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蒼大人!」
潔淨得有點冷的聲音響起來,原本被幻影靜止的時間又開始滑動了。
初夏時節,庭院裡瀰漫著微熱而潮濕的氣息。
彼此都尚未從剛才的錯愕中平復過來,維持著不變的姿勢,只剩下,毫無嬌飾,雜亂無章的心跳聲......
「朝蒼大人,你究竟怎麼了?」
「沒事。請你就這樣,不要離開,好嗎?」留衣的臉有點白,指尖緊攥著胸口,心臟痛得發慌,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因喘不上氣而起伏的胸口才平靜下來,臉頰無力地輕輕歪向一側,碰觸到了從後面抱住他的來夢的頭髮。
「......我的母親就是在這個池子裡淹死的......」
「......」
「小時候,大家都說,我很像她,簡直是依照她的樣子雕刻出來的木娃娃。」
「......」
「我有時也會想,也許我只是母親留下的一個幻影,為了幫助她實現未了的願望。」
「不是的,」一直安靜聽著的來夢抱住留衣的手猛地緊了一緊,相當認真的口氣,「現在我可以感覺到你的體溫,你的呼吸,在這裡,你比任何人都要真實,除了自己,你誰都不是。」
身體僵了一僵,毫無預兆地轉過頭,漆黑的眼底映出了近在咫尺的來夢,很近,很近,近得可以感覺到彼此的呼吸。
都有一點驚訝,忘了眨眼睛,只是直直凝視著。
長長的眼睫輕輕碰觸著,暖而癢的觸感。困惑,不安,猶疑,好像有一些模糊不清的情緒將要越過容納的界限滿滿地溢出來。
龐大的綠色樹枝在他們的頭頂延伸開來,交織,錯落著完成今年最後的落花,無數片白瑩瑩的微光,暗香幽微,一天一地飄落下來。
「好像......」
「嗯?」來夢搖晃的眼睛,倒影出留衣春風一樣的微笑,虛幻地令人心疼。
「我們初次見面一樣。」
近似滿足的耳語,把頭靠在來夢肩上,垂下眼睛,搖曳在面容上的陰影,比任何時候都要來的溫柔。
「以後不要再稱呼我朝蒼大人了,就叫留衣吧。」
「大人,可以用午膳了。」
若葉在屋簷的走廊上惦起腳尖,拚命揮手。
「一起來,好嗎?」牽過來夢的右手,卻在下一瞬間感覺到了他的僵硬,微小的的痙攣,唇抿得緊緊的,有點青白,好想正在拚命壓抑即將湧上來的情緒。
「內大臣也來嗎?」
「我哥哥?不,他從不和我一起用膳,況且他現在去別院修養了,並不在家中。」
若有所思地看著來夢的左手指尖從腰際的葵紋御前上慢慢地移下來,那蒼白的臉上幾乎一點表情都沒有。
「......還有......」毫無在乎地笑著,「你是我的客人,因此今天吃什麼,由你決定吧。」
侍女們端上精緻的食具,一個一個漆黑織部的碗碟,用白釉描繪了嫩厥菜的圖案,擺滿了用唐土的茶葉做出來的素齋。
和來夢同時拿起青竹筷子,留衣漂亮的五官皺成了一團。
「為什麼沒有蘿蔔?」
「你又不是兔子。」冷淡地瞥了一眼。
小督在格子門外,抱著紅木盤子,忍不住吃吃笑起來。
幕五 那朦朧光芒中的出征者
大片大片的夾竹桃在盛夏的風中燃燒起來,粉白或粉紅的花朵逐漸變成了大紅,一直催拉枯朽至黑夜的深處。柔潤的荷花瓣飄落在浮萍上,緩慢地,一點點沉進水裡,雪白的末尖蜷縮成痛苦的姿態,在一圈圈的漣漪中,催生出一種溫柔的哀怨。
這幾個晚上,留衣一直睡不安穩,每年夏天,悶熱的暑氣總是使得心臟隱隱作痛。一到深夜,免不了低燒好一陣子。半夢半醒中,聽到......木屐踏過水的聲音......還有......一陣又一陣,憂鬱的橫笛聲......
