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的浪漫——老庄墨韩

袁峰静静地听我说完，才徐徐对我开口：“其实你这样年轻，老是当人家的雇员也没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试试自己创业呢，打字排版制表制作名片，一些基本的东西你多是会的，以后多操作就熟了。你又在打印室做过，知道他们基本的工作方式。咱们想法子也在解放中路租一间小店，占着地利之便，我们开出合适的价格，一定可以招揽生意。”
我苦笑摇头：“我老早就想过这一点了，我在那里干的十天里，一般的生意我都能应付得下来，只是开始时手脚有些笨拙而已。我也想过可以自己开一间打印室，即可以赚钱，又能报仇雪恨，只是，租靠近黄金地带的店面，购置器材都需要钱，没有几万元，什么也做不了。”
袁峰微一皱眉，想了一想才说：“钱的问题，我可以想办法。”
我看着他微笑，小说中的女主角碰上金钱困难时，总有男士搭救，慷慨解囊，想不到，我没有碰上什么富家公子，商场大亨，倒也有个人肯帮我解决金钱问题，虽然只是区区几万元，但对于一个平凡小人物来说，这几万元，实在是一笔太大的数字，他这样皱着眉，缓缓的说着，每一个字，都远比浪漫故事中的大豪客挥手签出天文数字的支票更加有震撼力。
因为他从不富有，因为他并没有冲动。因为他是经过思考才这样说的，所以这一番话才愈见其诚，愈显其意。
我向往爱情，喜欢爱情的甜美，却并不真的完全信任爱情，知道人性的软弱自私，从不敢试炼爱情，可是他就这样，平和地徐徐说来，我就这样微笑着看着他，任凭自己的心，在这一瞬柔软到了极致。不是因为我一向爱财如命，一听到钱就丧失一切原则，只是因为他话语里的诚意，让我真真正正动容了。
“我凭什么拿你的钱？”笑着打断他下面的话“你真以为我是看了钱就想搂啊？”
“又不是送给你，借你的，要还的。”他急急忙忙说。
“真要借，我又何必借你的，爸妈也自有积蓄，只要我开口，哪里有不借的，我只是不想随便动用他们养老的钱，真等到我下决心时，该说的自然还是要说的，才没必要拿你的钱呢。”我急急忙忙堵着他的话，心里却是一片甜美。
他只笑笑，也不同我争，陪着我寄了信，就送我直接去上班了。
可是，今天的话题，今天的议论，今天的表态，仍然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直到夜深睡觉，也忘不了，他一字字说着那句话时的诚恳。想到未来的前途一片迷茫，而今日所谈的，未必不是一条可行之路，我的心情越发复杂了。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直到厅里的挂钟打响凌晨两点的钟声，我忽然隐隐听到窗外，楼下，声声惊惶的呼叫。
我起床推窗一看， 只见烟雾滚滚，火光闪动，当场就吓得全身一阵发冷，心慌意乱，几疑身在梦中。
赶忙叫醒家人，穿好衣服，慌慌张张，双手一个劲打哆嗦。这时已然确定着了火，楼下有人不断在叫“着火了，楼上的人下来。”
再接着确定了着火的就是我住的这栋大楼，心下一沉之后，我拼命冲到厨房去打湿毛巾。妈妈听了我说要湿毛巾，也是手忙脚乱，把抽屉里的干毛巾一起拿出来往水里扔。爸爸和妹妹则飞快得把家里的一点现钱和存折全部装到袋子里，做好逃难的准备。
最可气的是，家里的电筒居然没了电。 一家四口，心惊胆战得拿毛巾捂了口鼻打开门往外去。
才一开门，就觉得浓烟扑面而来，
我又惊又怕，勉强用不停打着哆嗦的腿一路下楼。心里慌成了一团，只是想着自己不会那样倒霉。一直以为生死之难，在鬼门关前徘徊，都只是小说里主角的遭遇。想不到，平凡如我，居然也有碰上这种事的一天。
我住的大楼共七层，一层是商店，二三层是酒楼，从四楼开始是住户，有一个大的平台走廊，走廊中有好几条楼梯往上通。
