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的浪漫——老庄墨韩

又过了将近一个小时，烟才终于淡得差不多了。我这才完全放松了下来，和家人一起打开卫生间的门出来， 再把大厅的窗全打开透气， 然后下楼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站在对面的大街上，在夜风中仰视我自己所住的大楼。是靠左方的二楼着的火。那一家本来是酒店。身旁的其他邻居都在议论纷纷，一起推测，火是从包厢中烧起，然后火势通过电线，迅速烧上了三楼。
我仰头观查，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着火的地方正对着我家楼下，只要一烧上四楼，很快就可以从我家的窗子烧进去了。谢天谢地，火被挫下来了，否则我一家四口，困在火中，必死无疑。
在我家下面的四楼熏得更惨，窗子都黑了，不过，他们因离火场最近，反应最快，所以在烟雾还没有浓到让人寸步难行时冲下了楼，没有经历我家无助地在黑暗中等待的可怕痛苦。现在，他们也有更多的悠闲在一旁指指点点，谈论这场大火，不必象我这样后怕。
“还好我发现得早，冲得快，否则真是吓都吓掉半条命。”
“唉，你看看，窗子全黑了，墙上的空调是不能用了，还有窗子里头好象多少都烧到了一些，我们的损失大了。”
“算了，能保住命就是万幸了。”
“是啊，三楼那个酒楼值班的女人更可怜，直接从三楼跳下来，跌得好惨，虽说已经送到了医院，不过听说，她半边身子都不能动了。”
“二楼那个王老，本来也想跳，幸好消防队架梯子接了他下来，否则以他的年纪，怕是经不起摔啊。”
我听着大家的议论，心头想起来，越觉后怕，虽然已经脱离危险，忍不住就想大哭一场。
“回去睡吧，明天还是各要上班上学呢。”妈妈心有余悸地叹息一声。
大家都依言回去睡觉，可是我躺在床上回想起方才的险死还生，两个多小时的生死煎熬，一颗心终是静不下来，回想起在最危险之时对袁峰的思念惦记，种种的懊恼悔恨，更是无法安然入睡。妹妹就在这个时候，忽然间叫了我一声：“姐，你刚才一直在想袁峰，是吗？”
“你呢？”我轻轻地反问。
妹妹没有回答。

天亮以后，全家照常上班的上班，上课的上课。我因为烟睛和喉咙因受了烟熏，一直十分难受，到了商店以后，也没精打彩，不肯多说话。经理瞧着我不对劲，问出原委，也大是为我庆幸。立刻放我一天假休息，叫我回家好好补睡一睡。恰好我也觉身心俱疲，很多混乱的心思也要找个时间好好整理一下。我是应该好好想一想了，想一想袁峰，想一想我和他之间的关系。爱情也需好好经营，好好珍惜。如果不是因为这一场火灾，也许我还要过很久很久，直到他不耐离去，我才肯真正思索。
我才刚刚爬完五层楼梯，就听到一个极熟悉又极陌生的大叫：“林平！”熟悉的是，那声音我已听过太多遍了，只要一听就知道是什么人来了，陌生的却是，从没有听到他的声音里有这么多激动，这么多惶恐，这么多担忧，这么多……深情。
我迷茫茫地抬头，看到正站在我家门前凝望我的袁峰。然后他的脸就在我的眼中迅速变大，在眨眼之间，他是用冲的越过几步的距离来到我面前，伸手把我搂进怀里，大声说：“我一听说你这里着火就赶来了，我刚才在楼下看了起火的现场，我这一回真的被吓坏了，为什么你不通知我，为什么？”
我的身体一软，靠进了他的怀中，忍了好久好久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我早忘了几个月前，在妈妈面前痛哭失声，并决定从此不再哭泣的誓言。
“我怎么没告诉你，我昨天一直打你的电话，一直打，一直打，可你就是不来接……”我大哭着指责他。从来没有这样伤心过，从来没有过样痛哭过，我就这样全心全意痛痛快快地在他怀中哭了出来，不担心被他嘲笑，不害怕让他看尽丑态，全无防备地在他面前痛哭，只想把昨晚所有的惊慌畏惧担忧焦虑矛盾悔恨全化做泪水，哭湿他的衣裳。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他颤着声音不断地说着。
