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声越来越大,三大长老并未妄动,卫青涟却一使眼色,一个霁雪门的弟子大了胆子喊道,「凤
三你充什么龟儿子,还不……」
话音未落,右半张脸一凉,他伸手一抹,竟是满手的鲜血。
他大叫一声,卫青涟却横了他一眼,道,「鬼嚎什么?皮肉之伤罢了。」一手掷过去半瓶金创药,
又朝蓝衫人道,「舒朗舒舵主,霁雪门记下了。」
舒朗闻言笑了笑,眉目中却是得意。
受了伤又被门主骂,那弟子眼看舒朗指尖还滴着血,自然明白刚才是他戏弄自己。一知道没事,又
要开骂,却看那个玄衣人缓缓回过身,看了自己一眼。
到嘴边的话就这么噎了回去,只觉得那人目光闪了闪,自己已是寒了个透心凉。
众人这才看清了他的形貌。
他发如墨,面似雪,两道眉像是在雪白宣纸上挑出墨迹。一眼看向那霁雪门的弟子,目光流转间,
众人却都觉得他也望了一望自己,心头就猛的一跳。
园中一时鸦雀无声。
他缓缓出声,不大的声音,仿佛锥子刺了刺每个人的耳朵。
「凝碧宫凤致,此次为江州贺家命案而来。」
他微微点头,舒朗手一扬,他原本托着的棺木就向园中飞去,轰然一声,棺木落于地上,他飞身一
纵,立在棺木上,慢慢转身,环视一周,神采飞扬。
见众人都朝他看过来,舒朗高声道,「贺家命案,死三十二人,伤三人。伤者贺广、贺明、贺宁、
贺庞:贺广中两剑,伤在肋下、左腹;贺明中一剑,伤在右胸;贺宁中三剑,伤在右腿、右肋、左
臂。所有死者都是切断咽喉,一剑毙命,不过被大火灼烧,尸骨无存。」
他话音刚落,众人已是一片哗然。
贺家死者尸体已成焦炭,所谓的一剑毙命,也都是从贺家幸存者那里听过来的,谁也没有亲眼见过
,就算逃出来的那些人,也不可能说的这么详细。
卫青涟嘿嘿一笑,道,「凝碧宫倒是知道得仔细。」
这话分明另有所指,仙剑门几个长老也是抚须皱眉。
舒朗叱道,「卫青涟你胡说什么!」一看立在一旁的凤致,又勉强把怒火压了下来,接着道,「贺
家一把大火,烧得什么都没了,灭口之人以为毁了所有证据,却没想到一个计划被他所杀的人,却
逃了出来,虽然救治不及,却还是给我们公子找到了。」
他一提气,人像陀螺一样旋向空中,那棺木的盖子竟粘在他脚上,棺材被一揭而开。
棺中躺着一人,天气炎热却没有腐烂,容貌未损,正是遍寻不着的贺家之主贺天龄。
舒朗一点贺天龄喉上的伤口,道,「你们看仔细了。虽然被伤之人中的是凝碧宫的兵刃,可再看这
死者喉上的刃口,却分明比凝碧宫兵刃长上一寸。」
卫青涟与长老们上来察看,眼见果然如此。
红发长老正要说话,却被卫青涟止住,他一扒那伤口,示意仙剑门长老仔细来看。不等长老门看完
,卫青涟阴阴而笑,「凝碧宫果然是好手段。」
舒朗神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卫青涟道,「不知舒舵主仔细看过这伤口没有,这伤处外宽内窄,入骨处内比外伤细上一寸。分明
是被人用较细的兵刃所杀,又在原来的剑口上被用较宽的兵刃补上一剑。凝碧宫兵器管制严格,剑
失人亡,刃口花纹独特,武林中自成一家,绝不可能仿冒。我们只要再查一查贺天龄的致命的伤处
就是了,舒舵主你说是不是?」
舒朗冷汗涔涔而下。
卫青涟哈哈大笑,「凤三凤三,我到要看你怎么说。」
凤致转眼看他,卫青涟的笑声不由自主止了下来。
良久,他却开口说了句不相干的话,「此情可忆,往事难追,卫门主,该想开的时候,就该想开些
。」
卫青涟退了两步,仿佛被打了一巴掌,「你说什么?」
凤致摇摇头,不再理他,对仙剑门长老道,「寂寂山春,荒山古木,各位长老可曾听过?」
