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好心好意一再劝他,那个琴师不简单,恐怕非我族类。
他不听,罔顾了人家一片赤诚的心意,心甘情愿沉沦在琴师飘渺诡异的琴声里。
“我说他是,他就是。找到了就没事了。”他还是笑笑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剑鞘,转眼去看远处的降魔塔,“其实,他是妖怪,以琴音来摄人精气的。若再多听两次,或许,我就活不成了。”
从头至尾,人家不过是陪他做一场梦,贪的亦不过是他那一身精血,及至灰飞烟灭时犹自憾恨下手太迟,所谓一直在等他,一直想念他云云压根只是信口胡诌的谎言。
希夷伸手抚上他的眉梢:“不用再说了,歇一会儿吧。醒来我们再谈别的。”
他缓缓摇头,虽面朝希夷,双眼却失了神采,喃喃向他倾诉:“我怎会不知道他不是他?怎会不让他拔剑?在琴声里,他就是他。这就好了。我只是、我只是想缓一缓……我太累了,想知道,找到他是什么滋味。我……”
敖钦一动不动地站着,靠着墙,托盘里的点心很精致,三三两两地摆放在白色的小碟子里,诱人仿佛院中初开的花。他听见屋子里的小道士一字一句地告诉希夷:“我也知道,穷尽一生,我也见不了他了。”很平静,很认命,很绝望。
敖钦慢慢转头,慢慢后退,慢慢走过墙角,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慢慢地、慢慢地蹲下了身。
第十三章
敖钦进屋时,道者睡了。或许将久藏心中的郁结倾诉而出也是一种解脱,梦中的道者呼吸安稳,神态祥和。敖钦用手指触碰他的眼角,微微沾到些许湿意。傻道士,你退步了,以前你从来不哭的。从来从来,哪怕到了神智全失不辨来人的地步,你也没掉过半点泪。那时候,我倒宁愿看你失声痛哭。
他挨着道者的身侧坐下来,床榻里侧静静躺着于道者而言重过性命的长剑,想取来好好看看,手掌伸到一半又再折回。耳畔蓦然响起希夷的数落:“东垣好过你太多。同他相比,你什么都及不上。”
或许吧,也许,大概,可能……是又怎样?
只要现下坐在小道士身边的是他敖钦就好。
他俯身给小道士掖了掖被角,沉醉梦想的道者一无所知,眉宇间依旧一派不染俗尘的清澈,皎洁恍如白纸一张。蠢道士,有时候,无知亦是一种福气,你可知道?
起身往外走,院外已是一片火红晚霞,照得庭中几株月季娇艳逼人。总觉得背后似乎有人在注视他,敖钦猛然转身,却正对上道者幽黑如墨的眼瞳。
“你醒了?”
倚在枕上的小道士老实地点头:“方才醒的。”
无心追究方才是什么时候的“方才”,方才我还在感叹你的无知。敖钦看着他清明的双眸却想叹息:“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病榻上的道者只将视线调往一边的矮几,上头正摆放着敖钦送来的精巧点心:“难为公子费心。”
“没什么。”敖钦追着他的视线去看,一步步又走回他身边,“只要你的病能好。”
小道士闻言抬起头问:“我的病好得了么?”神色依旧是平静的,隐隐透出几分倦怠。
“能好。只要有希夷在,再难治的病也能医好。”敖钦同样从容地将给他听,“他给你找药去了。最迟半个月,他便该能医好你。”
小道士闪着眼睛不做声。
敖钦对着他的眼徐徐往下说:“换句话说,我最迟也只能留你半个月。以希夷的能耐,或许三五天就能叫他药到病除。”
道者凝着脸听,不见喜不见悲,待他说完,幽幽舒一口气:“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呢?”