我不用张开泪朦朦的眼睛去看，也知道他的脸一定吓得煞白，即使灾难已经过去，危险已然逃脱，他却和我一样后怕，甚至比我更加害怕。
“当然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明知不是他的错，我却还是理所当然地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他身上。平凡的女生，也只能对着一个喜欢自己纵容自己的男人才能如此不讲理吧。
而他，永远不会反驳，只是温柔得，微笑着，庆幸地，应承下我的一切指责。
我在他怀里哭了很久，很久，哭到筋疲力尽，哭到其他的邻居上楼下楼，不断以怪异的眼神向我看来。我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还站在自己家门口。打开大门后，袁峰半扶半抱地小心地扶我进去。我其实何至于这样脆弱，可是真的很享受这样的温柔，所以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我渐渐哭得累了，只想好好地，安心地感受他臂傍上的温暖。
他并不打扰我，只是坐在我身旁，一直没有松开搂着我的手，，小声地，一句一句，轻轻地劝慰着我。
我的心灵就在这样柔和的劝慰声中，不可思议地安定了下来。
“找一天到我家去见见我的家人好吗？”他的声音有着深深的焦虑和急切“我知道这个时候提起来不合适，可是，我真的被你吓怕了，我就想好好4……”
“好！”我轻轻地应承。
“林平！”袁峰大吃一惊，怔怔地叫了起来。
我抬头，微笑着看向他：“我说好！”
是的，我依然害怕，害怕我不懂交际，害怕我不能适应，害怕我不能叫他的家人喜欢我，但我已不再逃避。我会做我应该做的一切，我会尽力去争取。更何况，现在我的心灵如此软弱，对他如此感激，就算他要我立刻和他去结婚，我也会马上点头答应的。
而他就这样傻愣愣地看着我，震惊地连欢喜都忘了。
看到他的傻样我忍不住轻轻一笑，轻轻问：“为什么喜欢我呢？”
袁峰终于回过神来，微笑问：“我不该喜欢你吗？”
“我并不漂亮。”
“我也谈不上英俊，正好相配。”
“我下了岗。”
“可你已经找到工作了，我的工作也谈不上好，还是相配。”
“我不会跳舞不会交际不会打扮。”
“恰好我也不会跳舞，我也不太擅长和人交往，如果你真喜欢打扮，现在的化妆品这么贵，我还真供不起。所以，咱们是真的相配的。”
我忍不住笑骂：“原来你就是瞧着我省心省钱，所以才选中我的。”
他居然也不辩解，反而一本正经地说：“我是个很老派的人，我要喜欢一个女人，就会考虑到婚姻，就会考虑到我养不养得起她，考虑到很多金钱方面的琐事。因为我很实际，如果我的能力不够，又或者我不能满足对方的要求，我就不会再进一步的。我选择你，其中有一部份的确有着经济实际的原因。我们是同一阶级的人，财富状况也相差不了多少。我们对很多事的看法想法差不多，这可以让我们很好得接受对方。这是我所考虑的一部份，却不是全部。我喜欢你，最重要的是，你和别人不同。下岗的人有许多，年青的没有高学历和技术的下岗女孩也很多。可是我从来没见过象你这样的。现在的年青人常不愿吃苦，又极好面子，象你这样居然肯在大太阳底下卖毛巾的人太少了。而你，可以为了保护你的财产那样拼命，也可以为了工作忍辱，吃了这么多苦，你却极少诉苦，还可以轻轻松松说说笑笑，照样玩得痛快高兴。象你这样心胸开朗的女孩极少。”
我听他如此认真地说着，心中暗暗汗颜，想不到这样平凡的事他居然会从中看出我的好来。我卖毛巾是因为贪利，我忍辱是因为胆小，我不诉苦是因为诉苦没用，我玩闹是想要苦中作乐。只是这等真相我是打死也不会告诉他的，必要叫他一生一世，认定我是个心胸开朗的好女孩。
