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赎罪——芝兰真由

“架，他是爸的客人，以前曾是爸的家庭老师。还不向老师打招呼？”
“……你好。”
架有点犹豫地对京介点了点头。看得出馨的教育不错，但是可能是因为独生子或是原本性格的关系，这孩子看起来不但有防御心而且不太亲人。
“老师，他叫做架，是我的儿子。”
馨边说边爱怜似地抚摸着架的头发，看到架愉快的表情就知道他们父子的感情一定很好。
京介瞥了架一眼，就自顾自地走进客厅。看到无言却充满压迫感的京介，架似乎也不太高兴。他一点也不欢迎地瞪视着京介，直到被回瞪一眼，才如孩子正常反应般地开始害怕起来。
馨已经泡好了咖啡。
“你被公司革职了？”
“抱歉没有如你所愿，我只是请了夏季休假而已。”
“哦，发生了那种事还能待在公司里，表示你在工作上的表现真的很好。”
馨的话表面上象是称赞，实际上却充满了嘲讽。京介端起咖啡杯直接进入主题。
“你把我叫到这里来准备做什么？”
京介不稳的口气并不能使馨退缩，他毫不在乎地回答：
“我才想问你呢！你既然知道我的留言就表示一定到公寓找过我，有事的应该是你吧？”
“……发问的是我。”
“……无所谓。我只不过是想把架介绍给老师认识而已。谁叫你上次拒绝了我的邀约。”
恶作剧地微笑后，馨看着架的脸。
两人之间流动着亲子间特有的亲密气息。听到馨的话本想站起来发作的京介，却看到手上端着果汁的架依偎在馨身上。可能是察知了险恶的气氛吧？他不安地来回看着父亲和京介。
京介想质问的冲动一下萎缩了。
隐藏起自己混杂着羡慕、嫉妒的感情，京介粗暴地把杯子放回桌上。
“……我会在这里打扰你一阵子。……就如你的计划，公司要我休息一段时间。就算回东京也无事可做。”
“当然可以，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你最好永远待在这里。”
看到馨充满意味的笑容，京介转开了脸。他当然没有忘记馨上次说过的话。一生陪在我身边，一生爱我，一生补偿我。
京介沉默地站起来跟着馨走上二楼。
馨安排京介所住的房间跟十年前一样。
“爸。”
京介转过头来看到一脚踢开散落满地的玩具走过来的架不禁皱起眉头。
“咦？我爸呢？”
架左顾右盼地寻找父亲的身影。京介冰冷地说：
“馨到邮局去了。”
京介冷淡的口吻让架瑟缩了一下。
京介到别墅来虽然已经第三天，但还是像刚来的时候跟架保持一段距离。他们好像夹着馨互相敌视的两人。
知道自己跟讨厌的人一起被留下来的架有点不安。
“他怎么没有告诉我？”
“你不是在睡觉吗？这么大了还赖床赖到中午。”
“……”
“……你真的离不开你父亲啊！”
“……”
“连爱撒娇的个性都一模一样。”
听京介说到这里，好强的架一脸要哭的表情。
看到架向馨撒娇的样子，总是让京介想到馨对浩平微笑的表情，那难以忘怀的黑暗过去。
“……”
京介点起香烟，架嫌恶地皱起眉头。京介故意往他脸上吐了一口白烟。
“你别这样啦，叔叔。”
“要说几遍你才知道？别叫我叔叔，要叫我‘大哥哥’。”
“要你管。”
自从来到这里后两人已经不知道为这件事吵过几次了。在九岁的架眼里，二十九岁的京介当然是“叔叔”。
看到架手上拿着的东西时，京介叼着香烟说道：
“怎么？要爸爸看功课啊？”
“……”
“我看看。”
架不理京介伸出的手。看到他噘着嘴的模样，京介也不多理会他。没想到一没人理他又不时偷望着京介。
这种像猫般任性的个性实在跟馨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或许这也是自己无法放着他不管的原因吧！
“——快拿过来。”
京介伸出手接过了架小心翼翼递过来的笔记本。
当他看到架拿出来的居然是国文笔记本时差点笑了出来，打开内容果然是汉字的翻译。根本就没有教的必要，因为京介看得出来架是自己作烦了之后，想推给馨去完成。
京介蹲下身来凝视着架的眼睛。
“这些你都会吧？为什么不自己作？”
“……不是汉字翻译，而是文章的地方。”
京介再往下翻，果然有一些关于文章的问题，架连讨厌国文这点都跟馨一样。看了一下问题的京介，吃惊于现在小学生的国文课本已经到了这么难的程度。
跟从外国回来的馨不同，架是土生土长的日本人，而且还是小学三年级。由于他天资聪颖所以还没有能难得倒他的科目。
京介看到有一个用红笔圈出来的地方，果然还是跟汉字有关。
