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美麗的黃昏是適合想起美麗的戀情的,一陣似曾相識的味道飄散而來,像花一樣溫柔的香味......
征一郎--
在黃昏的霞光中呼喚自己的少女,那麼美麗,那麼清澈,有一雙像秋水一樣晶亮的眼睛。
曾經那麼喜歡過的女子,竟然愛上了隱姓埋名偷偷來到平安京的讓葉國主的弟弟,然後不顧己身的婚約攜手私奔而去。不是沒有怨恨的,可救起那個孩子,望進他睜開的眼睛時,才知道自己一直愛著,或是永遠愛著這明亮的眼神吧。
「義父,不用擔心。」
「......」
「我會活下去的,當初在那樣的山洞中我都沒有放棄過。」來夢的瞳孔閃爍著強烈而堅強的光彩,比黃昏的雲霞還要美麗,「我要變得比父親更強,然後用手中這把刀向那個男人挑戰。」
就是這種眼神,太純粹,太乾淨,總使得自己無法狠下心讓仕途的腐臭去玷污它。
「傻孩子。」天草征一郎伸出手,揉了揉來夢的頭,他的側面清整得有一些異常,或多或少,總有那樣幾分縱容的感覺。來夢微微抬起臉,清亮如水的眼睛閃了閃,純澈的,沒有一點雜質,是真正孩子氣的微笑。
幕七 短暫的生命之河
平清二十三年夏末,左大臣的女公子,京都首屈一指的美人小竹以正妻的身份嫁給了二皇子。
以朝蒼家為首的太子派,以天草家為首的皇子派,彼此都虎視眈眈地對峙著,只等對方一個小小的差錯,可以下手斬草除根。
「威嚴的神的牆垣上,爬著的籐蘿也不能與秋天違抗,變了顏色。」
孩童們唱著古歌,秋日不知不覺地來了。大片大片濃綠的葉子染成了閃閃亮的橙黃,每一條脈絡中都可以聞到白霜的氣息。風很大,把天空吹得又高又遠,沒有雲的時候,蒼穹最上層的顏色都變成了濃濃的藍紫。
河面上波光粼粼,像有無數個小妖精在上面輕快地跳躍,迅疾的,一閃而逝。畢竟是初秋,又靠近水澤,剛剛還帶著暖意的風也開始冷冷地吹拂著臉頰。
留衣手中的吊線在空中劃過一個圓潤的弧,啪啦掉進水裡,和來夢對看了一眼,默契地笑了,都小心翼翼地保持安靜。
浮在水面上的魚標搖晃起來,有什麼東西在扯線,留衣手忙腳亂地提起釣竿,嘩啦--一條鮮活的黑魚脫水而出,掙扎著,跳躍著,一串串水珠在陽光下飛濺。
剛想去接,留衣突然用手摀住臉,是飛來的沙子迷了眼睛。
「還是我來吧。」
來夢的指尖小心翼翼擦過留衣的眼角,一點點湊近,輕輕地吹......暖柔的氣息......還有新鮮的紅楓的氣息......
留衣睜大了眼睛,然後綻開了笑容,黑石頭似的眼睛倒影出在來夢身後閃閃亮亮的湖泊。
手不小心一鬆,黑魚在草地上蹦了幾下,又撲通跳回了水裡。
聽得到的是水聲,還有藏在溫暖血肉下的心跳聲,有規律的,然後,一點點加快,一點點加快......
「白石君,你真的很溫柔啊。」
留衣的聲音略微藏著笑意,卻比往常要沙啞得多,聽起來就像深夜一點點滴在石階上的春雨。
「傻瓜。」
來夢用掩飾困窘的瞪視眼光回應了他。
淡淡的睫毛,優雅飛揚的眼角線條,眼睛總是在逃避的,逃避著微弱的光亮,連唇都一樣,好像被誘惑著漸漸湊近......暖柔的感覺......綿綿的呼吸......是那樣的安詳,沒有一點蠻橫的情緒,只是顫抖著想要摸索彼此的心情,對方的體溫沿著緊貼的身軀傳達過來,交換著支離破碎的言語。
我......喜歡......你,我是這樣,這樣地喜歡你......