“而且，你对人极好。虽然你总说你不会交际，可是你待人总是诚恳的。我以前也曾经人介绍谈过恋爱，可是没有一个女孩会象你这样的。你从来不支使我做这做那，而大部份女生都认为把男朋友指派得团团转是天经地义的事。你从不对我呼来喝去。你从不会莫名其妙地生气，莫名其妙地要人来哄，让人拼命地猜她们的心思也猜不着。你也不会有意无意地旁敲侧击，要这要那。很多女孩都习惯了一切要男友开销，而你，从来没有这种想法。你更不会拖着我逛街，一家一家商店地试衣裳，转眼几个小时还不觉疲倦。而大部份男人交女友都必须经历这样的折磨，只有你，完全不同。而我即使有幸遇上了你，当然不能放开你。”袁峰微笑着，一一说来。
我心中暗叫惭愧，我何尝不对那些能叫男朋友围着自己团团转，任意驱使男朋友的女生羡慕眼红得一塌糊涂，只是这等本事永远学不来而已，哪里象他说得这样高尚。不过，他能这般看我，这样想我，因为这些小事而如此喜欢我，却实在是我最大的幸事。
其实都不过是些琐事，并没有什么太了不起之处，本来，我的身上也不会有什么闪光点。可是他却当做一桩桩大事，一本正经地说着，叫我不能不相信他话里每一个字的诚意。
他所说的只是我保守呆板的个性，并不是什么优点，只不过，因为他喜欢我，所以我的一切也就真的成了优点。我并不曾做过什么轰轰烈烈震憾人心的事，他也并不曾对我一见钟情，瞬息倾心。也许最早和我交往是好奇是抱歉想帮助我，然后，就在淡淡地相处中，在不知不觉间，因为我那些其实完全算不上是优点的所谓优点，他喜欢上了我。
我不知道这份爱有多深。但足以让他选择了我，足以让他决定以后与我相伴一生。而我爱他，当如他爱我吧。因为，我也决定握住他伸给我的手，我也决定走进他的世界里去，纵然害怕，纵然忐忑，却甘心为他试一试。
“我这样的理由，你觉得俗气吗？”袁峰看我微笑不语，便停止了他的滔滔不绝，小心地问着。
“很俗气。”我笑着说“可是我们不都是俗人吗？我比你更俗，居然可以让你喜欢我？你就没想过将来要结交有本事有能力有身家的好女人吗？”
袁峰含笑看着我：“你看了那么多言情小说，传奇故事，为什么却要我和谈恋爱，难道你就不指望嫁一个精英男士，某企业的董事长，某家族少东？”
我忍不住瞪他一眼笑说：“我喜欢做梦，不代表我不知道梦是梦。要真一天到晚怀那种妄想，日子就别过了。我还整天做梦中五百万体育彩票呢，连怎么用那笔钱的每一个细节我都想好了，不过，我也不会傻得真以为自己能中。我还是要奔奔波波地辛苦赚钱，脚踏实地过日子比较好。”
袁峰轻轻说：“这才是我喜欢你的地方啊。你和我都一样实际，一样明白自己要找寻什么。无益的梦做做无妨，但从不当真。更何况，就算真有这种事降临，也未必是好。我从不寄望得到成功女强人女富人的亲睐。齐大非偶，不是同一阶层的人，习惯知识交际面完全不同，太难彼此包容彼此融合了。门当户对，是很俗气但自有其道理存在。”
“可是，我还是有很多不足的，我就连家事，都做不好呢。”我小声地说着，不过不是想承认自己的短处，只是存心挖个陷阱给他跳。
袁峰果然傻傻得跳了进来：“没关系，我都能做。”
“这可是你说的。”我立刻换了一脸的笑容“说话要算数，嘻嘻，以后什么洗衣裳做饭都归你。”
袁峰呆了一呆，竟然也不恼，反而笑了出来：“也就是说，你决定要嫁给我了。”
我这才意识到失言，脸上一阵火辣辣，我可没有新新人类的泼辣豪放，保守得很。恋爱啊，婚姻啊，这一类事，我永远都是要男方主动的，想不到自己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还没求过婚呢，我倒似认定了要嫁他一样。一时间羞窘不已。偏他居然还一点不给面子得笑个不停，气得我咬牙切齿，手脚一齐发痒，特别想揍人。不过我还顾及着我自己的淑女形象，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别想得太美了，我还没决定呢。鬼知道你睡觉打不打鼾，磨不磨牙，流不流口水，谁知道你的脚臭不臭，爱不爱清洁，平常生活是不是有怪癖，还有……”
