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解释得越仔细,敖钦越生气。愚笨,迟钝,不知趣!先前骂过的话语从头喃喃在心里过一遍。脸色阴沉的神君不耐烦地催:“你的茶室要煮到明日清早么?”
小道士看看茶炉:“快了。”
“本君不喝了!”顶着八宝攒珠的银冠,穿着金丝银线织就的锦衣,他拂袖而去,利落地甩下一个华丽背影,“真是、真是岂有此理!休想让本君再来见你这蠢道士。”
气呼呼地来,居然又是气呼呼地走。
嘴里说得坚决,隔日正午他却又再来,好似双脚不是自己的,驾着云头,三绕又四绕,绕过南天门一遭又一遭,一睁眼,眼前银光闪闪,天河水自西往东奔流不息。
此番他不列仪仗不差小童,孤单单一个人轻车就简,连敖锦都不曾带在身边,滔天河水面前,耿直了脖子一步步慢慢走得凝重,心底里怯生生升出两分羞赧,用尽满腹心思埋头想,等等说什么呢?
小道士见了他却如见寻常仙友,拱手作揖,平平常常尊一声:“神君。”既不取笑他的食言也不好奇他的来意。
他心里反倒纳闷,回去后说给敖锦听,一母同出的手足不客气地“哧”一声笑出声来:“再没道理的事你也对人家做过了,人家还有什么好跟你说的?”
敖钦清清嗓子,用眼角瞟着道士昨日被扎伤的脸颊,仙家修为高深,些许小伤向来不治而愈,隔了一夜,早已什么都看不见:“本君来喝茶。”
小道士淡淡应一声,引着他来到昨日的屋子前,转身进屋,取出茶具来慢悠悠地煮。
敖钦还是立在门槛外,好似再进一步就能要了命一般,拍拍自己的衣摆,扬着脸用鼻孔看天:“你这屋子闷得慌。”
小道士眼皮子不抬一下:“寒舍简陋,不及东山神宫,委屈了殿下。”
想说本君才不是嫌弃你这空荡荡如雪洞般的寒凉地方,只是想想之前这儿人来人往的,心里不舒坦罢了。敖钦摸摸鼻子,拿手一指河边的石亭:“那里就很好。”
往后再来,小道士果然早早就在石亭内布下两盅新茶。捧来手中揭开盖碗看,碧叶沉浮,清水荡漾,正是当日自己送的。
敖钦点头赞许:“这就对了。”
他木知木觉,丝毫不知有什么值得嘉奖:“遵殿下吩咐罢了。”
原本笑吟吟的男人阴着脸干坐在那边,半天不肯说话。
隔着圆圆的石桌,陪坐在另一端的小道士无言地把凉透的茶水撤了又换上新的:“小仙失言了。”是发自真心的歉疚。
他猛地擒住他不及收回的腕子,紧紧握在手掌里,用一双狠戾如鹰隼的眼追他躲闪的目光:“你知道就好。”
细细一截腕,握在掌中几乎空如无物,收紧指再施一分力便能轻而易举折断。道者的脸白了,咬紧了唇忍着痛冲他点头。他缓缓松开手指,见得白皙的手腕上清晰地显出五道鲜红的指痕。心下倏地一紧,叫人用两指掐紧揪起了一般。慌忙假模假样撇开脸,端起茶盅低头猛喝,滚烫的水刺痛了舌尖,一盏清澈见底的茶遮去一双写满懊恼的眼。
除此以外一切都很好。
自打他兴师动众亲赴天河河畔起,小道士身畔再不见一众叨念着无涯道长如何,希夷上仙又如何的好事徒。天帝在众仙跟前有感而发:“天宫寂寥,倒是东山青龙神君近来时常进殿相伴。”
众仙喏喏点头,纷纷赞他有心。他躬身一拜,众目睽睽下旋身出得大殿,跃上云头直往天河而去。
小道士总在石亭之下等他,有时捧一卷书简,有时呆呆看脚下风起云涌。他蹑手蹑脚躲到他身后,冷不丁拍他的肩。迷糊的道士“啊”一声蹦起来,仓皇间扭过头,眼瞳那般晶亮,神情那般鲜活,生动得让他心惊,仿佛自己肩头也被人冷不丁从背后拍了一下。
他拉着道者下棋;拽他同自己并肩站在云头上,带他去看天尽头的日升月落;同他侃侃谈起天宫中的蜚语流长,上古时代种种扑朔迷离的传说,关于天宫,关于四方神君,关于不见踪迹的魔族;他拉开衣襟给小道士看肩头的伤疤,当年清剿魔族时留下的印记;石亭前,天河岸边,兴致高昂地将一双方天画戟舞得虎虎生风。