长老们脸上都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白发长老上前道,「凤三公子难道是说……」
凤致不答,径自道,「萧总管。」
萧总管恭敬向凤致施礼,回身轻描淡写拍出一掌,击在园中一棵繁茂的大树上。
一瞬间,舒朗脸上也露出了同样奇怪的表情,卫青涟却是不明所以,其他人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脑。
一掌拍过,萧总管衣袖一扫,带出一阵轻风。
微风抚过,参天大树竟随风而倒,枝叶繁盛,众人未免被压伤,纷纷避走。在场武功较高者却是动
也未动,直盯着那树断裂之处。青绿的一圈树皮中,树干内竟然已经全部黄萎,干枯易折,因此风
过即断。
黄发长老慢慢吐了口气,目露恐惧,「寂寂山春,荒山古木——枯心掌。有生之年,我竟还能再见
到枯心掌。」
卫青涟毕竟也是识货之人,脸色一青,道,「枯心掌?难道他是……」
萧总管仍是眉目平静。
似乎舒朗也是第一次知道,他诧异的睁大了眼睛,「萧总管……萧……你是萧离?」
「萧离」一出,众人哄然。
十年前江湖上最棘手的魔头便是萧离,枯心掌下无活口,人人谈之变色。却不知为何,又突然消失
。任谁也没想到会在此地再见枯心掌,再见这个人。
萧离不动声色,只拣自己要说的讲,「卫掌门说的没错,的确是有人用凝碧宫之剑杀了贺家三十二
人,又伤四人;再用宽些的剑刺了死者的伤口,放火烧掉尸体,再有意放走贺天龄,故布疑阵,所
有一切,都是为了嫁祸凝碧宫。他却没想到,三十二人皆死,毫无挣扎痕迹,每人都是一剑致命,
就是再高的剑法,也断然不会高到如此地步。只有先用出掌姿势不易被人看出的枯心掌,一掌毙命
,才会有如此的效果。你们若是不信,把他们的心肝剖开来看,一定是血脉尽碎。」
他顿了顿,又说,「我不知那人为何也会此功,不过他虽然练成,也没有我这等功力,只要仔细查
看,还是能辨认的。」
说完躬身退到在凤致身后。
卫青涟与众长老默然无语,舒朗面色惨白。
凤致望向他们,目光中有丝怜悯,负手向门外走去。
他过处,人群自动散开,眼看就要步出门外。
忽听有人大喝道,「这三人是凝碧宫妖人,不能放他们走!」
萧总管回头一看,果然是卫青涟。
凤致却不转身,抬首望着蓝澈无云的天空,缓声道,「卫门主,你说你能拦得住我吗?」
他的声音慢却有力,轻却掷地有声,砸得卫青涟心上一颤。他看着凤致,那样清高的姿态却是他最
恨的,强压了压心中的莫名的恐惧,他冷笑道,「凤三啊凤三,你未免太托大了,只带两人便想在
仙剑门来去自如,你以为仙剑门是什么地方?让你捉走了门主,还能再任你欺负吗?」
这话算是把仙剑门也扯了进来,果然见三长老脸上满是尴尬之色,人群又开始骚动。
卫青涟阴森森笑了,「你恐怕也已经想到了,这场仙剑门之乱,其实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
他声音蓦地一高,从牙缝间挤出两个字,「——诛凤。」
这二字用内力吐出,尖利的声音在群山间破锋而出,回荡在周围郁郁苍苍的环形山坡上。声音掠过
处,一面面代表着霁雪门的白色旗帜从翠色屏障中钻出来。
一面、两面,进而是一片山坡;一片、两片,进而是全部山峰。白旗在林间飘舞,如同突然降下的
大雪,覆盖了整个山谷。
山风猎猎,凛冽的尖啸着掠过林间,刮在旗帜上,劈劈啪啪的作响,回荡在山谷间,群山呜咽。
谷地的人们为此气势所制,骚乱顿停。
卫青涟走到场中央,哈哈大笑,「凤三,你再怎么厉害也是一个人,这些人,就是用堆的也能把你
活埋了,今天就该是你的死期了,还不快些束手就擒?」
原来一切都是他早已准备好的。