“天啊天啊，你都想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惨叫。
我崩着脸，忍着笑说：“什么乱七八糟啊，这可都是很重要的事，你不知道，许多家庭破裂多是因为一些日常的琐事。”
袁峰难得得在我面前翻了个白眼，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我终于掌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袁峰初时一脸悻悻然，但看我笑得开心，终于也是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直到现在，我的精神和情绪才完全放松，彻底摆脱了昨晚险死还生的惊恐，可以正常地和袁峰说说笑笑，闲闲地把昨夜历险的细节一一说来。
我的心情已经放松，可是袁峰却正好相反，随着我的叙述，他的脸色越来越白，神色越来越郑重，最终忍不住，叫了起来：“你们居然就这样躲回房间里去了，你们有没有想过后果，万幸火没有烧起来，要是烧起来了可怎么办？火场就在你楼下。四楼已经有部份地方被烧着，只要火势一盛，你家就完全被火包围，到那时，你们就连跑也没处跑了。你居然抱着侥幸的心情躲在房子里，而不去找逃命的地方。”他一阵大吼，叫得我耳朵都嗡嗡一片地疼。
我大觉委屈：“你不身处在浓烟里哪里知道我的难过，要能冲出去我早冲了，烟实在太大了。”
“就是烟再大也要冲。拿湿毛巾掩住口鼻往外冲，虽然很难受，但是撑过去也就好了，无论如何比坐在家里，只等别人来救要强。你有没有想过，火要真烧上来，后果会有多严重。更何况着火的还是酒店。里面的液化气没有被火烧到是万幸，万一烧着，发生爆炸，正好在楼上的你，还有命吗？”袁峰脸色煞白，抓住我的肩膀猛得摇晃。
我虽然被他摇得头发晕，可是他的每一个字却是清清楚楚听进去了，其间的焦虑担忧之深刻令我动容，而他所设想的后果，让我想来也是心惊，的确，火没烧起来是万幸，可万一真的烧起来了，象我这样躲在房子里，就真的只是束手等死。我原以为脱了险，放松了心情，可是他，眼见我安然无恙，想起险情，却是比我还要后怕惊心。
“以后我再不会这样傻了，再有这种事，我会拼命求生，想尽一切办法地活下来。真的。”我轻轻地异常认真的，对着他，一字字地说。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必须为了我自己的生命而对他负责。但我愿意，愿意就这样看着他的眼睛，清晰地对他许下承诺，对自己生命的珍重。
袁峰的狂乱在我的一句承诺下平静下来，他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
而我也毫不回避地凝视他。
我感到他按着我肩膀的手忽然紧了许多，我感到他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我感到，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而我，有些惊慌，有些迷乱，更多的却是期待。
想象中的事并没有发生，因为在这一瞬，电话铃忽然间惊人地响了起来。
袁峰震了一震，象触电了一样，急忙放开了手。
而我竟然有些微的失望。忍不住展颜对他笑了一笑，这个男人和我一样，都是保守得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怪不得也和我一样要人介绍相亲，否则依这样的性子，永远也交不到女朋友。
看到他面红耳赤的样子，我越觉有趣，不忍再叫他不自在，从他身旁急急走过，拿起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