“你说呢?”敖钦挑高了眉梢细细观察他的神色,当着他的面,手腕翻转,幻出一朵泛七色华光的花,缓缓递到他眼前,“或许是妖怪也不定。”眨眨眼,他邪肆的笑容果真露出几分妖异。
是与不是,他不在意,道者亦不在意。
“怪道你孤身一人独住,却转眼便能摆上满桌佳肴。”他颤颤伸出手来接他递来的花,指尖方触及花瓣,烟走云散,只触到他空空如也的掌心,那般娇弱美丽的花虚幻好似臆想。道者却笑了,苍白的脸上恢复几许红润,“也或许是仙君也不定。”
敖钦跟着他笑,用眼神示意着他身旁的长剑:“那你觉得‘他’会是什么呢?妖还是仙?”
他摇头,看穿他的诱惑:“你不会告诉我的。”
“他叫东垣。”
“……”笃定微笑的道者失语了,呆呆仰起头愣愣地看他。
站在夕阳余晖中的男人身形挺拔,仿佛天生便立于众生之巅,一字一句皆是至理:“他叫东垣。”
“东……垣……”他轻声呢喃“他”的名,几分追索几分困惑,仿佛藉着这两个字便能穿透了轮回。
敖钦垂首看他:“刚才我在外头都听见了。”
像突然间迷了路的孩子,小道士揪住他的衣袖问:“我有什么好?”
他弯下腰,坐在他身畔,用方才幻出奇花的手掌来抚摸他的脸:“你哪儿都不好。”
小道士怔怔地看他,他便扯一个笑给他,抓过他的手来放进自己手里,掌心相贴:“我也哪儿都不好。我们两个撞在一起,就是刚好。”
说完他自己先笑了起来,轻轻拍拍小道士的脸,在他颊边温柔地落个吻:“这是谢礼,你要谢谢我告诉你这些。”
他起身往外走,一步、两步、三步……敖钦刻意拖慢了脚步等。他在他等他开口,等他问,问那个“他”。
“那么‘他’呢?‘他’究竟是什么?妖?还是仙?” 身后的道者终于不复平静,打破了屋中的宁静迭声相问。
一如当日长街之上,敖钦将背脊挺得不能再直,死死不肯回头:“他什么都不是。”
“他在哪儿?”
“死了。”
“总该有落葬之处。”
“没有。”他冷声回答。
他犹抱半点希望:“什么都没有?”
敖钦已经走到了屋子外,隔窗之下,半边侧脸隐没在暮光里,俊美不可方物:“什么都没有。”
房里便没有了声息,啜泣、哽咽,或是叹息,一无所有。
当年亦是如此凝滞的气息,石亭下相对而坐,隔着缕缕茶香,耳边浪花滔天。说尽了前朝古事,道尽了开天辟地三皇五帝,搜肠刮肚将腹中所有当讲不当讲的尽数翻倒而出,终有一日,你我相对无言。不是我不愿说,而是你自始至终回避。
小道士做得很好,真的很好。端来的茶盏用他喜欢的颜色,沏茶的茶叶总是他送来指明说是好茶的那一种。他知晓他好胜,下棋时总是输他半子;他知晓他霸道,青龙神君驾临时,天河畔从无闲杂人等;他低头看书时偶尔瞥见他皱眉,下回来时,再不见他手中握着书册;他明白他骄横的性子,他侃侃而谈逸兴遄飞时,转过眼,总能瞧见他含笑倾听的专注模样。他会点头,会附和,独独不会自发挑起话题。
每每总是敖钦说,东山神宫云云、凌霄殿云云,甚至希夷云云。坐下啜一口小道士沏好的茶便滔滔不绝地说开,不管不顾,一如天河潮水。兴致高昂时,拉着小道士的臂膀便上了云头,脚下生风,眨眼已出十万八千里。
道者沉默着,他说他就听,无论什么,总是安静地、默默地,仿佛仙家手中的乾坤袋,所有东西都能照单全收。却从不倾诉他自己。又像是孩子手中的泥团,敖钦喜欢什么样,他就是什么样,任由揉捏挤压。青龙神君做出再荒唐的行径,他都只是淡淡地站在那边看着,不摇头,不制止,不置一词。
敖钦总在看到他的笑脸时生出几许错觉,隔了那么久,他和小道士之间分分合合兜兜转转,其实依旧只在原地盘桓。只不过那时道者是装作认输,而现在是装作顺从。他抓住了道者的人,却从未进过他的心。
那天又是那般尴尬的沉默,他垂眼看桌上的热茶从水汽袅袅到彻底凉透,对面的道士看似望着他,神思却不知遨游去了哪里。
敖钦沉声喝令:“笑!”
