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儿盈盈叩拜,不卑不亢。
“居然跟着留在这宫中?”幺哥挑眉。“蓝锦。”
人儿这才慢慢抬起头来。一袭宫女装扮,只在发间绑了根蓝色的绸条。身骨弱小,五官也生得极为柔软,是个叫人一瞧便觉文弱的女子。偏偏微挑了唇时,眼中透出坚毅的光来。
是那个跟在含竹左右的小宫女。
“奴婢留在这,轩主子也好有个帮手。”蓝锦微笑。
“现在准备帮你那轩主子做什么?”幺哥眯眼,嗓音却是渐渐冷了下来。
“留住您。”蓝锦倒是直言,身子不着痕迹靠前一步挡在门边。“直到轩主子的事做完。”
“我欲走,你留得住吗?”幺哥哂笑。
“尽力。”蓝锦道,手却是兀自抬起,缠绕在指间的缎带一并垂落下来,尾处系着的铜球慢慢摇晃起来。“幺主子,奴婢得罪了。”
“自不量力。”幺哥冷笑,手已然探入怀间。再度伸手出来时,久不见光的骨刺安稳戴在了指上。
细长的骨刺以迅雷之势直逼蓝锦胸间。蓝锦微微一笑,甩出手间缎带直直绕上幺哥手臂,身子借势越过幺哥肩头落在后方,翻手一掌击上幺哥脊背。幺哥猛然转身回来,以臂撑开蓝锦的掌,尚能活动的左手再度挥来直逼蓝锦面门。蓝锦硬生折下后腰,躲过幺哥一击,人顺势翻转后退两步,以肘撑绸,拉紧了绸缎与幺哥僵立。幺哥微微皱起眉来。
“功力居然增了许多。”
“是老七的功劳。”蓝锦笑笑。“到底坚持不了多久呢。所以,奴婢要抓紧才好。”
“我也没有多少时间与你耗在这里。”幺哥挑眉。
突兀收紧被缎带缠绕的手臂,幺哥用力一拉,蓝锦弱小的身子不由便随那力道朝这边扑来。幺哥古怪一笑,突兀沉肘,右脚猛然抬起踩上那缎带,借力跳起时身子硬生在半空中弯折,手间骨刺直直迎上蓝锦扑来的身躯。蓝锦却不躲闪,扑来的身子大有直冲骨刺的趋势。
一条锁链便在这时突兀穿插过来。宛如带了生命的锁链,灵活缠上幺哥的左臂然后回收。幺哥到底不曾提防,手臂不觉便被那锁链拉向一旁。不过是电石火光的功夫,蓝锦点上了幺哥胸间三处要穴。回身,收绸,站定,动作一气呵成。
幺哥的脸色有些难看。
“哥,你的速度慢了呢。”忘安懒懒笑起来,不忘收回绕在幺哥臂间的锁链。“居然会败在六姐的手上,有些好笑。”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背后偷袭了?”幺哥讥讽。
“是你太过轻敌,背后有空隙才是。”忘安也不恼,轻轻一笑。“这两日就先委屈你留在这拢翠轩了。”
“是吗?”幺哥冷笑,唇边却是突兀溢出一口鲜红。“若是不留呢?”
话音方落,幺哥的身子已然如离弦之箭冲向床榻边。一声轻响,幺哥的手不失分寸扣上了忘安的喉。
“你!”忘安脸色一变。“自行冲破穴道?你活腻了?”
