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人?”青音睁大了双眸,全然不顾雨水打痛双眸。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且不能再长高的人,但,至少可以安安稳稳度过余生。”莫归微微一笑,眼神却有些黯淡。“而亦是在他休养期间,我惊觉他居然对自己下蛊,凭借毒蛊的力量强迫自己恢复。那,无疑是自寻死路。”
青音以手捂唇,硬生生压回那一声惊叫。
“一个体内注满毒蛊的孩子。呵,那恐怕是我这一生中所见最为恐怖的事。”莫归苦笑着摇起头来。“为了护住他的心脉,也为了防止他继续戕害自个身子,我便做了这张人皮将他密密实实裹了起来,像是裹了张蛹皮的蚕茧,无处施力。而在那人皮下,是我以银针封住他全身四十九处要穴,借此来保他性命周全。”
“可是……”青音依旧是满脸的不可置信。“他,依旧能施蛊用毒啊,而且,还能驱使内力。”
“你家主子善黄岐之术,为何这些年不能驱了他体内寒毒?”莫归挑眉。“鬼见愁不过是由多种毒物勉强凑到一起,只消知道毒物的种类便能配制解药,并非无解。更何况,单是去了鬼见愁的毒便逼出他满头华发,甚至弄瞎双眼。这种事,你不觉蹊跷太多?”
“您的意思是……”青音惶然。“不会的。不可能是……”
“实际上,你猜的没错。”莫归长长叹息起来。“那个小子,是个不世出的用毒奇才。以毒发功,催生内力。以精血喂蛊,奴役毒虫。甚至单凭喜好便能自行操纵自个身子变化。即便被我以针术封了要穴,要做到这些,对于一个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来说,只是易如反掌。”
言及此,莫归又是喟然一叹。
“纵使我的恩师在世,用毒施蛊之术恐怕也难及他的项背。”
“为什么。”青音垮下肩来。“为什么要这么做。”
“拖着残破的身子怎能独自在外闯荡十多载?更哪堪身后随时有追兵取命。换作我,只怕到了绝路也会如此。”
“对我们姐妹出手,甚至不惜弄瞎自个双眼,引发体内剧毒。这么做,又是为何?”青音喃喃自语。“拿自个性命来赌吗?赌幺主子会心软,然后透露那人的去向?”
“你不是他。”莫归浅笑。“所以,你永远不会明白他为了找到自个娘亲,甚至能赔上自个性命的决心。”
话音方落,莫归慢慢下了马车。周身早已湿透,莫归不甚在意,只抬手擦一把脸上湿泞,起脚便欲朝外走去。
“莫前辈。”青音慌忙唤住莫归。“您方才说,安主子他,命不久矣。”
“知道我为什么要拉上冷行云来此吗?”莫归顿住脚,转回身来无奈一笑。“因为人皮剥落之时,他体内流窜的剧毒蛊虫甚至强硬逼出的真气都会在体内四处冲撞横行。冷行云是用针高手,只有在我剥下人皮的同时加以施针再次封住要穴,才能护住他的心脉不被冲断。如今,人皮剥下了,穴道却未封。纵使蛊虫与真气不会震断心脉,那些剧毒也会侵入心脉间。这会,已经回天乏术了。”
青音的泪毫无征兆地便溢出来。莫归莫名一笑,起脚消失在雨幕中。
“珍重吧。”
莫归的嗓音透过雨帘远远传来,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轻飘的没了分量。
雨愈下愈大。
宫墙内。寝宫中。罗帐轻摇,活色生香。
本是乌黑的发丝,竟是在短短时辰内回复银白。不同于之前了无生气的灰白,这银色,隐隐透着闪烁的光泽,像是带了某种诱惑。玉哲儿俯身时,滑落肩头的青丝便与那银白缠绵纠结,再也不能分开。
