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春(出书版) BY 大风刮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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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庭欲掂须子,面对着王爷我,又没敢掂:「一是为了生意,二便是为了那件事情。草民替我家三爷,再谢过王爷。」
我大步流星疾走在回王府的路上。
卢庭说:「王爷此次准三爷返乡是对苏家莫大的恩典。三爷已于今晨先还扬州,还让草民捎句话给王爷,说未能当面别过,王爷莫怪。」
卢庭说:「草民是苏府的扬州管事。二爷临终前将扬州产业托于草民,经营对策一一交代。战战兢兢经营这些时日,总算未曾辜负二爷所托。待回扬州后,草民当即刻报于宫府上奏朝廷,将两江总商一衔转于三爷。」
卢庭说:「草民今日特来寻王爷,实在还有一件事恳求。万乞王爷将二爷遗骨交与草民回乡安葬。」
我撞进王府大门,一直向内。迎头见到忠叔领人在整顿忙碌,一个个跪在回廊上。我说:「苏公子呢?!裴公子呢?!!」
思叔花白的头碰到地面:「禀王爷,公子们已都走尽了。」
我说:「苏公子呢?!裴公子呢?!!」
忠叔的头紧贴地面:「禀王爷,公子们已都走尽了。」
正厅没有,偏厅没有,小厅没有,东院没有,卧房没有,书房没有,金鱼池边的亭子上也没有。
空了,全空了。
书房的桌上帐本与书册叠得整整齐齐。卧房的被角枕头上还有昨天晚上的桂花香。
空了,全空了。
公子们已都走尽了。
小全垂手在金鱼池边的空地上抖抖缩缩地说:「王爷,安国府的符侯爷来了,说有要事要见王爷。」

符郧符侯爷在正厅里单膝跪地:「小儿自幼在外习武,臣疏于教导。举止无状,唐突了王爷。臣已上奏圣上恳请赐小儿一个武将官职,谴调北疆福王千岁麾下,待圣上准奏之日即刻起程。往日种种无礼唐突,臣已家法严惩。符家一脉单传,臣半生只得这么一个孽障。王爷仁义宽宏。望能念臣一门几代侍奉朝廷的一点微末功芦,宽解海涵。臣符郧涕零感激。」
我看看房顶。「符侯爷快起来罢。论情理该我给侯爷下跪。侯爷讲的道理我都明白。只有一点。你儿子符卿书。」小心肝抽一抽,咽咽唾沫。「你儿子符卿书没错,无礼的唐突的都是我。侯爷要怪都怪到我身上来,莫罚他。是非轻重我晓得,侯爷放心,不该做的事情我断不会再做。」吃饱了散席,唱完了散戏。天底下的事情都如此,拦不住,认了。
符侯爷含着定心丸走了,小顺摸进正厅,弓着脊背轻轻道:「王爷,其实……」
其实?还有什么玩意值得其实?我说:「其实什么?」
小顺低头道:「王爷恕小的斗胆,小的想说~~苏公子与裴公子都走了没多久,其实追也追得回来。」
追也追得回来。我疾奔出王府,窜过两条半街,来者熙熙,去者攘攘。老子在街心玩了个急刹车。追得回来,又能怎么样?出了泰王府,海阔天空。只是衍之倒也罢了。其宣独自一个,要如何是好?怎样也比在泰王府好,我马小东都能活得滋润,其宣这样的人物,到哪里过不自在?我又拿什么脸什么话寻他回来。
脚踏两条船,早晚一定翻。何况老子忽悠上三条,凉水里泡着谁也怨不得,活该。人的命,天注定。该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不能要。强求求不得。
衍之做两江总商,其宣海阔天空自在自得,符卿书建功立业加官进爵。这三个人老天都便宜我一场,老子借尸体还魂一趟十足值得,赚了个满盘。各人算来,都是好结果。
结局如此绝对是个好结局。
再往后的,老天自有安排。比如现在街角那个抱着卖身葬父牌子一身素白哭得梨花带雨水楚楚可怜的小姑娘,可不正是老天指引给我的前进方向?一双有些水泡的红眼睛正在我看她的一刹那看到了我,难道不是命中注定碰撞的火花?
