他惊讶得嘴都闭不拢,但很快地反映过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家里现在需要我。”我仰起头,挡住眼睛,抑制住激动的心情。
虽然并非我的过错,但我还是在责怪着自己为什么要远离家人,如果那些变故是发生在我眼前,至少我还可以第一时间替他们分担痛苦。
11
走的那一天我的伤还没有好完全,因为我归心似箭,一天也不能等了。
我给了立朋家里的电话,告诉他如果有事就和我联系。
“立朋……”
“什么事?”
“如果有晓路的消息,你告诉我一声,”我像为自己开脱似的笑笑,“我只想确定他怎么样了。”
我别无所求,我也没资格有所求,我只希望他平安无事。
立朋这次没有敷衍我,认真地点点头。
“凡事慢慢来,要沉住气,没有什么是解决不了的。”临走前,他握着我的手说。
我微笑着和他拥抱,“结婚要通知我啊。”
“少不了你的。”他笑,“我们会等你回来。”
我一上飞机就闭上眼睛。
当初从家里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我一觉睡过全程,醒来时已身在异乡。
不知道家里我那张床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柔软舒适……半梦半醒中,很多往事浮上来……本来我和我哥睡的床很硬,因为我爸要我们从小锻炼强健的身心,床铺得很薄,连衣服都给我们穿得很少。妈心疼我们,为此跟爸吵了好几年,爸虽然是个脾气火暴又固执的人,却很怕我妈,妈轻言细语一句话就能降伏他。
我哥和我嫂子基本上也是他们那种夫妻模式,他们是高中的同学,哥辛苦地追了她很多年,终于感动了她,她大学一毕业他们就结了婚,婚礼很隆重,当时是我们那里的一大盛况。要知道我们岳家娶媳妇可不是一件小事。我家世世代代都是搞帮会的,若是以前就叫帮会,现在叫集团。有种更通俗的说法,就是黑社会。我们是当地最大帮派,我家里供着岳飞的像,像所有姓孔的人都千方百计地想和孔夫子拉上关系一样,我家也有一本厚厚的家谱,证明我们是岳飞的某支后代。
既然有了忠肝义胆的岳将军当祖先,那做的事也不能太见不得人。我们所做的一般都有着正大光明的名目,连政府都默认。我们表面是一家建筑公司,其实主要的经济来源是收保护费和放高利贷。在我们的地盘上做生意要缴保护费,就像每个月缴税一样。那些商家缴我们的保护费很积极,因为我们比警察可靠得多,一旦得到我们的保护,是绝对不会发生偷窃抢劫或其他纠纷的,警察还做不到这个程度,当然我们也不能把警察逼到绝路,台面上会顾及到他们的形象,私底下也经常联络感情,要保证在关键的时候他们不会和我们做对。
至于放高利贷当然这也是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我们的利息是每月涨百分之十,法律规定最高不能超过百分之二十,我们在业界内是收得最低的。放债的时候会让借债的人看一份合同,让他明白签约的后果。我曾经以为只有傻瓜才会接受这么苛刻的条件,但我在家里看到那满满几书柜的合同后才发现原来这世界喜欢飞蛾扑火的人那么多。
我和我哥在衣食无忧中长大,对于我们的出生也很骄傲,虽然有时会因为同龄人对我们的疏远而觉得失落,但喜欢刺激和崇拜力量的心情还是占了上风。我们喜欢看黑帮电影,我哥最崇拜小马哥,经常在家里模仿他,因为模仿得太投入,他的眉目之间还真有些小马哥的气质,我嫂子就是被这点给迷倒了。我们从小就很爱打架惹是生非,算得上是无恶不做。但在初中前被我爸的铁拳给压制了下去,他说只会欺软凌弱算什么东西。上初中后我对那些也感到了厌倦,把心思转到了读书上,生性暴躁的我一下子斯文了很多,我爸欣喜万分,家里好几代都没有出一个读书人,虽然大家嘴上不说,但听到别人骂我们土匪的时候心里还是很不服气的。后来我也不负众望,考上大学,我成了全家人的骄傲。
我的幸福人生就是在这个时候出了岔子。
其实也没有发生什么不幸,完全是我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我接到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我爸就大摆宴席,几乎请来了所有认识我们的人。那场宴席的轰动程度和我哥的婚礼不相上下。我爸就是想扬眉吐气,这样的想法在当时还很高傲的我看来有些悲哀。那天人太多,我们并没有看清楚每一个客人,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一个老太婆忽然爬上餐桌,像哭丧一样又叫又跳。
“一家子人面兽心的畜生!刚刚害死了人,就可以在这里办喜事,真不是人!”她掏出一大叠传单,往上一抛,传单像下雪一样到处飘落。
看到传单内容的人都恶心地捂住嘴,传单上是一个血肉模糊的人,两只眼睛恐怖地朝外鼓着。
那是在我们这里借过钱的一个人,过了几年年仍没有还出钱,在逃跑的时候被抓住了。我第一次看见被我们惩罚过的人,我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惨无人道。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想到,只是没去想过,因为从来没有发生在自己的眼前。
“抬头三尺有神明,你们早晚要遭报应——”那个老太婆还在哭闹,爸爸的手下把她揪下来,蒙住头粗暴地拖了下去,她一路挣扎,衣服上的扣子都扯掉了。
我爸脸都气青了,我妈强做镇定继续招呼客人,但客人们已经纷纷走掉了,最后只剩下我们一些自己人,狼狈地收拾残局。
后来好长一段时间家里的气氛像办过丧事一样惨淡,那件事严重地损害到了我爸的面子。我无意中听到他们在商量着怎样教训那家人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发了言:“你们积点德行不行,还要害死多少人?”