苍白的脸,唇色亦是尽失。随着每次身子的摇动,那唇便微微颤动着,无声吐露些许悲鸣。玉哲儿猛地一记冲撞,那无力仰卧的人而自然上扬起头颅,小巧的喉结缓缓滑动。玉哲儿冷眼斜观,直至低头狠狠咬上来。
“唔。”
低低一声痛呼,昏迷中的人儿终究醒了过来。
“这味道。”玉哲儿的讥讽散落在唇齿间。“果真是美味。”
乍醒的人儿,只是无神地看着头顶华丽的床帏,一语不发,亦不曾在意喉间的钝痛。
“当日听风楼中刻意挑逗,如今却了无生气。你在嘲笑我吗?”玉哲儿缓慢抬头,染了血的双唇愈显娇艳。
人儿微微一笑,清明的眸子始终不曾因着情欲沾染半点晕彩。
“早该想到,尝过我的血的人怎么能活下来。”玉哲儿冷笑,身下又是一记猛冲。“多么浅显的道理呵。我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你又怎会死在我手间。”
床第吱吱呀呀,如同催眠的曲调,只引得那人儿又慢慢合紧了眸子。
“这算不算冷眼旁观?”玉哲儿突兀便停下了动作,只以手臂支撑着身子,居高临下地俯瞰人儿苍白的脸。“你在暗处,看我如同痴儿一般对着个外人展露笑颜附赠美意。是不是很好看?嗯?看我是多么的可笑,将满腔的爱意送与陌人。而我,甚至还愚昧到自始至终不曾怀疑过那人的身份!”
人儿但笑不语,眸子却也始终不曾张开。
“已经讨厌我到这种地步了吗?”玉哲儿古怪一笑。“连话都不肯对我说一句。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在你还是听风楼的头牌时,委屈了自个百般讨好我是为何?只因为有趣?”
“若是好了,就快点出来。”人儿慢慢睁开眼,笑意却是不减。“我很累,想睡……”
话音戛然而止。
杵在上方的脸,坚毅瘦削决绝的脸,唇角明明噙着笑意,眼里却是晶亮流动。囤积多年的泪终究不能再承受,夺眶而出。滚烫的泪,一滴滴落到人儿的脸上,所及之处的肌肤便也似是烧灼一般。人儿微怔。
“别用背叛的嗓音喊我的名字。”玉哲儿呢喃着,罔顾泪如决堤。“当你还是怀安时,最后说过的话。这句话,便如桎梏一般捆绑了我十三载。”
“从儿时起,我就像个可怜虫,日日跟在你身后,拿所有的东西来换你展颜一笑。甚至有了为你赌上性命的心。”
“你便是如此来踩踏我的心吗?”
人儿长舒一口气。柔若无骨的纤手缓慢抬起覆上玉哲儿的脸颊,一点一点的抚摸,不带任何感情。人儿笑,唇轻展。
“玉哲儿。”
“你以为,自己是谁?”
门猛地被踢开。
第十九节
不着痕迹地抓过身后薄衾盖在两人身前,玉哲儿静静看着这个突兀闯进来的男人。
“外公。”
“外公?”冷行云古怪一笑,踏前一步时身后的地面上赫然一滩水渍。“草民担不起这尊称。”
“那,冷庄主可否退至外殿稍候片刻?”玉哲儿垂首看一眼眸子紧闭的无颜。“这种时候,朕不方便。”
“敢问皇上,何时才得方便?”冷行云嗤笑。“待你身下人断了吐纳后?”
玉哲儿脸色有些难看。
“出去。”
“那也是在草民带上外孙后才能出去。”冷行云不为所动。
“冷庄主。”玉哲儿沉声,减低的嗓音明明白白告诉他,自个怒意渐起。
“不信?”冷行云自嘲一笑。“探探他的脉象。”
玉哲儿到底有些微怔,愣愣瞧一眼身下的人儿,脸色苍白间,眸子始终不曾睁开过。像是在睡,又像是在闭目沉思。却意外的叫人心下生出慌来。玉哲儿皱眉,下意识伸手探上无颜的颈子,脸色却又登时灰白一片。
“怀安。”玉哲儿的嗓音里多了点颤意。“怀安?”