留衣的手順過來夢的頭髮,顏色雖然淡,卻有著冰涼順滑的觸感,慢慢地,慢慢地,探上來夢腰間的配刀,指尖可以清晰感覺到凹凸的水紋,然後,安適地閉上了眼睛。
暮色蒼茫,薔薇色的雲霞在山那頭迤邐開斑斕的光和影。若葉送上精心烹煮的熱茶,熟練地替留衣換下外出的衣物。
一把長刀被擱在桌几上,潔白的刀柄,毫無一點雜色,雕刻著精細的梅紋和竹紋。
「真的是一把很漂亮的刀,難怪白石君這麼喜歡。」
見識過不少名刀的留衣也不禁小聲感歎。
同來夢自魚塘回來,經過小北門的交叉口時,車子突然停下來,一隊看似埋伏多時的武士自樹林中襲來,毫無章法的刀術,自然比不上來夢和十郎左,但人數實在太多,他們一時也無法順利脫身,被包圍著離留衣越來越遠。
留衣在侍從的護衛下向後退去,卻被從右側灌木叢裡衝出來的刺客瞧準了空隙,揮起長刀筆直對留衣砍下去。殺死最後一個圍攻自己武士的來夢來不及趕回來,只得將手中的刀擲向殺手,一瞬間狠狠刺穿了他的喉口,他的同夥慌亂中帶著那具屍體和屍體上的葵紋一起逃跑了。
--自己得來的手段並不光明啊。
留衣兩手緊握著杯子,況且這次損失也未免大了點,看來又得讓十郎左去一趟處決囚犯的刑場了。
「若葉。」
「在。」小侍童跪坐著,拉開了格子門。
「替我準備紙墨,然後叫十郎左來,我要他親自將這封信送到中村少輔那裡去。」
舖展開色澤淡雅的中國紙,在白玉硯上潤了潤筆。筆尖無法抑制地抖了一下,然後,輕飄飄地落在了紙上。
吃完晚膳,下起雨來,是突如其來的急雨,狂放而又有點淒涼地下著,庭院裡所有的花都濕淋淋的,蜷縮成了皺皺的一團。
留衣支著下巴趴在窗口,愣愣地看著天空中一行行大雁張開寬闊的翅膀,飛過一大片一大片綠黃交錯的樹林,往南方......往南方......稍遠的山影朦朧在雨光中。
「小督......」
「嗯,怎麼了?」小督端上菊花形狀的糯米小點心。
沾了點雨水的小臉自窗口側轉了過來,低下眼睛,桐葉搖曳的陰影中,凸現了一臉寂寥的神情。
「哥哥他自陸奧回來後把我推上了朝蒼家的主事位置,這並不是信任我,他......從來沒有相信過任何人。」
「......」
「他只是要看看,我為他,為朝蒼家能做到什麼樣的程度而已。」
小督白皙的手突然壓上了留衣的眼睛。
「不可以。」
女人挺直了背脊,瞳孔中閃爍著明澈的光芒,用嚴厲且堅定的聲音斥責。
「留衣,不可以在別人面前露出那樣的表情,絕對不可以。既然作了這樣的選擇,身為朝蒼家的人,就不允許後悔,明白嗎?」
「......嗯......」
在風雨和蘆葉的低低私語中,小督慢慢放開手,迎上了留衣毫無表情漆黑得看不見底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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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楓葉開得特別紅,以重疊幽深的松林作為背景,高遠天空上的陽光將紅葉映照得淨明透亮,白霧瀰漫時,紅葉閃閃亮亮,一瞬間就好像徽稚綆n的艷紅雲霞。
無論是神社的神祇官,還是陰陽僚中的陰陽師都說這是上蒼降下的異像,有可能是大變的預兆。
中村少輔上表,三千院一帶移植了不少異種楓樹。
白霜盛時,背面的山峰紅葉似火,直直沿著向上的石階舖散而去,厚厚的一層,鮮艷俏麗。
殷切期望白河天皇和漱石皇后可以行幸此地。
朝臣們一致商議,由左大臣負責此事,中村少輔在三千院準備迎接皇族等事宜。白石中將也因此跟著義父忙碌,和留衣有好一段日子沒見了。