小道士回了神,眼神中透出几许茫然,嘴角却照着他的指令慢慢翘起三分。
敖钦起身绕过石桌站到他面前:“抬头,看着我。”
他一一照办,黑色的眼瞳中纵使写满疑问却依旧不愿开口问。
敖钦用力扣住了他的下巴,折下腰,将脸凑向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已经近到能闻见彼此的呼吸声,道者的眼眸中开始挣扎,敖钦依稀能从里头看见自己唇畔的笑意:“你不愿意,可以说。”
他给他机会逃离,小道士敛下眼睑躲他的挑衅:“殿下,你逾距了。”
他将唇贴上他的脸:“我要你说不愿意。”
他一动不动,只将双眼闭起。
敖钦啄着他滚烫的耳垂,用舌尖舔的耳:“那你是愿意了?”
他出乎意料地剧烈挣扎,抿紧唇,睁大墨黑的眼义无反顾地瞪他:“殿下,请自重。”神色端的凛然,活脱脱就是希夷。
他知道他敬仰希夷,只有提起希夷时他才会兴致高昂地同他攀谈两句。纵使藏得再深,他亦知道,在小道士心目中,天宫内万众景仰的希夷便是那凡人心目中的东山旭日,所以他孜孜不倦,他遍读经卷,他清心寡欲。他想做第二个希夷。
醉心求道的道士,他竟想做第二个希夷!那个听了名字便叫人心头火起的希夷。谁准许了?
小道士想用手来掰开他的禁锢,却反被他将双手擒住。
那天,他叫怒火缠住了心,捏紧了道者尖尖的下巴,低头狠狠咬上他的唇。算不得吻的吻,一片侵犯与反抗的混乱间,只是用牙在他唇上碾出了血。松开时,却彼此气喘吁吁,脸上俱是狼狈。
他揪着小道士的衣襟恨声问:“你是石头做的么,当真无情无义?”
小道士跌坐在石凳上,低头不曾让他看清脸色:“殿下错爱了。贫道是修道人。”
往后回想时才知道,当初的自己真叫年轻真叫气盛。那么蛮横那般霸道。既然我喜欢你,你就该喜欢我,哪怕天会崩地会裂,神佛不许众仙不允,全都不放在眼中。天大地大,唯我独尊。
如果得不到,那么,不如毁掉。
第十四章
小道士跌坐在石凳上,低头不曾让他看清脸色:“殿下错爱了。贫道是修道人。”
往后回想时才知道,当初的自己真叫年轻真叫气盛。那么蛮横那般霸道。既然我喜欢你,你就该喜欢我,哪怕天会崩地会裂,神佛不许众仙不允,全都不放在眼中。天大地大,唯我独尊。
其实,那般来去天地叱咤风云的日子里,何尝会明白什么叫喜欢又该如何去喜欢?
那年月,四海澄清天下太平。
南天门外不留神遇见了希夷,敖钦匆匆往外赶,希夷缓缓往内行。谁知竟是平素目无下尘的上位仙君横刺里斜跨了一步,不偏不倚拦住敖钦的去路:“殿下可识得天河畔新来的那位守官?”