他固执地唤他小道士。“小道士、小道士、小道士……”日日唤不停。道者被他唤得无奈,半推半就,终于低低开口应了。他笑得放肆,恨不能令全天下知晓。东山脚下隐隐亦能听闻他的笑声。敖锦好奇地来探他口风,他闪着一双眼摇头,一个人闷在心里偷偷乐。只因天宫中人人称他一声道长,唯有他东山青龙神君是例外,一如人人都能进得小道士的屋子喝茶,但是那石亭却是他一人独属。
第十二章
当年或是如今,无数次在寂寂长夜里扪心自问,就那样过下去不是也很好?隔一张圆桌品茶,天河河水的拍岸声里说笑。或许今时今日,依旧能偷偷透过袅袅水汽贪看他的清澈眉目,偶尔惊鸿一瞥他眸中的恬淡笑意。
敖锦这般问过,谁谁谁在他身后这般叹过,即便高远如希夷,见得他手中血淋淋的方天画戟时,也是面露惊讶,一双无欲无求的眼剥离了睥睨天下的冷漠,现出几分困惑。
可唯有他自己再明白不过,不那样做,敖钦便不是敖钦。
小道士在夜间月亮最明亮的时候醒来,揉着一双睡眼吃惊地看他一动不动,依旧维持着傍晚时分的姿态:“我是不是压疼了你?”
敖钦勾起嘴角,凑上前去蹭他滚烫的脸:“不疼,我只抱怨你醒得太早。”
他犹不放心,半撑起身,用右手在他胸膛前摸索:“不知怎么了,贫道居然睡着了。”满脸都是自责。
敖钦笑得更深,捉过他的手来贴在左胸口,深潭似的眼中悄悄浮起几道幽光:“乖,别动。否则,明天希夷要是问起来,我便告诉他,是你引诱了我。”
不带半分邪念的道士蒙了,歪过头呆呆地想,继而恍然,煞白了脸倒抽一口气,像被蛇咬了一般,撤回手飞也似地往榻下跳。
他双脚没着地就又被敖钦揽了回来。心情大好的男人把他按在怀里“哈哈”笑个不停:“你急什么?我会跟希夷讲,不是你迫我,我们是两情相悦。”
羞愤的小道士埋头躲他轻浪的调笑,恨不得一头碰死在墙边。
笑够了才罢手,他讨好地掰过小道士的肩膀,脸挨着脸说悄悄话:“饿不饿?希夷已经睡了,我去给做好吃的。”
道者抿紧了嘴,瞪圆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剜他,扭着身子往后退。
敖钦又是笑,见他越往后,便就凑得更紧。一退一进,从卧榻的这头移到那头。被逼急了的小道士紧紧靠着墙根,目光炯炯似被狼撵到悬崖边的鹿。敖钦叹口气,探手抚上他的脸,“吧唧”一口亲上他另一边的颊:“蠢道士,我还真能吃了你不成?”
那晚的小道士很乖,敖钦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热莲子羹。”
他就果真依言跪坐在榻上,散着发,肩头披着敖钦的长袍,额际不染半点俗尘,眼底不见一分浊色。黑漆漆的屋子里,仿佛周身晕了昏黄的光,华光莹莹,如林间的竹山中的玉,如供桌之后的尊者莲座上的仙君。
气息失了平稳,他端一碗莲子羹掀了碧色门帘跨进来,一错手,汤汤水水洒了半碗。
小道士偎在他怀里,就着他的手,猫一般将余下半碗咽下。他心满意足地看着,末了时,一低头,猎食的鹰一般叼过他粉色的舌。甜的,比冰糖更甘甜,比莲子的清香更多一分馥郁,隐隐的苦涩是未摘去的莲心。
他指给道者看窗外的下弦月,弯弯一道,船儿般两头尖尖,刚好挂在降魔塔怒冲云霄的飞檐翘角上。原来已经到了月末,再过三日连这仅剩丁点的月华也将被苍蓝夜空吞尽。而到下月月初,星河间皎皎又是一弯新月。
“小道士,你走不了了。”他突兀地开口。
不明所以的道者疑惑地转头看他。敖钦笑着,低头又在他唇上落下一吻,额头抵着额头,情话绵绵:“不要担心,我会好好待你的,真的。”
如许温柔耳语,如许耳鬓厮磨。小道士,你看我是否开始有些酷似那个“他”?“他”一般温柔如水的目光,“他”一般和煦如春风的笑容?