若葉和小督用井水浸濕綢巾,一遍一遍,輪流擦拭留衣額上的冷汗。
過了深夜,門外有人求見。
若葉本想代替主子拒絕,可留衣還是強打精神坐了起來,讓若葉替他換了衣裳,原本的白單衣早已經汗濕了。
來人恭恭敬敬地在格子門口跪著,「淑景捨女御有了身孕,向東宮乞假歸寧,明日就回來。」
顧不上疼痛,留衣立刻讓若葉替他穿戴好外衣,漆黑的長髮束在身後,有幾絡從石青色的帶子中掙脫出來,遮掩在白皙的頸項上。
走在黑漆漆的長廊上時,聽見夾竹桃齊齊地綻放,清脆的,很像心臟破碎的聲音。
從未有過的忙綠,朝蒼家的下人們收拾屋子,打掃庭院,一個個穿梭在曲折的廊套上,興高采烈地迎接小夜子小姐。
歸省的隊伍很隆重,車輿上的蔥花寶珠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亮亮,溂t色的雲霞把車帷的色澤輝映得更加鮮艷,幾個采女騎著馬守護在一旁,青色末濃的下裳,裙帶和領巾在風中颯颯飄舞,英姿俏麗。
小夜子比入宮前更加光彩奪目了,白面紅裡的襯袍,外面是件淡紫色的常禮服,從車子上徐徐起身,羽翼似的衣裾優雅地舒展開來,或許是將要成為母親,少女時期的鋒芒多少收斂了一些,可依舊明艷逼人。
朝蒼徵人伸出手,接住了小夜子潔白的指尖,攙扶著她下車。
紅唇上揚,女人扯開一個美艷的笑容,用只有他們三個人聽得到的聲音,輕柔低語,「朝蒼家的時代就快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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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長期混沌不明的局勢因為女御的懷孕,開始趨於明朗,卻也更加顯得暗流洶湧。太子若是順利成為下一任天皇,那左大臣勢必將要面對日漸式微的局面。
據十郎左說,那日天草征一郎奏表,欲把女兒嫁予二皇子緒。年輕的二皇子對兄長早有不滿,只是一直缺少高貴的外戚作為後援,左大臣此番授意恰是替他建造了一座達成野心的階梯,自是欣然同意。
同樣的目的促成了兩方逐漸走近,一些對朝蒼家把持朝政的未來感到恐懼的人,也紛紛投靠了左大臣或是二皇子。
毫不理會這些,留衣只是拉著來夢在京都週遭取景,一心一意為皇后壽辰的畫卷打底,古神社,古寺院,甚至高瀨川畔的垂柳,都可以讓他流連忘返,忘乎所以,看起來,爛漫得沒有一點心計。
在奉祀佐保殿的神社時,來夢依靠在木雕圍欄上,一臉困惑表情地問過他,為什麼畫卷中只有屋宇山水,卻沒有前來參拜的平民?
在畫布上打完底色,留衣伸了個懶腰,「你不知道嗎?我從來不畫人。」
平安京的貴族平民大多曉得,當今的朝蒼大納言和他的父親一樣才氣縱橫,卻可惜在繪畫方面始終比不上其父的盛名,只因他固執於描繪自然的沉靜安適,而不曾涉足人物像的關係。
「可是在奈良......」
「因為是你,我才畫的......我只願意畫你。」
正在勾勒月牙形屋脊的畫筆頓了一頓,留衣抬起頭來,漆黑的大眼睛映不出一絲一毫的光。
七夕的時候,街上到處都是美麗的少女,單薄的小袖,花團宕兀瑥氖綐臃毖}的衣領裡露出曲線憂美的頸子,在小店裡買下一兩枝青竹,把一張張淡雅的素箋掛上去,煞是好看。
難得偷了個空閒,瞞著若葉和十郎左,和來夢去了迦葉神社許願。
石階沿著斜坡延伸上去,人們歡喜著,簇擁著向前走,孩童的身體小巧靈活,在人群底下打笑穿梭。一不小心,同來夢走散了,只得獨自一人求了簽。神社的木架上掛滿了用穗子串起來的瓔珞,拉下垂結繩,偌大的鈴鐺一陣紛亂,啪--啪--啪,合十擊掌,閉目許願。
走得太累,就找了一個偏僻處坐了下來,草木蔥蘢,潔白的沙石一直舖到東山,無數的葉尖上停留著螢火蟲,幽幽微微地浮動著,一有響聲,就漫山遍野地飛起來,飛起來......好像盛夏中最美麗的雪。平平展開手心,讓它們可以安心地在指尖歇息,稚嫩的翅膀,尾部的小燈灰涣烈涣粒粘隽粢滦Φ脿漫的面容。
一瞬間,螢火蟲像被狠狠驚嚇了,撲顛逐狂,慌不擇路。
有好幾個人人從白沙石那頭走來,隨時戒備著謹慎著的步履,聽得出應該是經過良好嚴苛的訓練,緊繃且肅殺的氣息告訴留衣,對自己的性命,他們勢在必得!