街前卖枣泥糕的旁边马车里那位。老子没看见你。所以别掀了帘子又放下,也别让卢员外闪出半张脸来。老子是向后走不是向前。
还有对街天元酒楼二楼第三个雕花窗那位,老子是向前看不是向上看。别向后贴着墙坐,也别放下窗子。老子瞧的是小姑娘楚楚可怜的模样,不敢再贪你那双细长的眼。
春秋大梦到了黄梁饭熟,是该醒的时候。
我拨开众人,怀中摸出一张银票。人群寂静。小顺从人堆中插出一个头在我旁边,嘴张了张,没敢出声。小顺跟着我这几个月不容易,跟前跟后腿该跑细了一圈,等老子回府,一定要把最近不容易的人都赏一赏。银票飘到小姑娘眼前的草席上,小姑娘看到数目,倒抽一口冷气。我在一片吸气砸嘴声里微微一笑,拂袖,转身。小姑娘用哭哑的声音嗫嚅道:「……多谢爷,奴家从此就是爷的人了。……」
老子转头又笑笑:「钱拿着,剩下的拿去找个过活的门路。爷我不缺人。」我的人?谁是谁的人。都是笑话,都是虚的。
我再转身向前,老子这辈子,头一回走的这么帅。
小顺在我身边半尺远的地方跟着:「王爷,咱哪里去?」
我说:「回王府。」
一个五六岁大的毛孩子擦过我的腿颠颠地冲着卖糖人的摊子跑。两个大子儿换了一个,拿在手里伸舌头欲舔又缩了回去,没舍得。
卖糖人的不多远一个牵马的站着称瓜子,一个十来岁的小混混歪头看那马,手里夹着一只小刺猬,小混混吹了两声口哨,马耳朵动了动。小混混抬手把小刺猬放在马鼻子边擦了擦。马的鼻子里喷出气来,长嘶一声,两只蹄子高高抬起,惊了。眨眼掀翻了两三个摊子,小混混牵马的都被甩出五六尺远。横冲直撞直向这边过来,我与小顺拔腿欲闪进一家门面避难,那买糖人的小孩子很连续剧的傻站在街中央,不动了。
妈的今天真是所有的烂段子都赶一起上场了。
理所当然的老子一个饿虎扑食势五体投地,再理所当然的在一片嘈杂声里头后背重重闷疼。小顺那一声「王爷」也理所当然破空凌云比哪个都尖锐。
原来这才是结局。我眯眼看看鼻子底下从老子嘴里喷出来的粘稠物。XXX的居然让老子死在见义勇为上~~~XXX的我不甘心!
老地方奈何桥,老熟人科长。「小兄弟啊,你怎么又上来了?」
「怎么来的!!不是你安排来的!!他妈的居然给老子安排一个见义勇为英勇牺牲的烂段子!!!」
科长摇头,叹气:「小兄弟,我发现你真不是一般的倒霉。那马命该踹上那个小孩子,偏偏你冲上去了。」
合着怪我不该充那个大头。我拎拎裤脚蹲到桥头:「没办法,思想到了那个境界,自发自动就冲上去了。」
科长蹲在我旁边翻册子:「那孩子上辈子是个跳楼的,跳下来碰巧砸到个路过的。他没死,被砸的死了。被砸的跟阎王申请这辈子做马,在跳楼的下辈子感到最幸福的一刹那踹死他,报了上辈子的仇。一啄一饮都是注定,偏偏因为你借尸还魂,不在命数之内,漏算了你。」我摸摸鼻子:「马这辈子仇没报成,怎么办?」
科长说:「只好等下辈子。下辈子让跳楼的转世做蚂蚁,他做大象,一定能了帐。」
我打个哈欠索性在地上坐了。科长合上册子露牙一笑:「正好小兄弟,趁你这次过来时辰还早,有个事情麻烦你。新近上面准备把借尸还魂做成个专门弥补工作失误的服务性项目。要收集一些实验典型的资料。有几个问题问你,配合一下。」
我再打个哈欠,「问罢,反正时间有的是。」
科长从怀里摸出一个本子:「你借尸还魂期间有没有身体不适应等现象?」
我说:「没有。」
「有没有因为还魂后相关部门服务不到位而产生社会生活困扰?」
我说:「您老写没有就可以了。服务很到家,我是还魂的各个相关人等都通知到了,就是忘了把去通知这件事情告诉我这个当事人了。」
科长恍然一拍大腿,「小兄弟,你给我提了个大醒。注明在以后每次还魂前详细介绍跟踪服务的各项条款!再下一个问题,个人感觉还魂后的生活质量比还魂前是提高了还是降低了?」
我诚实回答:「虽然被还魂体所在地社会发展水平这个客观因素制约,没有享受先进科技的乐趣,但是就整体来说,还是提高了。」
科长微笑点头:「个人感觉还魂后的心理环境是否舒适?精神生活是否满足?」
我从牙缝里说:「舒适又满足,满足极了。」
科长舔舔指头,翻过一页纸。「最后,」头一歪,和蔼地再一笑,「综合简略地谈谈你本次借尸还魂的整体感受。」
我说:「他妈的老子再也不想来第二回了。」
科长大惊:「小兄弟,你这话从何说起,不是都过的不错么?」