几欲断绝的脉象,加上愈渐冰冷的身躯,玉哲儿只觉自个的心跳快要随之一并断绝开来。
“外公。”玉哲儿执拗着不肯抬头正视冷行云。“你先出去。”
冷行云静观片刻,折转了身便出了内殿。
死一般的静。
缓慢地抽身出来,抓过衣衫小心替那人儿穿上。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每个动作都是轻而又轻。穿戴整齐了,再轻轻撩开人儿脸上凌乱的银发,精致又带些蛊惑的脸便完完全全露了出来。玉哲儿笑,俯身贴近人儿的脸颊。
“你在惩罚我吗?因为我自作主张将你的伪装剥落,你便用死来惩罚我?”耳语般的呢喃,带着些绝望系数度入人儿的耳。“我撕碎你的皮,贯穿你的身,却终究碰不到你的心呵。我没有能力留住你了。”
“我不恨你。额娘死便死罢。来日到了那边,我会亲自向她陪罪。”
“怀安,我不再缠着你了。你好好活。”
“求你。”
人儿动也不动,只如熟睡,也像永眠。
小心着抱人儿在怀,玉哲儿轻抬了脚步朝外殿走。不过几步的路程,偏偏走得像是咫尺天涯。到底还是出了内殿,候在外面的冷行云堪堪转身,一脸淡漠。
“带他走吧。”玉哲儿涩涩道。
冷行云一语不发,近前来接过人儿的身子抱在怀间,当即便是转身离去,不肯多停留片刻。
玉哲儿便僵着双手停在半空,直直盯着冷行云消失在门外。
雨渐渐停了下来。
“你叫招财?”青音状若自言般呆看车厢内懒懒窝着的猴。“招财?”
招财反应迟钝地抬头脑袋瞥一眼青音,半晌后复又低下头去。青音半边身子倚靠在车厢边,衣衫湿透,身子一并微微发颤,却也只当不察,微微伸手出去,细长的指微曲。
“招财。”
似是受了某种蛊惑般,招财居然蠕动一番后坐起身来,四脚并用挪到青音手边,顺势四仰朝天躺下去,脑袋搁在青音掌中,覆着一层细白绒毛的肚皮微微起伏。
“你在难过吗?”青音喃喃自语。“我也难过。怎么办呢,想哭,又没有泪。”
招财没有半点反应。
“我不知道哪里出问题了。明明第一次听到他要死掉时,眼泪多得自己都开始唾弃。好不容易接受了,突然听说有救,便开心得忘乎所以。老天是不是总爱这般捉弄人?非要在人满心希望时再突兀泼一盆冷水下来,连半丝光明都不肯留下。”
招财突然直起身来,晶亮的眸子瞪着青音半晌。
“要死掉的是主子呵。我怎么觉得自己也像将死之人?”青音自嘲一笑。
招财便在这时挪动着身子蹭到青音膝上,然后用力蜷缩起身子成小小一团毛球,就连尾巴都一并蜷缩起来,了无生气地盘在身子外侧。
招财的身子抖得像是一筛子糠。青音笑笑,没了温度的指轻轻梳理起招财略带粗糙的毛发。
“你也会难过,是不?会像我这般觉得到了末日吗?”
