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姓南宫,而不是姓段或马?」
这是他的两个杀父仇人的姓。
南宫毓摇头:「不是。」
「你的亲朋师长中,有没有姓段或马?」
南宫毓略一思索,摇头笑道:「好像没有。」
少年冷冷道:「那你应该不是我的敌人。」
南宫毓微笑:「在下确实不是兄台的敌人。」
与南宫秀脸上经常挂着笑容相比,南宫毓并不常笑。
可他的笑,犹如春风拂面,足以融化千年寒冰。
少年并非千年寒冰,却也因南宫毓这一笑,稍稍减少了一些敌意,剑依旧没有放下:「既然你不是我的敌人,那就快滚。」
对于少年的无礼,南宫毓置之不理:「兄台中了毒,需要解药。」
面色虽红润,但说话中气不足,很明显是中了毒的症状。
少年看着他,目光又冷又傲:「这是老子自家的事情。」
南宫毓凝视着他:「兄台想就在这里运气驱毒?」
「废话。」
少年中毒后,逃到了这里,再没气力前进半步。
南宫毓皱着眉头,道:「这毒名曰『玄机』,药性非常奇特,你运气驱毒的话,这毒只怕就会深入你的五脏六腑,到时候哪怕大罗金仙出现,恐怕也难以挽救你的性命。」
少年一惊,随即大怒:「你敢吓唬老子?」
南宫毓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在下说的是实话。」
他说的确实是实话,只不过通常说实话的人,都不怎么讨人喜欢。
南宫毓的神情认真得让人不容置疑,让少年迅速冷静下来。
他自小遭逢巨变,除教他武功的师傅外,从不相信任何人,可眼前的男子让他有一种奇异的亲近之感。
「既然不能驱毒,那只能吃解药?」
「不错。」
「那如此珍贵的解药,在哪儿才找得到?」
「在下随身带了一点。」
「原来你想拿解药来要挟我。」平平淡淡的语气。蕴藏着无限的杀机。
他竟看错了他。
「要挟?」
南官毓非常愕然,他并不明白少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少年沉默着,指尖在微微颤抖,他在拼命地压制着自己的欲望——挥剑把南宫毓的喉咙刺穿的欲望。
「兄台的疑心还真大。」南宫毓苦笑着,他到底不是傻瓜,不会看不出少年对他敌意增加的原因。
或许察觉到南宫毓确实没有敌意,少年的面色稍稍缓了下来:「无论你是好心或恶意,反正别人平白无故的恩惠和施舍,我一概不想接受。」
「在下这解药不怎么值钱,大家可以等价格交易。」
「我就是我,怎么在下不在下,兄台不兄台,啰里啰嗦——」少年极为不耐烦。
苦笑着摇了摇头,南宫毓突然问了一句:「你身上可带有银两?」
「只有一两。」
「一两?应该足够了。」
虽说是贡品,可却是他不用花费一文钱就可得到的东西,用不着一两银子。
南宫毓微笑着解下挂在马背上的水囊,扔给了少年:「就是解药。」
一少年瞪大双眼,一时间不知所措,剑尖不知不觉地垂了下来。
南宫毓的脸上始终带着柔和温暖的笑容:「快点喝下吧。」
他的笑容带着一种莫名的魔力,犹如阳光般穿透人的心灵深处。
似乎受到了蛊惑,少年突然变得很乖,他拔下塞子,将羊皮水囊对准自己的嘴巴,一口气地喝了半袋。
入口清香,浓而持久,滋味甘鲜,一股芬芳沁人心脾,原本四处流窜的真气汇成一股,缓缓归于丹田。
少年知道眼前的男子并没有瞒自己,这确实是解药。
「这解药有名字么?」再狠狠地灌了一大口,这可是他花钱买的,不喝白不喝。
「据说是西湖的狮峰龙井。」
少年吃惊得几乎被口中的水呛着:「茶?」
南富毓笑着补充:「茶可以解『玄机』的毒。」
多亏有个精通毒术的姐姐,否则还真救不了眼前的少年。
只是他为何会得罪嫁给段老爷子的表弟马邵昀后,便隐退江湖的「毒仙子」蓝玉凤?想起刚才一见面便提到「段马」两个姓氏,南宫毓暗忖,莫非这两人正是少年的仇人?