小心翼翼把手心裡的螢火蟲放回葉片上,淡然地回頭,「告訴左大臣,他未免太心急了。」
殺意迭起,幾把明晃晃的刀鋒一起砍了下來。
卡--
沒有任何人看到來夢是如何擋在留衣前面的,也沒有人看到他拔刀,只覺得那是像行雲流水一樣順暢的動作,轉瞬兩把刀就膠著在了一起,微探出左腳,刀鋒無比自然穿透了對方的刀身,輕快一抖,一雙握刀的手剎那間掉落在了白沙石上,在男人還沒有意識到以前,就直直砍了過去,從腰級劈開了刺客的身軀。
滾燙的鮮血如泉水一般飛濺出來,染紅一大片一大片黑夜,然後再冉冉落下,像極了整整一山坡的紅楓葉,燃燒起來,比任何花都好看。
還有楓葉中的人......
「走!」
順勢砍倒另兩個人,連一聲慘叫都來不及喊出的,一氣呵成,持刀歸鞘,一把拉過留衣的手,奔跑了起來。
風迎面而來,一年中也只有夏季的風會如此灼熱,從身畔颯颯而過的鮮紅,把心臟最冰冷的一小塊都融化了。
眼前風景開始以同平時截然不同的速度跳躍著,整個平安京潑天的燈火都落到了他們後面。
鳥就是這樣飛翔的嗎?
永遠,永遠不停地飛下去,直到筋疲力盡地死去。
急促地喘氣,留衣不堪重負的痙攣傳到了來夢的手心,兩人迫不得已慢慢停了下來。
「你沒有事吧?」來夢有點擔憂地看著坐在高瀨川畔不斷咳嗽的留衣。
用力搖了搖頭,掬起一手的川水,澄澈的,盛著一大片星空,就這樣慢慢飲下。過了半晌,緩過氣來,喉口不再宛如火燎,留衣側過頭,微笑地看向守在自己身畔的來夢。
「謝謝你救了我。」
「......」
「怎麼了?」
「你應該知道的,那是我義父的刺客。」
「......嗯......」
「那你也知道,四年前在奈良時,我是去殺你的。」
「嗯。」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麼......?」
還沒有說完,就被留衣沉靜的聲音打斷了「可那時你並沒有下手,而且今天,你又救了我。」
即使在很黑很黑的夜裡,來夢的眼睛依然燦若寒星,彷彿要看透留衣似的定定盯著他,好半晌,小小地歎了口氣,側過頭在河堤上坐下,沒有再說話。
黑暗中,可以聽見水流的聲音,嘩啦嘩啦地做響,夜風吹在身上,很涼爽的感覺。
留衣挨著來夢慢慢坐下......