行幸的一日,朝臣的隊伍中很奇怪地找不到白石中將的蹤影,左大臣雖然心存疑慮,卻也沒有時間細想。
半途中,因為白河天皇身體不適,左大臣和朝蒼大納言等人留下來陪伴,漱石皇后和太子先行了一步。
大半日後,中村少輔披頭散髮,一身狼狽滾爬而來,哭泣著叫喊。
一大幫武士抓了他和他的妻小,計劃执烫旎屎吞印J屎笠呀浽饬硕臼郑拥钕律牢疵鳌?只胖校钠扌o辜慘死,只有他一個人拚死逃了出來。
那些刺客自稱是倖存的讓葉人,為首的拿著一柄雪白的直刀,上面雕刻著梅紋和竹紋,
「左大臣!」
好幾個朝臣驚慌失措地提醒左大臣,應該立刻調遣大批武官趕去。
天草征一郎的臉色在聽到「讓葉」和「雪白的直刀,雕刻著梅紋和竹紋」時白了一白。
不應該是他,不可能是他......可一時變得混沌的腦子也抓不出重點,總隱隱覺得哪裡有點不對勁。
「不,等一等。」手心裡沁出了冷汗,扇子被捏成了一團。
「左大臣......」留衣從朝臣中走出來,石頭似的瞳孔直直盯著天草征一郎,漆黑的色彩莫名折射出一種壓迫感,「為什麼不願意,你應該明白事情有多緊急,難道你要等太子死了,才肯派人過去。」
啪啦--象牙的扇骨在天草征一郎的手中斷成了兩截。眼角嚴厲地飛揚起來,揮了揮手,所有的武士全部趕往三千院。
捕捉到的幾個刺客在嚴酷逼問下,交待出主质前资袑ⅲ亲屓~唯一倖存下來的皇族,被左大臣留在自己身旁,並一起密郑瑲⒑μ旎剩樱瑢⒍首泳w扶上皇位。
漱石皇后的屍體上插著百年前的名刀葵紋御前,那是十二年前甲斐權守贈送給左大臣的厚禮。
太子受了一點輕傷,驚懼不已,在淑景捨女御的安慰和引導下,戰戰兢兢地說出為首襲擊他們的人......似乎......好像是白石中將......
白河天皇大怒,命令朝蒼家嚴查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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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野山徽衷谝黄仙碾呄贾校刂鼥V溫潤的曲線,不經意地展現出獨有的柔和光彩。
「人老了,總會莫名其妙地變得心軟,如果你不是在處理刺客時那樣失態,天皇又怎麼會這麼輕易就相信了那些武士的話。」
留衣靠在紙門畔,凝視著盤膝而坐,著罪臣的白衣的天草征一郎,綻開無限優雅的眼角,輕輕地,亮亮地笑著。
天草抬起一下子顯得有些衰老的面孔,「來夢呢?」
「他......」表情明顯地僵硬了,長長吐出一口氣,「你放心吧,我並沒有殺他,那天我只是派了幾個人困住了他,他知曉現在的情況後,是不會回來自投羅網的。」
「你......對他......」多少是有些困惑的,也許不僅僅是單純的年少輕狂......
「左大臣!」很乾脆地打斷了天草征一郎,支起身體,眼角輕快地掃過木架上的直刀,「你......還是盡早自己解決吧,這樣,也可以維持你最後的一點尊嚴。」
天草征一郎的面孔瞬間變得毫無表情,放在膝蓋兩側的手指一點點握緊了......
拍了拍天青色的下擺,留衣走向正對屋子的庭院,厚厚的雲霞在山頭變換著形狀,折射下來的淡紫色光線模糊了留衣側面的輪廓,背後突然傳來男人有點慘淡的低吟,慢慢停下了腳步。
「驕奢者不久長,只如春夜一夢,強梁者終敗亡,恰似風前塵土。」
「左大臣,你這又是何苦呢。」
「朝蒼留衣,朝蒼徵人,我們的結局都是一樣的啊。」
猶如從胸腔中積壓出來的苦澀笑聲,木架被天草一把推倒在了地上,啪啦,拔刀而出--
一瞬間噴灑出來的血全部濺在了格子門上,滴滴嗒嗒,紅色粘稠的液體自美麗的飛鳥圖案上流淌下來,流淌下來......