“你可以赌上性命,我也能。”幺哥冷笑。“现在,就让我们瞧瞧,到底是谁可以最后抓牢他。”
“幺主子!”蓝锦失声大喊。
第二十一节
“皇上。”尚敛低低唤一声。
悄无声息。
尚敛心下苦叹一番,到底还是近前一步,再度低沉着嗓开了口。
“皇上。”
那人儿这才茫然着转头回来。
“谁准你进来了?”近乎失声的沙哑。
“康王爷来了。”尚敛垂下头来。“就在外面。您见见他吧。”
玉哲儿慢慢转回头去。
尚敛踏进这寝宫时,只瞧见呆坐在床榻边上的玉哲儿,满脸寂寥,苍白的指却下意识攥紧身下凌乱的薄衾。明明是高高在上的人儿,垂首时的瘦削背影却摆满了孤独。纵使无心如尚敛,终究还是瞧得眼中刺痛。
“你有没有嗅到那股子腐败味?”玉哲儿怔怔开口。“将死之人散发出的恶臭。”
“皇上。”尚敛皱了皱眉头。
“出去。”玉哲儿却又突兀改了口。“现在。”
尚敛悄悄叹气一番,到底还是转了身向外走。走了两步忍不住扭头回来,只瞧见玉哲儿攥紧薄衾拉到身边,仅着单衣的肩不着痕迹地颤抖起来。尚敛定定看了半晌,终究回首走出了内殿。
不过几个时辰,尚敛只觉那人儿像是午夜幽昙,开到极炫后又急急败了去,连半点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如何?”
出了内殿,本是候在外面的一清静静开口。
“像是丢了魂。”尚敛苦笑着摇头。“或者,比丢了魂还要惨淡些。”
“这种时候。”一清不免也跟着苦笑起来。“叫人头痛呢。”
一旁的厉雷脸色早已铁灰。
知道守在此地也没了用处,三人唯有讪讪转了身朝外走,却冷不丁身后传来吱呀一声,门被敞开来。三人下意识回转头,只瞧见一脸苍白的玉哲儿静静站在门边,单薄的身子在夜色下突兀。
“皇叔。”玉哲儿淡淡开了口。“你们进来吧。”
一清神色复杂地瞧了玉哲儿半晌,到底还是会心一笑。
“好。”
重新掌了灯的内殿,较之方才亮了不少。玉哲儿半倚上软塌,一清便顺势坐在一旁桌边,厉雷低垂了头立在一侧,尚敛却是利索地泡了壶热茶呈了上来。
“外城突兀涌进大批饥民,且有愈演愈烈之势。”一清道。“两日功夫不到,寺中米便布施精光。”
“国库中还有存粮,先拨了去救济。”玉哲儿道。“尚敛,明日你便随王爷走一遭。”
尚敛点点头,斟好茶水后垂手立在一边。
“皇上。”厉雷嘶哑着嗓插话过来。“摄政王他……”
“死了?”玉哲儿抬眼打量厉雷。“还是躲起来了?”
厉雷双膝一软便跪到地上,脑袋狠狠磕上地,发出一声闷响。
“摄政王殒身边塞。三万担粮草落入歹人手中。”一清适时开了口。“劫粮的,是逍遥山庄的人。”
“是吗?”玉哲儿一脸古怪。“天下大旱,难不成还叫那庄子受灾?”
“实际上,最为麻烦的,不是粮草,而是前朝余孽。”一清苦笑起来。
“哦?”玉哲儿挑眉。“此话怎讲?”
“皇上。”一旁尚敛轻咳一声,到底还是慢慢开了口。“前朝曾有一支隐军,听令于执印者。这些年,隐军虽然大隐于世,却只在等虎符重现。三万担粮草,恰巧充作军饷。”
“你怎么会这般清楚?”玉哲儿哂笑。“还是说,你一人担数职,刚好与那隐军有瓜葛?”