放心吧,我会比“他”更好,千倍万倍的好。
夜深沉,敖钦看着小道士的眼,以及,小道士眼中的降魔塔。
希夷跑来时,敖钦正在房里弹琴。
“无涯病了。”好似进他的房是天大的污秽,凌波仙子般冰清玉洁的上仙只肯站在门槛外。
敖钦焚了熏香,坐在珠帘后断断续续仔细研究着琴谱:“是吗?那就去个请郎中吧。”
希夷的笑声透着肃杀:“你觉得,这是寻常郎中看得了的病?”
敖钦却在心里暗暗吃惊,早知隔一道错落的珠帘就不用看到希夷的脸,聪明睿智如自己,怎么之前就没有想到?
“病了就该找郎中,否则,等到病入膏肓就来不及了。或者,你想眼睁睁看他死?啧,希夷上仙,你的慈悲心去哪儿了?”他几乎能听到希夷握紧双拳,骨节所发出的“啪啪”声响。
凛然不可侵犯的上仙口气逾见阴沉:“你对他做了什么?”
他“呵呵”地笑,将指下的琴弦轻拢慢捻,侧首听泠泠的琴音悦耳似今春第一场细雨的叮咚:“笑话,在你希夷的眼皮底下,我能做什么?赶紧去找个郎中来看看吧,城北回春堂有个黄郎中,听说专治疑难杂症。叫希夷上仙束手无策的病,兴许他能治好。”
“你在莲子羹里放了什么?”
真细致,不愧是希夷,稍稍回想就能看出破绽。每日一碗莲子羹是他对小道士必做的功课。敖钦终于拿正眼看他:“他好清淡,我怕冰糖太甜,换了别的。”
如果不是身在此城,恐怕他早死在希夷剑下。敖钦一派温和地对上他的眼:“不碍事的,一场小病加之先前的长途劳顿,让他好好躺在床上静养两日不是很好?”
他闭上眼似陶醉在自己所奏的琴声里:“难得本君想好好尽一次地主之谊,上仙还是不要同我争功为好。”
帘外的上仙一字一字似从牙关里蹦出来:“你想留他多久?”
“直到我放手为止。”他嗤嗤地笑,张开眼看希夷铁青的脸色,“可是……你说,本君还会放手吗?嗯?”
希夷却摇头,眉梢眼角无一不是悲哀无一不是怜悯:“你总说他是蠢道士,单看他抛下你爱上东垣便知,他其实再明白不过。”
东垣,又是东垣。这是他第二次提起那个“他”。
“住口!”敖钦霍然起身,气咻咻同他对视。
白衣的仙者不露神色,利刃般的视线笔直穿进他的眼:“因为,东垣好过你太多。”
他怒声呵斥:“希、夷!”
希夷回他一个笑,那般木然不似寻常人的面孔,连笑容都不显善意:“同他想比,你什么都及不上。当年他若弃东垣而选你,才是真的愚蠢。”
晌午过后,道者病得更重。说是勉强进了小半碗白米粥,不一会儿又全数吐出来,四肢酸软无力,连倚在床头靠一会儿也坐不住,昏昏沉沉的,睡一阵又醒一阵。希夷的脸色越发不好,枉他在天宫中目无下尘似地称了许久的第一,却连道者的病因也还未捉摸出来。若是传扬出去,便是十足的颜面扫地。
敖钦跟他道:“希夷,别以为天底下只有你一个人是勤奋精进,旁人都是死的。你看看我这满屋子的书,再看看我这座城,本君哪怕每日随手翻上两页看上三行,百多年下来,总有一字半句是你不会的。”
希夷哼也不哼一声,带着他那一脸万年不变的慈悲,抬头挺胸从他跟前走过,连个斜眼都不屑予他。敖钦不以为意,用木托盘盛上几碟清淡点心,倚着窗栏候在小道士的卧房外。
希夷坐在道者的床头,脸上才露出几分心焦。神色虚乏的道士挣扎着坐起来反冲他笑:“可惜了,原先说好的,再过两日就随道长回您的清修之地叨扰几日,现在看来,是要改期了。”
不善言辞的上仙拉过他的手连连摇头,时不时低声问他:“可有哪里觉得不适?头疼或是心口发闷?”