「是吗?」凤致却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仿佛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对萧离道,「萧总管,你降
吗?」
萧离道,「公子说笑了。」
凤致又问,「舒舵主,你降吗?」
舒朗脸色仍有些发白,却立即跟了过来,立在凤致身旁,「我倒想要卫门主教教我这『降』字怎么
写。」
凤致一笑,如春暖花开,「卫青涟,看来……这恐怕都是你的痴心妄想了。」
他往前踏出一步,看着漫山白旌,沉声念道,「清风有信,秋叶无边,碧凝四海,凤舞九天。」
沉沉的声音像闷雷在众人耳边滚过,愈往远处愈是宏亮,说到「凤舞九天」众人耳边一炸,一朵巨
大的烟华从萧离手中腾起,在山谷上方爆开,化做白烟,竟缓缓组成一个「凤」字。
凤致肃目敛眉,山风吹着他的衣袍,瘦长的身体立在群山之中。
「凤致在此,凝碧宫弟子听令!」
一线黑色从山脊上流下,迅速延伸,分成两股,再是三股。分出的黑线又分叉,越分越多,纵横交
叉,粗细却始终未变。那黑色动得看似凌乱,却实则有序,不一会儿就像叶脉一样,将那些白色网
在其中,切断了它们之间的联系。漫山白旗就如进了网的大蟒,挣扎动弹不得。
再看山中,黑白相错,仿佛是一局刚刚下完的棋局。
以群山为盘,以众人做子,经此一战,卫青涟惨败。
凤致仍然没有回头,问他道,「卫门主,现在你该知道,若我凝碧宫真有对各位不利之心,今天会
是怎样。如今,你还要留下我吗?」
凤致提步往外走去,那群仙剑门跟霁雪门的弟子先是迟疑,逐渐自发地散开,形成了一条通道。凤
致唇上微微泛起一个笑意,半侧过头,目光对上了卫青涟的眼光。
卫青涟本来脸色发白,此时已然发青。凤致笑道:「卫门主,场面上的狠话,我就替你说了。青山
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凤致在凝碧宫恭候卫门主大驾。」
他飒然一笑,带着萧总管和舒朗离开,卫青涟气得直发抖,一个霁雪门弟子却悄悄附在他耳边道,
「门主,林公子到了,他说他时间不多,请您赶快过去。」
凤致一行人顺利出了仙剑门,凤致对萧总管道,「你去招回那些弟子,把他们带回宫,记住,要悄
悄的。」
萧离点头退下。
他人一离开,凤致面上随即显出了疲累之色,身体微微一个摇晃,被舒朗稳稳扶住。
「公子!」舒朗关心之情溢于言表。
凤致勉强朝他笑笑,「不要紧,只是最近有些累。」
舒朗扶他来到一棵大树下,脱下外衫铺在地上让他坐下,又回去将两人行踪痕迹掩去,才又回来。
凤致一身玄衣,闭目陷在树底的阴影中,照出脸上隐隐的黑气,脸色白得有些发青,憔悴异常。
舒朗心中惊疑不定,又是心痛,仿佛是明白凤致为何会如此,又仿佛不太明白。今日之事,他已经
露了太多痕迹,可凤致却对他似无任何怀疑,仍是十分信任。
歇了歇,凤致慢慢张开眼睛,那双眸子灿若晨星,容貌之好却在其次了。
他看着舒朗游移的目光,了然的笑了,「舒舵主,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舒朗吓得跪在他身旁,「就是借一百个胆子。属下也不敢这么想。公子惊才绝艳,江湖之中无人能
出其右。」
「赞得过了。」凤致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站起来,「若是处在我这个位置,很多人能做得比我好
,只是他们没有这样的际遇罢了。」他仿佛想到了什么,沉默一阵,又说,「我知道你们的忠心,
不过腹诽总是有的,怕都是觉得我太软弱,没有一统江湖的雄心吧。」
舒朗哪里敢动,跪在地上,额上一滴滴的冷汗。
「你别怕,我没有生气。」凤致有些纵容的笑着,「你不是最怕我生气?」