「......第一次在奈良見到你時,你正在畫畫,我從沒有在任何人的臉上見過那樣的神情。」是來夢先開的口,優美得近似悲泣的聲音,在夜幕中格外清晰,「說不清的感覺,好像在你的周圍,連風都是靜止的,這樣一個安逸......優雅......透明的世界,沒有誰會殘忍地想去破壞,我也一樣。後來再遇見你的時候,才知道,你畫的竟然是我。」
「所以你不殺我?」
「也許吧......」來夢缺乏表情的眼角輕微地綻開了,「可能也是因為......我覺得,你有點像......兔子。」
「咦?」
「小時候的事情了,那是我母親養的兔子,雪白得沒有一點雜毛的兔子,我一不開心的時候,就會去抱它,那小小的,溫暖的身體總可以讓人安下心來,忘記不愉快的事,那時我連睡覺都要和它在一起。」
「那後來呢?」
「......後來......」自水晶一樣美麗脆弱的回憶中突然驚醒,抿緊唇,有點痛苦皺起眉,「它死了,和我的父母一起。」
「你是孤兒?」
「是的,是義父收留了我,一直栽培我長大,我尊敬他,只是沒有想到,我會因為你兩次違背他,而你......甚至還是那個朝蒼家的人......」
「......」
「可是,留衣......」好苦悶的話,苦悶得好像要把人整個都吸進去,「我不瞭解你在想什麼,哪怕和你走的那麼近,我依舊不懂你。」
「不需要啊。」微微仰起頭,看著浩瀚的夜空,喃喃自語一樣,「連我自己也不懂,但至少.........至少......目前,你可以相信我。」
不再躲避的目光,直直地凝視,夜幕中嵌著無數的星星,多得好像要立刻掉下來,天空是那樣地低,那樣地近,時而,還有一顆流星綻放出燦爛的煙花劃過,在夜風中留下一抹澄澈得像是白晝的微光。
「你的臉上沾到血跡了。」
留衣用川水漉濕了綢巾,一點點擦去來夢臉頰邊的血紅。
毫無畏懼的眼睛,比平安京上空的煙花還要燦爛。
是了,就是這樣一雙眼睛,竟然可以如此乾淨,即使在殺人時,也是清亮如故。不明白,不明白啊,為什麼不會被污泥一樣的情感所玷污呢,那樣令人慌亂,害怕,恐懼,哪怕和自己站在同一個地方,看的也是截然不同的方向。
前幾天才下過雨,川水畔的土質有些鬆軟,留衣一個失神,不慎掉了下去,來夢慌慌張張地想去拉,卻被牽連著一起滾落水中。
「哇--」
嘩啦--一陣水花,白沫飛濺,水面上浮著將化未化,似沉似浮的落花,分不清哪裡是人,哪裡是水。
同時從水裡站起來,一串串水珠從髮絲間滾落下來,滴著水的衣物緊貼在身上,狼狽得很,怔了一征,都無法抑制地笑了起來,很多年了,很多年沒有這樣暢快淋漓的笑過了。
笑得累了,留衣伸過手,拉來夢起身。
「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嗎?」
手指相觸,確確實實地傳來了人的體溫,胸口突然狠狠痛了起來,那裡有一個很深很深的洞,悶得說不出話。
「是的,至少現在可以。」
為什麼胸口如此地痛?為什麼身體如此地顫抖?
為什麼覺得,覺得這樣悲哀......?
相信......
真的可以相信?
告訴我,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嗎?
偌大的水面上浮著許多小燈唬菑纳狭髌^來的。
留衣撈上一盞,燈骨玲瓏,用唐土的淚竹劈成,扎出蓮花的樣子,透過彩紙,火苗一閃一閃,在他們的面容上折射出淡麗的色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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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濕淋淋地到家,還不及換下衣服,就被叫到了主屋。
徵人和小夜子都在那裡,果然是兄妹啊,一般狹長古典的眼睛,色彩強烈的黑髮,眼角斜飛時,就有一種刺破人心的威儀。
「左大臣是不是下手了?」小夜子拈起一粒飽滿的葡萄,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剝開。
「嗯。」
「留衣,你的餌下得也夠久了,可以收網了。」
「......」
「怎麼了?」
「我明白了。」
「留衣......」放下手中騎射用的喬木弓箭,一直沉默著的徵人似乎用他那看穿一切的透徹眼神注視著留衣,慢慢地,變得嚴厲,苛責,突然,揮起手,狠狠打在留衣臉上。
「你不必要去想一些朝蒼家以外的事情。」具有殘酷氣息的薄唇吐出冷冰冰的字眼。
閉上漆黑的眼睛,沒有去碰觸那一大片紅腫。「是。」
快要黎明了,古老的樹木將涼蔭織成一塊塊有斑駁水紋的素布,層層疊疊地罩下來,透不出光亮。
沒有掌燈,留衣在屋裡坐了一夜,胸口難受得緊,五臟六腑都好像要吐出來。
一直都是這樣的,沒有特別想要的東西,沒有特別想做的事情,無論何時只要隨波逐流就好,往後的人生也打算這麼過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