从五楼往四楼走，走到四楼，因为平台很大，烟雾就更浓，其他几家四楼的人也纷纷出来，个个惊慌失措，然后六七楼的人也全都下来了。可能大家都吓昏了，也都慌乱成一团，有人衣服没穿整齐，有人说话带哭腔，还有人抱着个孩子在肩膀上不知何去何从。天又黑，又只有四楼一户人家的一个电筒，烟又大，其他的东西也没看清。
我虽然有湿毛巾，还是是觉得眼睛和喉咙难受得要命，眼看烟越来越大，我和父母妹妹试图通过走廊从楼梯冲下去，可是烟实在太大，太可怕了，又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摸索着冲过去，脚步快不起来，心又跳得要蹦出喉咙口，我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妹却先我一步哭了。“不行了，我们冲不过去，我要熏死了。”
她越哭我越是心惊，可是到了这个地步，总不能姐妹俩抱在一起哭，只能装着坚强叫：“受不了也要冲，哪那么容易就熏死了。”口里这样说，心中却几乎也以为自己要熏死了，这时心中的惊惶恐惧几乎要把我所有的理智都压倒了。
害怕到极点的不止是我和妹妹，父母和其他人也都拼命想找逃生之路，可是前方平台那一侧的楼梯口此刻在浓烟阻隔下，感觉是那样遥远，大家多是冲出几步，就不得不退了回来。
原本大楼有两个楼梯口的，烟从平常出入的楼梯口上来，我们想从另一个没有烟的楼梯下去，但因那个楼梯长年不用，不知被谁上了锁，根本无法出去。
大家走投无路，烟又越来越浓，我怕得打颤，只埋怨为什么消防队不到，而妹妹则大声哭叫：“我要死了，我要闷死了。”
我拼命咬着牙，怕得要死，又不敢哭，还要大声对妹妹说：“没那么严重，不要紧的，不会立刻闷坏的。”可是我自己也知道好可怕，这和电视里演的完全不同，身临其境，才知道那种无助多么恐怖。我一边希望这只是一场恶梦，一边在心里拼命地求消防队快来灭火。烟越浓，心中越恐惧，想到全家人都要死在一起时，
那种恐怖的感觉，已经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形容了。
原以为只要没有火，用毛巾捂嘴可以冲出去，谁知真正身处在大烟里才真正了解，为什么着火的时候，闷死的人比烧死的人多得多，大家根本是无路可逃。
“我们上七楼，到房顶上去，那里可能好一些。”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我有梯子，可以爬上去。”
我和所有心慌意乱的人一样，平时的知识平时的镇定平时的理智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听到旁人一叫，也不考虑事情的可行性，就象有了主心骨一样，跟着往上摸索着走。
黑灯瞎火的，烟又大，十几个人就这样靠着一把小电筒微弱的光芒，身颤也心颤地往上去，光走到七楼这短短几段楼梯我又吸进去好多烟，痛苦至极，而妹妹的哭泣更是一声声打在心头。
老式的洋房没有楼梯上楼顶，只有一个小口子，用一个木楼梯架上去，黑暗的时候，没有灯，到处烟，木楼梯打颤，人也不停地抖，最先抢着往上爬的人是摸着爬的，下头的人还一个劲地催快一点，好象上了房顶就能得救一样。
到这时我傻傻瞧着别人往上爬，才忽然间恢复了思索能力，不行，这样爬法，一不小心就直接从七楼跌到四楼的平台上了，而且烟往上冲，到了顶楼只怕也没用。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脱身不得，妹妹又被烟熏得哭个不停。我回头对父母急急说：“快回去吧，爬上去也没用，我们家没有一个身体强壮的，真站在楼顶被烟熏，怕也吃不消。”
于是，一家人又摸着回到五楼，把门打开，冲进门去。
一进门发现家里也到处是烟，这才忆起方才急于逃生，窗子没关，烟全从窗子上进来了。于是忙冲进房间关窗，然后一家人躲到卫生间里，把门关死，把所有的水龙头都打开，把所有的毛巾全部扔到水里去。
然后在一起无助地发抖。这时家里已经停了电，一家人都怕得要命，无处可逃，无人可求救。