小道士亦握住他的手安抚:“没事,只是觉得困乏,睡几天就好了。”
难得他神智还清醒,希夷也不勉强他,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起诸般琐事,看经文时的体悟,游历凡尘时的见闻,为人一丝不苟得几乎刻板的上仙居然在闲谈时说起,曾在某州某城的某家小店中吃得一顿素斋,滋味甚好,及至今日时常挂念。
说着说着,终于还是没有绕开那个“他”。
缠绵病榻的小道士连病重时都不忘将背上的长剑放在身侧,谈天时有意无意用手指摩挲。
希夷问他:“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有‘他’?”
小道士轻声答:“或许还未记事时,便知道了。”
他说他自小便无父无母,道观中的老道自山脚下拾得他。道观虽偏远,却颇有名望,据说前朝时甚至接过天子的銮驾。身边的师兄师弟来来去去,遍地撒野好似满山的猴,却无人同他亲近。他们说,是他太古怪,同他说话时,总是眼望四方心不在焉。他亦觉得委屈,只因总有旁人听不见的声音在他耳畔说话,说得什么却一字都不曾听清。后来便开始噩梦连连,仿佛心头吊着天大的事不曾做完,整夜整夜不能睡得安稳,醒来时,浑身湿淋淋一身冷汗,抬手摸到脸上一手冰凉的泪。吓到了同门也吓到了自己。
待到大一些时,渐渐才明白,或许自己这一生便都要同这奇怪的梦靥纠缠不清。梦里依稀有模糊的身影,经年累月,始终是那一个,不变的轮廓不变的身形。耳畔的虚幻声响和梦中的急迫心情无一不是催促,找到他,或许便能知晓一切。
行冠礼那年,老道拿出那长剑来告诉他,拾到他时,那剑就放在他身边,想来该与他的身世有关。他双手高举头顶将剑捧过,明明触感陌生得紧,心头却撕裂般一阵锐痛,双目止不住泪水涟涟。自此,他打点行装背着剑孤身一人上路,找他,同时也是找自己。
“取出这剑看过吗?”希夷问他。
小道士吃力地把剑拖上膝头:“我拔不开。一路过来,谁都拔不开。”
敖钦在窗外看到希夷眼底的哀悯。希夷说:“若将寻他的执着放在求道上,或许有朝一日,道友能够位列仙班。”
“不会的。”小道士像听了笑话,嘴角微微弯成一个弧度,“我哪里能够?”
这一次他不是谦逊,两手抓过剑身,抬起眼来一本正经地望着眼前同自己有着肖似面容的仙者:“我并不执着。如若是求道,我早已走火入魔。”
“来这儿的路上,我曾经遇到一位琴师。”他不知敖钦在窗外,靠在床头从头至尾一心一意讲给希夷听,“他的琴声很好听,让我想起他。”
像是回应希夷的不解,道者顿了顿,抚着手里的长剑慢慢讲述:“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弹琴,但是,听到那个琴师的琴声,心里就很安稳很高兴,仿佛……仿佛已经找到了他。”
琴师说自己叫沈吟,有一双隐泛幽碧之色的眼眸。沈字通沉,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居然连名字都是比着他因焦躁而干涸的心而设,不是命中注定又是什么?他天天去听他弹琴,去同他攀谈,同他结伴,明明那般拘谨那般内敛的性子,抛下了一切绕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叽叽喳喳只为他一个回眸一个笑脸。他告诉旁人,他找到一直要找的人,琴师就是那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