我爸不相信地看着我:“你说什么?我们从来没有做过缺德的事,我们问心无愧!别人骂我们可以,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别忘了你是被什么养大的!”
“你们做的那些事也敢说问心无愧?”想起那个血肉模糊的人,我胃里猛烈地冒着酸。
“我们是放高利贷,不是办慈善机构,愿者上钩,没有人逼他们!”
我凉幽幽地问:“爸,你真的不怕报应吗?”
这时哥走到我身边,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角。
爸爸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报应?天底下做坏事的人那么多,你去问问他们怕不怕报应?反正我岳弘番命在这里,有什么报应尽管来!你要是害怕,那从今天开始你就跟我们脱离关系,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不配姓岳!”
“我要是可以自己选,绝对不会出生在你们家!”
我和爸像杀红了眼的仇人,相互说着最伤害对方的话。
哥连忙把我拖出去,在我脸上重重刮了一下,“你给我安分一点!爸这几天本来就难过得很,你就别来添乱了!”
我瞪他。
“干吗,不服气?要不要打一架?”他挑起眉。
“就知道打打杀杀。”我冷笑。
“没办法,我天生就是粗人。”哥无所谓地耸肩,“比不得你,有书可以读,你多幸福,还不知足。”
我想起哥哥曾经报考过警校,当警察是他最大的愿望,可就在体检的那天,他被我爸锁在了家里。
爸爸说,如果你要当警察,第一个就把我抓进监狱。
哥哥几乎把门都踢破了,他哭吼了一整天。
到了晚上,妈妈含着泪打开了锁,他正趴在地上,眼泪已经流干了。
我以为哥哥会从此消沉,可他只是消沉了几天,就主动进了帮会。他很聪明,学得快,没有多久就可以独当一面。我一直都不明白他是怎么度过这个心理转变的。只是当哥哥决定继承家业后,父母对我的管束宽松了很多。我可以任性,可以骄纵,有了更多的自由。
可是如果我已经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幸福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我怎么还可能心安理得地逍遥下去?
没过多久,那个大闹酒席的老太婆死了,尸体是在一条小河边发现的。
很多个晚上,我都被梦中出现的血肉模糊的人围着索命。
还有一个月就要开学,家里忙上忙下地准备着我读书要用的东西。他们租了一辆大客车,说是在开学的那天,一大家人全要送我去学校。
我忽然觉得无比的无趣,曾经钟爱的读书也变得毫无意义。
在某天晚饭的时候,我对全家宣布:我不想去读书。
大家鸦雀无声,爸爸扭曲地扯着嘴角:说什么傻话呢。
我大声说,我真不想读书了,用别人的命换来的钱去读书,我做不到。
爸默默地放下碗,走到院子里,过了一会儿拿了一根很粗的棍子进来。妈妈尖叫着挡在我面前,混乱中我被哥拉走了。
哥把我拖到房间里,没头脑地给我一顿揍,他发了狠,揍得我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他红着眼睛骂:“你这个混蛋!混蛋!你到底要干什么啊,要毁了你自己吗?”
他忽然捂住脸哭起来:“……我不希望你跟我一样你懂不懂!”
我当然懂……
我现在在这个家里压抑得一秒也待不下去了。我的确有对抗的心理,但并不完全是针对我的家庭。
对是非对错的迷茫,对过去的所有都怀疑。
我急于摆脱这一切,付出任何代价都可以。
我也被锁了起来,每天只能待在房间里,定时有人送饭,门口有人看守。
爸说我什么时候想通就放我出来。
我开始闹绝食,可还是敌不过我妈每天变着花样做的我做喜欢吃的菜的诱惑,几天后就放弃了。本来锁住我也只是为了吓吓我,他们以为我只是说气话,慢慢就会回心转意,对我的看守也很松,经常让我的小表弟叶冰守在门口。
我听见他在外边无聊地唱歌。
“叶冰?”
“二哥,干什么?”小小的脑袋凑到门缝里。
“有吃的吗,我好饿。”
“有啊,在厨房里,我去给你拿。”他啪嗒啪嗒地跑下楼了,过了一会儿,他端了一个碗跑回来。
他站在门口为难地撅起嘴:“我怎么拿给你啊?”