脚步声便在这时传来。一下,一下,重得像是敲击在人心上。青音惴惴抬头望向漆黑的远处。片刻,或者许久之后,一道白色身影缓慢近前。白衣,白发,整个人像是一团白雾。而在那人儿怀间,亦是一道白色身影。白衣,白发,白得没了生气。
招财警醒着抬头,怔怔看了半晌。青音却是先反应过来,抱着招财便跳下车来。
“吱。”招财突兀出声。
青音愣愣低头看向怀间这只整夜不曾发出一丝声响的灵物,未曾反应过来,怀间的招财已经跳将过去,三步并作两步地一路窜爬到冷行云肩上,只睁大了眼看向他怀间的人,却到底不敢伸出爪子来触碰。
“冷庄主。”青音听到一记古怪嗓音传出,半晌才意识到那声音是出于自个口间。
“上车。”冷行云径自走上前来,矮身便钻进马车。“走。”
“可是……”青音稍异。“幺主子还在里面。”
“走。”命令十足的嗓音冷冷飘出车外。
青音咬紧了唇,犹豫片刻后翻身上车,长鞭就那么高高甩了起来。
天到底还是渐渐亮起来。
许是太过干旱的缘故,纵使夜间曾有骤雨一场,却也禁不住骄阳初升时的回温而快速蒸干了去。马车驶在隐约还有些湿泞的路上,饶是颠簸,却奇异地没有发出太多声响,一如那沉默地赶车人。
“若是睡不下去,便睁开眼来。”车厢内,冷行云淡淡开了口。
怀间人不着痕迹动了下身。
“十多年不曾窝在外公怀间,有些不习惯呢。”无颜慢慢睁开眼来,一双眸子早已回复清明。
“你到底还有在外鬼混十多年的自觉。”冷行云嗤笑。“居然会玩到皇帝的床榻间,贻笑大方吗?”
“外公。”无颜笑,晶亮的眸子直直对上冷行云僵硬的脸。“孙儿很想您呢。”
冷行云突兀别过去的侧脸到底还是有了些动容。
“我以针封了你的穴。”冷行云生硬看向车窗外。“不过多撑几日。”
“这就足够了。”无颜吐舌,兀自起身离了冷行云的环抱。“谢谢外公。”
“随我回庄。”冷行云转回脸来逼视无颜。
“可是,孙儿还有些事没有做完。”无颜苦笑着摇头,手却径自抬起凑到冷行云肩头。“招财。”
招财下意识回缩了身避开无颜伸来的手。
“怎么,脱了张皮,你便不认识我了?”无颜讥笑。“过来。”
招财呜咽一声,脑袋狠狠埋进肚腹,身子又抖了起来。
“罢了,终究还是该放你归山。”无颜苦笑,缩回手来。“这尘世,到底不是你这种灵物该留的地方。”
“还要回那深宫?”冷行云不觉皱眉。“真要把命都撇在那才肯罢休?”
“孙儿任性这些年,您就叫孙儿再任性最后一次罢。”无颜微微笑。“当年,您不是也慷慨着送走我娘?如今,您也对孙儿慷慨一次,可好?”
冷行云一语不发,静静看了无颜半晌。无颜笑,对上他清明的眸。半晌后,车厢微微摇动,冷行云的身子已然冲了出去,不带一丝留恋。狭小的车厢内徒留几丝轻浅的药香,提醒着外人方才曾有个终身与药为伍的人儿短暂停留。
“好香。”无颜深深嗅一口。“像极我娘身上的味道呢。”
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五姐。”无颜浅浅唤一声,人复又倚回车边。
车帘被迟疑着掀开来。
“庄……主。”青音的脸色苍白一片。
“怎么?不过是稍稍换了下容貌,便这般尴尬?”无颜自嘲一笑,手顺势覆上自个的脸颊。“这张脸,瞧着可是顺眼?”
“我……”青音讪讪,到底还是没了话说。
“我们回去吧。”无颜不以为意,浅笑间闭紧了眸。“方才的话,你也听到了。我时间不多,经不得浪费在这路上。”
“好。”青音黯淡了脸色,默默放下车帘。
马车再度动了起来。
坐在车厢内,随着马车颇有节奏的晃动,无颜放任自个堕入梦中。
十五年来第一次的安眠。
第二十节
水气弥漫的斗室,隐约可见偌大的木桶。两颗脑袋懒懒靠在桶边,发髻零散着别在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