沒有回頭,留衣徑直走向庭前的楓樹林,大大的葉子,彼此交錯著,沉浸在一大片比血還紅的微光中。閉上眼睛,近似呻吟一樣的歎息,「只如春夜一夢啊......」
屋簷的走廊下種了一大片白菊花,絲娟一樣彎曲的花瓣用高貴的姿態向外伸展著,展現出來的花芯閃爍著朝陽般濃淡絕妙的色調,凜然而立的身姿在秋風中散發出清冽的香味。
「大人,左大臣已經自裁了。」男人恭敬地跪在半敞開的紙門前。
「你下去吧。」朝蒼徵人平平執棋的手指依然穩健,毫無動搖,啪--黑棋守角拆二,待白子頂後跳出。
「我輸了。」僧人秀氣的手輕輕推子,中盤停局。
八鏡野把白子重新放進身前的石缽中,微笑著凝視著對面的青年,一雙狹長的眼睛,透明的瞳孔深處瀰漫著讓他人的背脊都要凍結的壓迫感。
「朝蒼大人,最後贏的總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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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清十五年,深秋
皇子緒被下令流放至阿渚梨海島,永不得重返平安京。
天草族人一一問罪,下獄,只有天草征一郎的義子白石來夢還沒有任何消息。
繼續深入調查,半年前,難波中納言,前田宰相皆是死在白石來夢的手中,張貼通告,全國緝拿。
中村少輔通報有功,又憐其痛失妻兒,特恩准榮升外記,正四位。
天皇經此一事,無心再過問朝政,朝蒼留衣,朝蒼徵人無形中獨攬大權。少了對兒子束縛諸多的漱石皇后,朝蒼小夜子完完全全操縱了太子緒。
朝蒼一族成了幕後最大也是最後的勝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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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去打理朝中的事,留衣把自己關在家中,一心一意整理畫卷。累的時候,若葉和小督就會端上用春日存下來的干櫻花,做成的甜點或是泡的一壺熱茶。
秋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傳來天皇似乎有意讓位給太子的消息,留衣只是茫然地想著,這似乎已經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情了。
夜晚的月光就如水一般,幽幽漾漾飄浮著,附近的樓閣樹木,輪廓無比清晰,如同用竹筆勾勒而成。
彎下腰坐在庭院的水池畔,留衣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氣,好澄澈,好清爽。
突然,黑漆漆的瞳攸地睜大了,眼尾微妙地揚起,好像感覺到了什麼,守護在身旁的十郎左瞇細了眼睛,拇指悄悄彈出一尺白刃。
「十郎左。你退下。」隨手拍了拍衣服上的草屑,留衣支起身體。
「大人......」
「退下!」
男人鐵青著臉,緩緩離開。
一個白色的模糊的影子緩緩地從草叢那頭走過來,動作輕得幾乎沒有聲響。月光照在他身上,單薄的肩頭,更顯削瘦,水一樣的眼睛,凍成了薄冰,肅殺得怕人。
右手中狹長的刀舉了起來,正對著留衣,閃爍著冰冷的光......
「白石君,好久不見。」說這話的時候,笑意真真實實傳達到了眼底。
風突然變得很大,很大,朦朦朧朧的幻覺,就像有無數蒼白的面孔飄浮在群青色夜空中,笑的時候流血,哭的時候流淚。
「這畫是你送給我的,現在我還給你。」
一卷畫紙在來夢的手指間嘶喊出刺耳的聲音,雪白的,雪白的記憶的碎片,猶如翻飛的白浪,一波來了,一波又去了,只剩下彼此,直直地,定定地凝視著。
美麗的眼睛,是秋天時紅葉遮擋下的水,清澈得留不下影子......
石頭一樣的漆黑瞳孔,那樣沉靜,那樣優雅,映不出一點光......
......一樹一樹盛開的櫻花,枝條相接,密密層層,掩映在高高的頭頂,花朵俯下淡妝的面容,親吻著臉頰......
他們不是沒有過真心的歡喜,可是為什麼呢,為什麼只能用恐懼而僵硬的眼神看著春天離他們越來越遙遠,越來越遙遠......
「義父說得對,我真的很傻,傻到竟然會去相信你。」
「......你想殺我了......?」
「......告訴我......」
「......」
「這究竟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