“奴才……”尚敛尴尬一笑。“凑巧是那隐军的头目。咳咳,前任。只是因为手间不曾握有虎符,所以不过是担个口头称呼。”
“那,现任呢?”玉哲儿若有所思。
“淳安王。”尚敛连最后一丝笑都隐了去,满脸无奈。“十五年前,虎符本该被毁去。岂料,最后又出现在淳安王手上。武胜和武平,已经领了符印出宫了。”
“这皇宫,何时变做平民家的后院了?”玉哲儿自嘲一笑。“任谁都可以随意进出。”
“守城的禁军,被淳安王调走大半。”尚敛脸色愈发难看起来。“昨个夜里探子回报,岐州饥民暴动。若是调动边疆的军士,只怕赶不及。淳安王便抽了一半禁军赶往岐州。就在……昨个您进天牢时。”
“为什么不早些禀报?”一清突兀插话。
“那会……”尚敛偷偷瞧一眼玉哲儿,剩下的半截话到底说不出口。
“那会他见不着我。”玉哲儿笑,端起手边茶杯一饮而尽。“饥民暴动,恐怕是有人煽动。调禁军,内城空虚。再挟虎符令隐军,攻占内城也不过时间的问题。”
言及此,玉哲儿轻轻笑出声来。
“倒是个周到的计划呢。”
“皇上。”一清皱眉。
“三皇叔,瞧,我是个失职的皇帝呢。”玉哲儿懒懒抚额,人也顺势倒在软塌上。“闹了一场,不过凭空弄出些个笑柄。若是父皇在此,只怕剐了我都不解恨呵。”
“当务之急,是该想些法子补救才好。”一清沉声。“尚公公,城内还有多少兵士?”
“三千。”尚敛呐呐。“隐军,有三万之多。”
“也就是说,至少要以一抵十?”一清眉间攒成沟壑。“那些隐军,多久便能争齐?”
“不出意外,便是两日。”尚敛慢慢垂首。“我们也不是全然没有胜算。”
“都下去吧。”玉哲儿淡淡开了口。“时候不早了,回去歇了。厉雷,你也起吧。该来的,躲不过。剩下两日,有什么未了事便做了,免得日后落个死不瞑目的下场。”
“皇上。”一清低声。
玉哲儿猛地立起身来,一语不发径自下了软塌便朝门外走,走不过两步,又顿住脚,也不回首,只拿个背影对着众人。
“耗了这些年,总该有个尽头才是。”
话音方落,玉哲儿的身形已然消失在门外。殿内,余下三人静对无言。
拢翠轩。
“幺主子。”青音低低唤一声,手紧扣在幺哥臂间,硬生止住了他欲捏碎人儿喉头的力道。“您手下留情。”
“滚开。”幺哥低吼一声,挣开青音的钳制便欲再度袭上忘安的喉。
“他叫您手下留情。”青音倒是安静退到一边,低低的嗓音却比方才手间的力道还要有效。“他,叫您走。”
幺哥的手突兀便僵在了半空。
失了钳制的忘安,身子软软瘫回床榻,止不住的是叠声的咳,像是将心肺一并咳出来才肯罢休。听闻青音的话,忘安不由讪讪抬头,因着憋气而凸显红潮的脸上渐渐涌起一股莫名。
“他在哪。”幺哥嘶声。
“已经走了。”青音垂下头去。“就在方才。”
脸色变做死灰的,除了幺哥,还有忘安。
“轩主子。”青音却是自怀间掏出个小小胆瓶来递到忘安身前。“他回来,是为了送这药与您。”
瞧着那眼熟的胆瓶,忘安怔怔出了神。小小的胆瓶,瓶身上隐约泛着清冷的光。里面装的什么,忘安清清楚楚。只因当日这胆瓶便是自他手中递与了紫萱急急送回去,鬼见愁的解药,欺身与玉随风换来的救命药。
“为什么?”忘安低语,像是询问,却更多的像是自言。
“他说……”青音脸上多了些黯淡。“欠您的,到底要还回来。”
“那个傻瓜。”忘安吃吃笑出来。“解药只有一颗,两个人总该有一个要死掉。做什么要舍了自个的命?”