眼前真挚无比的笑容在少年眼中顿时变得狡黠无比,急忙把羊皮水囊抛还给南宫毓,破口大骂:「奸商。」
区区两口茶竟然卖一两银子?不是奸商是什么。
南宫毓脸色一红,连忙解释:「我说一两银子足够,可没说你买这两口茶需要花一两银子。」
狡辩,却叫人难以反驳。
少年鄙夷地冷笑,鼻子向天,发出重重一声:「哼。」
南宫毓苦笑不已:「……我不用你付钱就是了。」
少年面色这才稍霁:「老子不爱欠人家的人情,下回老子请你喝酒。」
南宫毓欣然答应:「好。」
这是第二个邀请他一道喝酒的人。
南宫毓嘴角含笑地望着眼前的少年,脑海里竟泛起另一张男性脸庞。
秦重,他初相识的朋友,不知道现下身在何方?
很奇妙,虽然和少年无论从外表、个性等全然不同,可看到少年,却有种看到秦重的影子一般。
少年看了他片刻,皱了皱眉头,似乎很不情愿地说道:「老子叫李青。」
南宫毓含笑喊了一声:「李兄弟。」
「什整李兄李弟,李青就是李青,老子讨厌假惺惺,更讨厌和别人称兄道弟。」
南宫毓愣了愣,忍不住一晒,眼前的少年直率得可爱。
「你要上哪去?」
「洛阳。」
李青的脸突然沉下来,目光露出一丝杀气:「老子也要上洛阳。」
南宫毓微微一惊,脑海灵光乍现,莫非——
「看你的模样,该不是去参加那大坏蛋段雄的寿筵吧?」
「不错,我确实是去参加段老爷子的寿筵。」南宫毓并不打算否认。
李青鄙夷地看着他:「你——我原来以为你还算倜好人,想不到你竟与那些人一样,与段雄狼狈为奸……」
「……」
「给你。」李青从怀里掏出银子,愤怒地扔给了南宫毓:「以后我与你各不相欠,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南宫毓接住,脸依旧带着笑,柔声说道:「原来段老爷子确实是你仇人。」
李青手中的长剑再次指向了南宫毓,冷冰冰地道:「不错,他确实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谁想阻挡我杀他的话,谁就是我的敌人。我的敌人,下场只有一个——死。」
南宫毓摇头:「杀人能够解决一切?」
李青傲然地看着他:「我不知道杀人是否能够解决一切,我只知道我必须要为我爹报仇,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公地道。」
「杀人偿命没错,可你并不是执法者,没有权利去取走一个人的性命。」
李青大吼:「啥狗屁执法者?难道是衙门的狗官?呸!只要手上有剑,老子就是执法者。」
从小到大,他被灌输的是有仇必报,整个生命就是为了报仇而存在,南宫毓说的话在他听来更像是天方夜谭,荒谬绝伦。
怪不得朝廷一向对江湖中人有所顾及,果然侠以武犯禁。
「你一口咬定段老爷子杀了你父亲,要杀了他偿命,可万一他根本不是杀你父亲的仇人呢?」南宫毓温声说道:「所以即使执法者,也不能随便就去取人的性命,必须经过严格的律法程序,这样才保证不会滥杀无辜。」
李青目中似已冒出火来:「娘不会错,也不会骗我。」
「你娘或许没有骗你,他们只是把他们认为的实事真相告诉你,可他们知道的未必就是实事的真相。」
李青沉默了半晌,忽然咯咯地笑起来,似乎连气都喘不过来。