这分明是那日舒朗对林墨汐说过的话。
舒朗只觉得喉咙发干,竟连一个辩解的字也说不出来。
凤致扶着树干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舒朗,「小朗,我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最好的。那时候我身体弱
,如果是打架,你总是帮着我的。后来姑姑一死,宫中无主,我被选出来继位,刚开始的那几年,
你也是一直跟在我身边,时常是寸步不离的,对不对?」
舒朗的手紧紧的抠在地上。
凤致又道,「那时候我还小,宫中有人欺我年幼,是你们几个人帮我铲除。这些年,凝碧宫被七大
门派围攻,一度风雨飘摇,他们几个相继离世,如今留在我身边的,也就只剩下你了。」
他低低的叹了一声,垂目掩去目中的疲惫,「可我万万也没想到,你会为了林墨汐的几句话就……
」舒朗抬头要说话,被他止住,「你真的对我失望到如此地步了吗?你用凝碧宫剑法,林墨汐用枯
心掌,先合力将贺家灭门,再故意虚掩痕迹,为的就是将凝碧宫卷入江湖一战。原来我已经逼得你
们不得不出此下策了吗?」
「不,不是!」舒朗连忙站起来,捉住凤致的手,急急分辩,「公子您不要这么说,我们从没有觉
得你不好过。只是凝碧宫日益壮大,只要公子有意便可独霸江湖,大家跃跃欲试,已是忍不住了…
…」
「忍不住了?」凤致声音猛的一冷,几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所以就受了林墨汐的挑拨?」
他双目一抬,眼中满是凌厉之色,只一眼已吓得舒朗又跪了下去。
「你们知不知道如今凝碧宫有此声势是因为什么?你们以为短短几年,凭凝碧宫自己能有此实力吗
?」他痛心疾首的摇了摇头,「你们不知道。你们只知道凭着现在的局面就可以江湖争霸,可以笑
傲群雄……咳咳……」
说到激动处,他轻咳了两声,舒朗已经慢慢低下头去,「你们忘了,当年我们是吸收了许多欲退出
江湖,却无归处的江湖异人,才能迅速有了如此局面。这是他们加入宫的本意,如今若是凝碧宫卷
入江湖纷争,他们还会帮任宫中驱使吗?如萧总管,他还会甘心的跟着我们吗?!」
他说一句,舒朗面上颜色就变上一变,等他说完,已只剩了一片惨白颜色。
凤致喘了口气,抬首看着头顶参天古木,枝桠交错,遮天蔽日,浓绿得刺眼。
「墨汐啊墨汐,看来我留你,真的是留错了。」
第五章
落叶萧萧,秋风瑟瑟。草地上平铺了一层金黄,踩在上面沙沙作响。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分,落日的金黄,也给林墨汐身上罩了一层光晕。整个人更似入画。
「来了?怎么不过来?」
林墨汐也不抬头,仍然低着头看手里的书。凤致也不走近,道:「墨汐,我今天来,是有事要跟你
说。」
林墨汐抬起头,眼中有丝怨毒一闪而过。「自从回了凝碧宫后,就再也没见过你的人影。敢情是凤
三也转性了,忙着筹划一统江湖的大业了,把我都丢到脑后了?」
凤致一怔,林墨汐的反应让他有点意外。「不是一见到我就厌烦,还会想着我?」
林墨汐掉转了头,去看那夕阳美景,不再答理他。
凤致走近,将手放在林墨汐肩头上。「墨汐,你走吧。」
感觉到林墨汐浑身猛然颤动了一下,回过了头来。眼中除了惊疑与不信任之外,还有些别的什么东
西,让凤致的心被狠狠抽了一下。
林墨汐慢慢展开了笑颜,如同夕阳的余晖在他面上慢慢绽放的光。「是我听错了吗?」
「我是认真的。」
林墨汐骤然间现了怒容,道:「凤致,你把我林墨汐当成什么人了?当日碧山一战,你一剑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