“二夫人在慈安山等您。”青音苦笑出声。“他最后的嘱托。要您活着出去。”
凭空一声闷响,陈实的楠木床棂硬是被幺哥捏碎一块。青音咬紧了唇,举着胆瓶的手却不曾松开。忘安怔怔看了半晌,陡然接过那胆瓶来。
“你满意了?”幺哥冷笑一声,甩袖而去。
“轩主子。”青音低唤。“您保重。”
言毕,青音转了身便随幺哥出房。经过蓝锦身侧时,青音静静看她一眼,擦身而去。
“我们好像谁都没有赢呢。”忘安苦笑起来。
“主子。”蓝锦僵直了脊背立在远处,讪讪不已。
“你也下去吧。”忘安慢慢闭上眼来。“我累了,想要睡会。”
蓝锦默默看一眼忘安,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静到如同脱了俗世的室内,隐约可闻的,是自个散乱无章的吐纳。闭着眸子将胆瓶凑近唇边,檀口微启时,圆滑的丹药便顺势掉落口中,唇齿间登时便有了股子浓郁的药香。忘安轻浅一笑,攥紧了空空的胆瓶,安然入睡。
一个很长的梦。
白衣的少年,长久伫立在窗前,无神的眸怔怔望向窗外,像是能将一起纳入眼底,又像是眼中空无一物。安心地守在少年身边,即便没有言语,心下仍旧是满足。日复一日。
少年终日不语,脸色苍白,甚至连人都像是白色堆成。会安静地吃喝入睡,却总觉如同行收走肉。小心伴在左右,费尽心思服侍,唯恐少年受一丝委屈。月复一月。
明明小心服侍了,少年却渐渐失了气力,到最后,连站立到窗边都成了奢求,只能软软躺在床榻间,睁大无神的眸子盯紧华丽的床帏。
“轩儿,娘到底去了哪里。”
“轩儿,娘是不要我了吗。”
“轩儿,我很冷。”
“轩儿,我想她。”
无人的夜里,静静躺在少年床榻旁的地上,冰冷坚硬的地面,丝丝寒气渗入骨髓,冷得不能自抑。心里却是暖的,因为少年肯对自己说些旁人不曾听过的话。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子,日日躲在门外偷偷瞥向这边,到底没有勇气踏进来。心里不是不开心的。两年里,少年对皇子说了两句话,六个字。对自己,却是一遍遍的说着道着。这种被依赖与信任的喜悦,足以冲淡所有的不甘。甚至连那令少年失了活力的软筋散都叫自个开心,私心里想着,再多些,再多些,直到少年肯将自个当作世间唯一的亲人。
卑鄙也好,无耻也好,阴险也好,毒辣也好。只要能与少年贴近了心,就算让少年终生躺在床榻上,又有何不可?
只属于他一个人。
“怀安。”
梦中的忘安,浅笑着呢喃出声。
“他的名号,也是你能唤的吗?”戏谑的嗓音响起来。
忘安慢慢睁开了眼。
着了件单衣的玉哲儿,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站在床榻前三步之遥处。嘴间说着浅淡戏谑的话,眼中却是冰冷一片。忘安扭头过来静看一眼,咧嘴笑了起来。
“为什么唤不得?”更甚于玉哲儿的讥讽。“当你还只能躲在暗处偷偷凝视他时,我已经站在他身边听他说着心下痛楚。比较起来,到底是谁更没有资格唤他的名号?”
玉哲儿眼中多了些了然。
“你是当年陪在他身侧的小奴才。”
“承蒙皇上记得。”忘安笑。“奴才真是惶恐呢。”
“你要什么?”玉哲儿淡淡开口。“江山?还是我的命?”
“我要什么啊?”忘安浅叹,手懒懒抬到枕边,脑袋顺势枕上掌心,只拿一双晶亮的眸子对上玉哲儿。
玉哲儿肯定,他的眸中满满都是讥讽之意。
“我要你们将欠他的东西系数还回来。”
“所以,你杀我额娘,再兴叛军以逼宫?”玉哲儿哂笑。“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费尽周章。江山,我可以痛快送出。我的命,也可以交出。”
“那只会叫人兴趣索然。”忘安微皱眉。“我要的是你们所有人来偿还,不只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