“给我过来，我教你。”
京介虽然说得温柔，但是架却臭着脸不肯过来。想到他原是富家子弟，再加上馨对他的宠爱，京介知道会用这种口吻对他说话的可能只有自己。
“过来。”
京介放软了语气，架果然出现迷惘的表情。看他思考着想逃的可爱模样，京介不禁笑了。
他虽然是个不太坦率的小孩，但跟馨很像这点仍然令人怜爱。对家庭抱持憧憬的京介自然不讨厌小孩。
“架？”
在近距离凝视他之后，架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坐在京介身边。
架不但聪明而且动作敏捷。听馨说他是六月出生的，可能是因为母亲太年轻的关系，所以架是早产儿。他虽然聪明但不容易集中注意力，而且怕麻烦是他的缺点。因为他是咬着金汤匙出生的独生子，所以在撒娇这一点上非常可爱。
任何一个地方都跟馨一模一样。
京介用力挤出笑容打开笔记本。
刚开始还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动的架，过不了多久就像当初的馨一样，迅速投入京介的教法之中。
“……懂了吧？”
听完了京介说明的架，眼里有明显的尊敬和憧憬之情。
隔天，馨又说有事情要离开别墅，可能有翻译的工作要做，今天是去跟编辑碰面商量细节吧？京介虽然质疑只是为了翻译的工作，会有编辑专程到轻井泽来吗？但是，馨却解释编辑是提早到这里来度暑假顺便工作。当然编辑不会拥有别墅，而是住在这附近的旅馆。
“跟那个小鬼一起留在家里真是痛苦。”
京介皱着眉头说。馨反而一脸不解的模样。
“怎么会？架不是很可爱吗？”
“……”
“我希望你能跟他培养起感情，而且在轻井泽又没有跟架同年龄的孩子，你正好可以让他打发无聊时间。”
馨任性的想法让京介厌烦，不过自从昨天帮架看过功课之后，两人之间的距离就急速缩短。他对京介亲近的态度几乎让人忘了他一开始的敌意。架虽然怕生，但是一旦打开心扉，防御力就会迅速减弱。
等馨出门后京介叹了一口气。
这下可如馨的意了。就像馨所希望的一样，京介整天都陪在他身边和架作伴。京介有时想想虽然也觉得愚蠢，但是在内心深处还是喜于跟馨相处的时间。
“……你醒啦，睡虫？”
看到揉着眼睛从楼梯上下来的架，京介故意嘲讽的说。知道京介性格的架也不生气，反而嘿嘿地笑了两声后，到浴室去洗脸。
觉得孩子应该早起的京介吃惊于架的赖床，他每天早上一定要睡到十点才起床。跟每天准时七点起床的馨比起来实在太怠惰了。
从浴室里跑出来的架坐上餐桌，开始吃起佣人准备的早餐。
因为圭子已经不在，所以馨雇用了一个住在附近的主妇准备三餐。跟小时候一样有洁癖的馨，打扫和洗衣都自己来。
沾了满嘴的番茄酱还在跟煎蛋奋斗的架，突然抬起头来凝视着坐在对面的京介。
“……干嘛？馨出去了。”
在不好的预感产生之前，架果然提出了孩子特有的令人头痛的要求。
“叔叔带我出去玩。”
“不要。还有别叫我叔叔要叫大哥哥。”
“带我去啦！”
他开始大声叫唤。京介心中虽然嘀咕着为什么是我，不过在馨不在的别墅里混一天也挺无聊，就算是打发时间吧！京介命令吃完早餐的架去换衣服。
“要记得刷牙。”
“好。”
京介打开到这里来的途中买的地图。轻井泽不愧是观光胜地，有不少教会或湖泊。京介考虑了一下决定带架去鬼押出。他想反正都开车出来了，与其到他常去的地方不如走远一点。
看到在玄关绑着鞋带的架，京介不禁想着：
馨为什么想让自己和架培养出感情呢？是因为以后要永远在一起所以必须和睦相处吗？从常识上来考量，有人会让自己的孩子跟一个陌生人留在家里而外出吗？馨刻意的举动让京介烦躁，即使来了别墅几天，他还是摸不清馨在想什么。
带着无法释然的心情，京介把架塞进车子里。车子启动后，架很明显地相当雀跃，他不停地说话，几乎都是同学和电玩的话题，京介虽然不是很懂，但还是在适当的时候点头应和。比起说话内容，讲话讲得一脸红潮的架要来得可爱多了。
到了鬼押出，京介带着架去买票。这里原是火山爆发后由熔岩造成的火山地形，所以陡峭的岩石和景色是这里的重要景观。往上走就可以看到小型的望台和奉献箱。
由于还没进入暑假，所以没什么观光客。京介抱起在望台前拼命跳高的架，让他便于眺望景色。把零钱交给他，他一脸兴奋的把钱投进奉献箱里，还双手合十不知道在祈祷些什么。
跟在蹦蹦跳跳的架身后慢慢走着的京介，发现他停在卖酱油丸子的店门口看着自己。
“……不行。”