他问是这般问,表情却似全知了详情。
敖钦冷哼一声算作了应答。
听得希夷续道:“无涯道长于修道一途向来精进极快,不知为何,近来反有些倦怠了。上月初送去的经书,到了这月底还未见他参透。”
原来小道士手边那些永远读不完书简都是你送去的!敖钦终于肯扭过脸拿正眼看他:“上仙好长的一双手,都从下界灵台山伸到天河边了。”
“从东山至天河可也算不得近。”希夷摇着羽扇从容回应,“道家修习惯讲清静,若无要事还是不要打搅为宜。”
他最厌恶就是希夷这副庙中金像般端正嘴脸,仿佛众人活该在他脚下膜拜。
“本君的事,本君自有主张,上仙既是修道人,就该回洞府好自修行。至于旁人家的家务事,还应不要打搅为宜。”敖钦让开一步,想要甩开他离去。
那希夷竟是不依不饶,一个箭步追来,又将他挡个正着:“殿下虽天生非凡,也当知凡人修行不易,如无涯道长般得入天宫者更属艰难。若为一时之兴,毁了他全副修为,恐非功德之举。”
他神色严肃说得郑重,敖钦不由停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无涯他不能动情亦不可动情,望殿下千万谨记。”相识以来,这是希夷第二次以这般严厉面孔对他,第一次还是他嘻嘻哈哈拜进师门之时。
他不屑,扬起了眉梢强词夺理:“他若失了修为,本君这边多得是,堪堪赔他一半,小道士就该偷笑。难不成还得先问你准不准?”
“青龙神君。”希夷一字一字呼他的封号,非但不曾退却,竟当真起了怒意,眉间潇潇一片肃杀,“只怕事到临头,并非你想的那般轻易。”
“哦?愿闻其详。”敖钦假模假样向他拱手讨教,笑嘻嘻等着他词穷。
对面的上仙只将脸绷得更紧,一张面如冠玉的脸生生涨出几许紫红,好似胸膛中苦苦压抑的万重怒火就要喷薄而出:“你做了什么,你倒来问我?”
敖钦是真的不解,呐呐问他:“我做了什么?”
“当年那朵般若花是怎么来的,你比我更清楚。”他没来由扯出百年前的往事,字字句句都透着惋惜,“你道求道之途是这般容易么?九世苦修须得世世清心世世无欲,世间因果之缘往生之道,当说自当说,不当说自不当说,丁点差错都不得有。那年他本当寿终正寝后便修得正果升入天宫,却为你一朵般若花,不惜自损修为强窥天机,至此折了阳寿,未到寿终之刻便英年早逝。往后他费心费神再修了百年方重获机缘。你说,你可曾误了他?”
其中居然还有这一番他不知道的曲折。敖钦不由失声道:“那是他自己要为我算。”
“他是为了什么呢?”
敖钦怔住了,为了……为了摆脱我,或是……
希夷让出了道路继续缓缓往南天门内行去,任由他一人留在原地慢慢参悟:“你若觉得赔得起,那就毁了他试试。我只担忧,哪怕再加上一个你,也收拾不了残局。”
赔不赔得起他不在乎,挂心的唯有一点:“他是不能动情还是不会动情?“
已经走出几步的希夷不禁回头,思索片刻后对上敖钦的眼,眉梢眼角挂满慈悲:“你不适合他。”
言下之意,他不会喜欢你。
利剑般穿透他本就懊恼的心。
那么,什么样的才叫合适?那日东海太子的宴席上,终于忍不住借着酒劲把问题吐出来:“你们说,什么样才能叫人喜欢?”
换得满座皆惊:“你青龙神君何须叫这种问题难倒?”哗然声四起。
他坐在酒桌后沉着脸再不作答。被挑起了兴致的仙众神族们却议论得热烈,头等大事自是身份名望,随后该是荣华富贵,若有一张标志面孔一身好皮囊,自然事半功倍,这样的人放到三界里,那就是活生生的唐僧肉,不论人鬼蛇神都要挤破头争个你死我活。
敖钦嗤之以鼻:“一派胡言。”
身畔有人道:“怎么也该有一副好口才。”却是花名遍布三界的白虎神君殷鉴。
又听人说:“该有一肚子好学问。”
“应有一身俊俏的好武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