从楼上只看到烟，看不清下面的火势，我的一颗心也越加惊恐起来。沉默，安静，无助地等待，这些都可以把人逼疯。
等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到底要等多久，也不知道等来的到底是生还是死。
我从来没有一刻发觉死亡离我如此之近，我也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眷恋着生。忽然觉得，活着，真的太好太美了。
我不想死，我怕死，我怕得要命。
我要活着，我舍不得这个世界，即使我是个即不美丽也不能干没有好家世没有好工作的小人物。可是我仍然舍不得太多太多。我舍不得家中至亲，想到他们也和我面对同样的生死之难，我就心痛如绞。我舍不得亲人朋友，尽管并没有几个知心的。我舍不得美食，虽然爱的都是便宜小吃，我舍不得好看的衣裳，虽然我从来不肯买名牌，我也舍不得……袁峰。
在我最惊慌最恐惧的时候，在我害怕地发抖，在烟雾中乱冲时，他就那样自然地在我心头出现了。忽然间想起了他，一颗心就那样强烈地疼了。忽然间深深地意识到了，他对我所有的包容照顾，他为我所做的一切。并不轰轰烈烈，亦不惊天动地，只是默默地，在些琐琐碎碎的小事上付出着。当我找到工作时，他会比我更加开心，当我的稿子被录用时，他会比我更加高兴，当我受人屈辱遭人伤害时，他会比我更加激愤。当我与人冲突时，他会比我更加担心害怕。他将我如此看重，如此照顾，而我却是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一切，从来没有真正为他做过任何事，甚至就连他想带我回去见见家人，我也恃着他的疼爱，一再推拖，令他为难。只有当生死之难降临时，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才忽然间明白了，我曾拥有最珍贵的东西，却没有真正认真来珍惜。到现在，生命遇到危险，才真正明白自己有多么愚蠢，犯下了多少错误。越是惊慌，越是畏惧，我越是深深地懊恼悔恨。在这一瞬，我才真正地，深深地想念起他了。好想，好想他，真的，真的舍不得他。即使是被逼到眼前的死亡吓得魂飞魄散时，惟一的意念居然还是，从今以后再也看不到他了。那样深那样深的惦念，那样沉那样沉的思念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在黑暗中默默地等待着，心中对他的思念却是因着这样的黑暗和沉静越加浓烈了起来。如果我死了，就再也看不到他的笑容，虽然他并不英俊，可此时细细回想，他的每一点笑颜，都象阳光一样灿烂。我再也看不到他无奈的眼神，虽然他的目光并不强大慑人，可是我喜欢他的眼睛的里的明亮和疼惜。我将再也看不到……
心就这样痛得让我说不出话来，从没有哪一刻叫我这样思念一个人。我努力地回想他的一切，我极度地盼望他可以奇迹也似地出现在我面前，他会从烟中火中冲出来救我，即使不能够，也会站在楼下，用尽一切力量呼唤我的名字，给我一丝安定和依托。
这个时候妹妹拿起手机，拔打住得近的亲戚，手机打不通，电话没人接。我一把夺过手机，飞快地按下了曾无数次呼唤他的号码。我想要告诉他，我需要他，我想要告诉他，我想他，我想要告诉他，我也很在乎他，尽管以前我从不曾认真地表示过。但在这时候，我想要对他说许多许多。因为，也许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你拔的手机已经关机，请稍后再拔。”电话里传来的声音让我心中一紧，再次拔打他家里的电话，可是，震铃声，一声又一声，响在我心间，却一直没有人来接。
爸爸叹息一声：“算了，太晚了，如果电话不是放在睡房里，很少有人可以听得到铃声的。”
我咬着唇，忍着想要痛哭一场的冲动，固执地不断地按着键，不断地重拔着，可是没有人听，一直，一直，没有人听。