京介虽然拒绝，但架还是不为所动。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京介只好买了一串酱油丸子给架。其实他说“不行”也只是说说而已。因为一般在孩子提出要求的时候，不是应该先拒绝吗？京介不太懂得教育小孩的方法。
为数不多的长椅都被走路走累的欧巴桑占据了，京介抱着架让他坐在附近的大岩石上，看着他愉快地吃着丸子。
跟几个孩子擦身而过后，京介发现还是架最可爱。不只是五官的端整还有整个人的气质。他可以想象架在班上一定也很受欢迎。
他很想要像这样的孩子，温暖的家庭是他的憧憬。他好像要一个跟年老的双亲同居，在妻子和孩子包围之下和乐融融的家庭。
如果馨能够用十年前那样的笑容对他的话，他可以道歉到他原谅自己为止，这个想法瞬间划过京介的脑海，也让他大吃一惊。
他为了破坏自己的婚约而施的伎俩、把过去的丑闻送到公司、用像八卦新闻般的手法玷辱自己最重要的姊姊……
他想跟馨处于对等的地位，但是想到姊姊和可怜的双亲，他又拉不下脸来道歉。馨……馨并没有错，错的是他的父亲。京介的理性早就在十年前承认了这一点。
看着一脸认真吃着丸子的架，京介突然皱起眉头。
他虽然想不起来，但总觉得在哪里看过。
京介继续凝视着架的脸思考着。
他那柔软脸颊的线条、有点自然卷的茶色发丝，聪明的额头、乳白色的肌肤，还有略嫌大的耳朵。
是跟馨很像……但是，想到结论的时候京介霎时觉得全身冰冷。
“……”
——一切的谜题都已经解开了。
为什么馨会想要架跟自己培养感情，为什么要专程把自己叫到轻井泽来继续这无聊的肥皂剧。在仔细观察过架的五官和气质后，京介终于有了答案。
京介瞪大眼睛凝视着架，他的嘴唇开始颤抖。
架不是像馨，而是像圭子。
不管是性格或脸性，馨都跟圭子一模一样，京介没有发现到这个盲点。而且，委托徵信社调查时也因时间匆促，只调查出表面上的事。
他不知道架的户籍上怎么写；但是，毋庸置疑的架不是馨的儿子，——而是弟弟。
京介像要吞噬似地凝视着架。他几乎可以从架的身上找到自己小时候的影子，尤其是那双大耳朵——。
“我吃饱了。”
吃完了丸子的架心满意足地站起来，不过因为站在岩石上，手上又拿着盘子，所以架有点站立不稳。京介赶紧伸出手抱住他。他凝视着满脸笑容的架。
“谢谢你，叔叔。”
帮架擦拭着嘴边污渍的京介眯起眼睛笑着说：
“你不该叫我叔叔吧？”
然后他俯在一脸无辜表情的架的耳边，轻声却酸楚地说：
“——应该是‘爸爸’才对。”
等两人回到别墅时馨早就回来了。架把鞋子脱下放在鞋架上后，就飞奔到馨的身边抱住他，高兴地报告：
“我们今天到鬼压床去。”
“鬼压床？”
“是鬼押出。”
跟着进来的京介订正架的发音，馨才恍然大悟地笑了。
“是吗？好不好玩？”
“嗯！”
“有没有跟老师道谢？”
“谢谢你，大哥哥。”
听到自己在架的心中好不容易从“叔叔”升级为“大哥哥”的京介不禁苦笑。
京介那一声“应该是爸爸”的低语没有传到架的耳里，京介当然也没打算让他知道。看着抱着馨的细腰拼命在诉说今天兜风有多快乐的架，京介也不禁满脸笑容。
可爱的架，——还有最爱的馨。
知道了一切后的京介，心中再也没有任何疙瘩及空虚。
照常理来说，没有人会愿意看到不诚实的恋人跟情敌所生的孩子吧？就算那是自己的恋人和母亲的孩子，即使拿是跟自己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弟弟……
馨给予架的感情是真实的。
把烟头捻熄在烟灰缸里，京介这才明白了馨和自己重逢后的一连串行动。
馨在这十年来的确还是爱着自己，就算是情敌所生下的孩子也有一半京介的血液。他珍惜着这一半，当作已经逝去恋情的回忆。
在随便吃过几口晚餐后，想要整理心情的京介站起身来。
馨疑惑地看着他。
“老师你要到哪里去？”
听到他语气中的责备，京介只是扬了扬嘴角笑说：
“我想去喝点酒。这附近有没有临检？”
“喝酒临检倒是没有……”
“有哪里是喝酒的好地方？”
馨考虑几秒说：
“万平旅馆里有酒吧。”
“谢谢。”
京介拿起爱车的钥匙。馨和架一起在门口目送他离去。
跟都市中一般饭店里位于最上层的酒吧不同，这家万平旅馆的酒吧意外地竟在一楼。京介想了一下随即明白理由。
轻井泽的夜晚可以说是一片黑暗，连夜景也没有的地方要高楼又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