“好办啊,你把门打开。”
他安静了一会儿:“……二哥,不行的。”
“叶冰,我真的好饿啊,不行了不行了……”我气若悬丝地说。
叶冰一向跟我和哥哥最亲近,平时很听我们的话。他犹豫了两秒就打开了门。我都吃了一惊,他居然这么好骗,但我没空想太多,站起来就往外走,他忙抱住我的腰:“二哥你要去哪里?”
“你别管。”我拉开他就飞快地跑下楼。
他居然跟了我两条街,上气不接下气在后面哭喊,“二哥,等等……”
我回过头大吼:“回去!别跟来!”
他被吓住了,眼泪和汗水流了一脸。
我心软了:“乖,别再跟着我了。”
“……二哥,你,你会回来吗?”他捂着胸口拼命地喘气,看来是再也跑不动了。
“会的。”我随便安慰他一句,“你快回去!”
他的身影越来越远,我狠下心不再回头看他。
我跑到车站,随便上了一辆车。在终点站住了一晚,清算着自己带出来的钱,为下一步做决定。我要出走的决心和所做的具体准备完全不成正比。我住在汽车站附近的小旅馆里,望着发了霉的天花板,开始感到空虚,恐慌。在洗手间昏暗的镜子里看见自己灰头土脸的样子,我控制不住地放声大哭。
我已经开始想念家里的每一个人了。
可我不想回头,怎样都好,走出这一步,也算是个开始。
我讨厌过去自以为是的自己,我想换个新活法。
也许我会过得很好,那也不枉自己抛弃了一切离开:也许我会过得不好,会受很多苦,那也没有关系,正好可以为家里赎罪。
……
像做梦一样,六年过去了。我现在要回去了,一无所有地回去。这六年来的一切都模糊了,而我离开家前的那一幕幕却越来越清晰和真实,就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
12
我站在高高的铁门外,才轻轻动了动脚,就听见从门内传来狗叫声。一个干瘦的小老头走出来,隔着栏杆打量我:“谁?找谁?”
“是我。”我在回忆里迅速搜寻他的名字,“老贾,帮我开一下门。”
他张了张嘴,颤抖起来,“小杨!小杨回来了!”他打开门,这时从屋里已经跑出一大群人,把我拉进去,进了客厅,家里的陈设一点都没有变。我妈从楼上跌跌撞撞地跑下来。
“……妈”
她抬起手抱住我的头,半天没有出声,只是发着抖,她全身重量都挂在我脖子上,我弯着腰,有人在背后推了我一下,我失去重心地跪在了地上。
妈这时才哭出了声。
我的头被她紧紧地捂着,呼吸困难,又开不了口。等她松开我,我抬起头,看见我爸站在她身后。
他依然威严,但头发已经花白,他比我记忆中的起码老了十岁。
“爸。”我有些胆怯地叫他。
他走过来,把还保持着跪姿的我拉了起来。
“先去休息一下。”他对我妈说,“你们别闹他,他可能也累坏了。”
“我不累。”我说。
“去休息。”他不容分说地扬了扬头。
妈把我带回我原来的房间。
“哥呢?我想见见他。”
“他还在医院里,放心,他已经醒了。”妈把我按到床上,“我明天再带你去看他。”
她温和的语调看来不像是在撒谎,我稍稍放下心。
有人端进一盆热水,把毛巾递到妈妈手上。
“让妈妈好好看看,样子长变了没有。”妈妈念叨着帮我细细地擦脸,“——没变,就是瘦了,黑了。”
她脸上添了很多皱纹,眼睛里也满是血丝。
我红着双眼微笑。
家里表面上看起来变化不大,进进出出的都是曾经的老面孔。唯一不同的是,看不见我哥那高高的,总是喜欢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微微歪着脑袋的身影。
只有他一个人不在,整个家却凄凉了很多。
第二天妈带我去医院看了我哥。他的情况比我想象中好,还很有精神地跟几个兄弟在打牌。
“小混蛋回来了?”他放下手的牌,仰起头看我。
我们两个相视了很久,终于笑了笑。
“怎么弄得这么惨?”我问。
“流年不利啊,不过也值,总算把你这个混蛋给招回来了。”
他下半身都盖着被子,我伸手想掀开被子,他却拦住我,“别看,吓死你。”他调侃的语气带了点尴尬。
“对了,我嫂子呢?”我想起从昨天进家门后就一直没看见她。
哥没有回答。妈抢着说:“她也病着呢,就在二楼的病房,一会儿我们下去看她。”
“嫂子也病了?”我惊讶地问,“怎么回事啊?”
大家的脸色凝重起来。
在我继续的追问下,他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来,连带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都说了。我们看上一块地,打算买下来,各方面都疏通好了,连价钱都谈好的时候,对方忽然毁约,要把地转让给别人。那个买主是外地来的投资商,颇有些势力,就和我们长期对持下来,还有过几场相当不愉快的争执。有一天我哥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就在家门口被人袭击了。对方有近十个人,都拿着刀,好在没有打算把我哥致命,重点攻击两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