「哈哈,我娘不知道实事的真相,你难道知道么?放屁——我娘亲眼看到那两个狗娘养的畜牲,我爹的所谓八拜之交为了夺取我爹无意得到的前朝藏宝图,合力把我爹杀死,却把劫夺官银的罪名全推在他的身上。」少年的神情悲愤,扭曲了的面容充满了痛苦:「他们还企图把怀着我的娘灭口,我娘被迫跳崖,幸好被一棵大树拦着得已大难不死,你现在居然还汗蔑她不清楚真相!?」
听完,南宫毓猛然醒悟。
李青的爹应该就是那号称飞盗的李飞。
据说他把百万两军饷劫走而遭到朝廷的通辑,最后被段雄出手除掉,不过那些军饷却只能找回一半,另一半随着李飞的死亡而永远消失无踪。
想不到这件曾经轰动一时的案子隐藏着如此不可告人的秘密。
微叹着气,南宫毓面带歉意,道:「恕我失一言,抱歉。」
觉察自己一时冲动竟向眼前敌友难分的男人透露这天大的秘密,李青心中自然后悔,把长剑插回腰间,不再看南宫毓一眼,转身就走。
如果再与其纠缠下去,他或许舍忍不住把这人杀掉。
南宫毓心一动,脱口喊道:「李青——」
李青猛地一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厉声道:「那姓段的命,老子要定了,不想死的话,就别妨凝老子。」
南宫毓默然片刻,缓缓开口:「如果段雄真是杀你父的凶手,那你得多加小心,因为一个像他那样的人,不会如马邵昀那般好对付。」
李青面色一变。
南宫毓满脸诚恳之色:「其实单凭武功论,你赢他的把握并不大。既然没有把握,那何必孤身涉险?按我说,这案子既然牵涉到军饷,朝廷定必重视,只要你去报官,把证据拿出来,就可把段雄治罪,一来能报仇,二来还可帮你父亲还个清白。」
他相信眼前这少年。
因为他的孤傲,也因为他的纯净。
段雄莫名其妙地崛起,确实有值得怀疑之处。
只是少年轻易就将自己心中隐藏的秘密说出来,看来江湖阅历比他还不如,这样的人,怎会是那老狐狸的对手。
李青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沉稳冷静,没了方才的激动,沉声道:「你说得很好,不过我只想用自己的剑去报仇。」
「为什么?」
「我喜欢。」
「哪怕会丢了性命?」
「我的剑会让我活下来。」
少年的表情彷佛认定这是世间最天经地义的事情。
不久前身中奇毒,几乎送命,丝毫没减弱他封自己手中利剑的信心。
南宫毓无语。
或许,他该做的不是劝,而是帮。
说要去杀段雄,少年走的方向却与洛阳恰好相反。
扭头看时,那孤独而倔强的影子,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逐渐消失在视线中。
南宫毓默默地看着,无奈地叹息一声。
策马扬鞭,一路之上的景色再也无心欣赏,只想尽快赶到洛阳。
落日时分,路上行人渐无。
惊觉走错路时,已是前不见村,后不着店。
南宫毓勒马回转,正忧心难找到歇脚的地方,见到前方有座寺院,不由心中一喜,定睛看清上面写着「白马寺」。
「白马寺」乃皇家寺庙,遍及全国,非皇亲国戚不得进入。
南宫世家该算皇亲国戚,只是未完成历练任务的他,尚未算南宫人。
南宫毓笑着,无奈地笑着。
停留不得,只好继续赶路,突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兄台,请留步。」
人虽远,却犹在耳边说话,声音柔和淳厚,听起来极为舒服。
记忆中只有一人。
心头掠过丝丝的喜悦,竟在这里遇上他?