难道一切都太晚了吗？我甚至连最后对他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了吗？我甚至连最后听听他的声音这么卑微的愿意也无法达到吗？
一次次地重拔，一次次地失望。我终于无奈地垂下了手。
一家人在黑暗中，越觉无助。虽有蜡烛，却怕把仅有的空气全部烧掉，所以不敢点。好在后来妹妹忽然想到热水器里有电池，于是把电池取出来，装进电筒，才有了一点光明。又因电池不足，所以不敢长时间用，只是开开关关。大家只能在黑暗中互相安慰，从彼此的话语中寻找力量和勇气。
这样深重的黑暗与绝望里，我越发地思念起袁峰来了。在故事里，当女主角遇上危难时，男主角总会象天神般出现，救爱人于危急之中，可惜的是，现在不是小说。我知道他爱着我，而我也真的爱着他，可当我面对生死关头时，却连见他一面，听他一声呼唤也不能，而他，对于我的危险也是浑然不知。
不，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这样死了，绝不甘心。
我跳起来冒着浓烟推开窗口往下望，妹妹也在这时用毛巾捂着口鼻挤到我身边，一起往下看去。下面却是只见烟雾不见人，隐隐约约听到救火的水声，但却完全看不到。妹妹忍不住哭叫起来：“大家要死在这里了。”
我也忍不住要哭，却偏偏一声也哭不出来，只好不停地说：“ 我们不会死，我们不会死。消防队会把火扑灭的。”
但心里真的怕到了极点，一边深深地思念袁峰，一边一个劲埋怨消防队员为什么不搭云梯上来救人。
烟越来越浓了，我猜想火一定更大了，一颗心也渐渐冷了下来。好想和妹妹抱成一团，扑到父母怀里去痛哭。
我从没有想过死亡可以离我那么近， 从没有想过，会遇上最痛苦的死法，无论是烧死还是熏死，想来都很可怕。
如果不是我家住在五楼，就是往下跳也一点生机都没有的话。我一定会不顾一切跳下去的。现在却只好强持镇定，坐在黑暗中等待着。我只想，好好地用这最后的时间，想一想袁峰，静静地惦念着他。或许，他不知道我有危险更好吧。毕竟，他不是小说里有金钢不死之身的英雄人物，他即不能翻云覆雨，也不能翻江倒海，他和我一样，不过都是普通到极点，平凡到极点的小人物。于其让他白白为我焦急，倒不如什么都不知道得好。如果知道我死了，他也许会叹息一声，也许会伤心一阵，可是我和他终究没有海誓山盟，终究没有生死相约，纵然相爱，也不至于陷得太深。他不会难过太久的，过些日子，又可以寻找新的伴侣了。
我很努力地安慰自己，很努力地让自己宽心，可是心中的凄凉之意，却是越来越浓了。
真的没有陷得太深吗？
是早已深爱，却因为平淡的生活而不自知，还是灾难让人的心变得太过软弱了呢？
我只知道，在这最最危险的时候，我满心满意想的都是他，我所有的意识思想也早已被他占据了。
想他以往所有的好，想他的每一个神情，每一句笑语，想他为我做的一切，想我不曾好好珍惜这一切，想他此刻不知睡得怎么安稳，想他得到我的死讯后，不知会怎样伤心，想他要过多久才能重找女朋友，想他未来的女友是什么样的人。
又是伤心又是凄凉，又是不甘又是不舍，种种情绪浮动，都只是为了他一个人而已。

（我想不少人可以看得出来，所谓的着火，根本就是照搬我自己前些日子曾经历的一场火灾。笑，不过说一句煞风景的话，真正在大难临头时，光顾怕了，哪里会想那么多，情不情爱不爱的。叹息，不过，这篇文虽然现实，勉强还算是言情吧。
所以只好硬写些思念啊懊恼啊痛苦啊，这些老套的东西。我自己写的时候也觉得挺肉麻的。）

 

（九）

过了好漫长好漫长的时间，觉得外面的水声没有了，我才忐忑地推开窗，发现烟气比原来淡了不少，心头猛一喜，就在黑暗中对着外面大声询问。
“火灭下来了，关上窗，不要乱走。”
从下面传来的一声大喊，叫我长长地松了口气，心中竟是悲喜交加，说不出什么滋味。爸妈这才心安了心，妹妹也不再哭泣了。虽然我们仍然很害怕，因为烟虽淡了，但还是不断涌上来的，不过，心总算定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