南宫毓收缰勒马立于驿道旁,回首却见一道黑影如风驰电掣一般,瞬间来到他的跟前。
鞍上人果然是他,秦重。
秦重双目灼灼生辉,抱拳笑道:「南宫兄,看来我的眼力不差。」
南宫毓脸上浮起一丝笑意,还礼道:「秦兄,别来无恙?」
秦重突然收敛起笑容,皱眉说道:「不好,非常不好。」
南宫毓满脸关切之色:「秦兄病了?」
秦重点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字地道:「我得了天底下最可怕的一种病。」
南宫毓沉默,许久才道:「确实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一种病。」
秦重眨眨眼,道:「你知道?」
南宫毓叹气:「因为我也病了,而且看上去病况一点也不比秦兄轻。」
秦重的神色奇特:「白马寺的门槛太高我进不去,南宫兄难道也被拒之千里之外?」
南宫毓笑了笑:「正是。」
「前面有一条村,只是我们骑马赶去的话,恐怕需要一个时辰。」
南宫毓想了想,微笑道:「高床暖枕的日子过腻了,试试风餐露宿也不错。」
秦重惊奇地看他一眼,挑眉笑道:「就只怕委屈南宫兄。」
「委屈?恐怕委屈的不是在下,而是秦兄你。」南宫毓望着秦重,脸上隐约浮起一朵红云:「因为除了打猎,在下什么都未曾做过。」
南宫毓的手不是甩来干活的,南宫侯府并不缺少佣人。他也一直被照顾得很好。
除了打猎外,他从未点过火摺子,从未砍过柴,从未堆过柴火,从未搭过架子,从未烤过猎物,而干这些,秦重很擅长,而且并不介意把所有的活揽在身上。
只是南宫毓并不喜欢袖手旁观的感觉。
事情虽然琐碎,但他下决心去学着做。
南宫毓做事一向很认真,很专注,即使如烤野兔般的小事。
火光映着他的脸,专注无比的脸。
火架上的野兔身体渐渐成金黄色,散发着浓郁的香味。
秦重小心翼翼地控制住自己的视线,避免停留在那张美丽的容颜过长时间。
男人与美丽似乎扯不上关系,但专注的南宫毓偏偏只有一个词形容,美丽。
人类对美丽的东西都有着强烈的占有欲,秦重也不例外。
当然,他掩饰得很好。
瞧了眼火架上的兔子,秦重喃喃说道:「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好吃的不单是烤野兔。
南宫毓仔仔细细地检查着兔肉,满意地看到它任一部位都呈均匀的金黄色,便用刀分成两半,递了一半给秦重。
秦重接过,笑道:「有肉,却少了酒,实在不痛快。」
南宫毓嘴角含笑:「痛快是痛快,可痛快完之后,头却会痛。」
秦重皱眉:「头痛?那是因为你喝得不够多。」
南宫毓侧目:「不够多?」
秦重脸色肃然,沉声道:「酒是治头痛的良药,难道南宫兄不知?」
南宫毓失笑:「秦兄的论调,在下闻所未闻。」
秦重哈哈大笑,说道:「南宫兄此言差矣,所烂醉如泥,你说,那泥会头疼吗?」
泥确实不会头疼。
南宫毓微笑道:「秦兄雄辩,在下望尘莫及。」
「既然认识输,那就陪我喝酒。」秦重嘿嘿笑道:「等给段老爷子贺寿后,我们去喝个三天三夜,不醉无归。」
「……」_
脑海立即掠过那骄傲孤独的少年身影,南宫毓的笑容顿时淡了少许。
秦重看着他,笑容梢稍敛去,道:「南宫兄,有心事?」
南宫毓摇摇头:「那不算心事,只不过突然想起一位新相识的朋友。」
这种提法稍嫌一厢情愿,只是他内心确实把李青视为朋友。
秦重道:「莫非你那新朋友遇到了什么麻烦?」
并不诧异秦重敏锐的判断力,在他面前,他从未、也不打算把自己的情绪藏起来。
南宫毓点点头:「他打算报父仇。」
秦重的目光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意味:「你打算帮他?」
南宫毓沉吟片刻,才道:「在下尽力而为。」
帮他,并非帮他杀人。
报仇不一定非要杀人。
秦重若有所思地道:「假若我是你那位新朋友,或许不怎地希望你插手这事情。」
「为什么?」
「因为父仇不共戴天,我会选择亲手了断那人的性命。而南宫兄却未必认同我的做法。」
南宫毓微叹:「秦兄果然与他很像。」
看着秦重的面容,奇异的感觉又再次涌上心头。
那少年像他,即使他们外表毫不相似。
或许正因如此,才让他对那才一面之缘的少年心存好感。
「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