我曲起一条腿晃一晃:「跟别人没关系,是我个人的原因。我看清了,我这人只是当个普通老百姓的料,高贵的日子咱过不来,深沉的感情咱玩不起。科长,我也托你个事情,这次再投胎,让我投个小康家庭,平常一辈子,再有个差不多点的美女老婆就行了。成不成?」
科长皱眉:「那要等你现在的这个身子阳寿到了,到时候再说。这样,你先回去过着,我在这里给你留心着。到时候一定给你安排个合适的,怎么样?」
我先回去过着?我说:「为什么?老子现在不是已经又死了么?!」
科长无奈地摇头:「小兄弟,哪个说你死了?这次是意外。不算数。」
意外?我窜起来,「老子还要回去?!」
科长把老子的反应理解为兴奋,含笑点头:「不错,要问的都问完了。马上你就能回去了。」
我望着奈何桥下滔滔黑水,再回头:「科长,打个商量,老子能不能不回去?」
科长从山花烂漫过眼成叹望秋山:「好好的为什么不回去?小兄弟,你的事情我也瞧着。断袖也没什么,断了就断了。人生自古情者无罪。成了一团麻,你就慢慢理顺了它,理顺了还是一根好线。你说是不是?」
我叹气看桥下:「不是为这个。」
其实我方才也想,我这次呜呼一蹬腿,那些人然后怎样。
衍之心软,若是知道了,可能会长叹一声,然后捐钱给个小庙替老子做个超度法会,初一十五逢年过节多化两锭纸钱,念个安慰经。两江总商有的是钱,我在地府的存款不会少。
其宣不晓得会不会叹口气,以后看天上的云水里的鱼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想我一想。又是哪个小白脸有福气在那双眼上亲一亲。妈的,想想就窝心。
符卿书,符卿书。符卿书是个能成大事的,估计能为老子难过一回醉一回,再重头前途坦荡,娶个公王郡主安乐一生。花前月下,璧人如玉。不过这辈子能看见他呻吟流泪模样的人恐怕只有老子一个。值了。幸亏从那天在别院一夜,符卿书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只这一夜,出了院门你我便各不相干。」也幸亏老子当时昧着良心撑着滴血的小心肝说了一句:「也好。」虽然符卿书盯着我的神情现在想想胸腔里还像有刀子挖洞。有两句话垫底,符卿书也能少喝两口。
各人再过各人的。
科长站在我旁边:「你看小兄弟,你还是舍不得是不是?想就表示舍不得。」
就算朝朝暮暮,又能多少年?十几年,几十年。然后还是一场空。孟婆汤一喝,你过你的,他过他的。什么生生世世都是屁话,几百年之后,几千年之后,谁还记得谁,谁还认得谁?
科长伸手拍我肩膀:「小兄弟,想事情不能钻牛角尖。我在这奈何桥上也不知道多少年,也不知道见过多少魂。过一世,别回头看,也别往后想。过一日就把这一日过自在了,就算没白过。来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一块明晃晃的水面,老子上次还魂就是从这里下去的。
科长说:「你看,能从这地方瞧见凡间。你是想看重播还是直播。」
我说:「直播。」算算时间,灵棚也该搭起来了,看看有几个人来哭。
水面抖了一抖,切到现场。显像程度不是很好,勉强能看清。尸体还摆在卧房里,不过哭的场面挺壮观领头跪在老子,不对,是小王爷死尸跟前用手捣地哭的是小顺:「王爷~~~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啊~~~你睁睁眼吧~~~~」看得我还真有些感动,刚想叹口气,后背被人一推,一个踉跄,头朝下就下去了。XX的科长,一回两回阴我!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着陆比上次更稳妥。我轻轻吸了口气确定成功,先按兵不动,听听都怎么哭王爷我的。刚才的一片呜咽声全没了。屋里挺静,只有一个抽鼻涕声,哽哽噎噎,依稀是小顺:「~~~上头~~给示下了么?~~王爷究竟是烧还是埋?」
另一个回声的是小全:「……这不正在闹,王爷们的意思是埋,这边一说不让动,二说要烧。就等宫里的示下了,棺木衣裳都是现成的……」尾音拉到一半,掐了。老子屏气凝神,只听轻轻的脚步进来,不知道是来给老子穿寿衣的还是抬我进灵堂的。
小顺喊了一声:「公子。」
不急不徐,不高不低,淡淡入耳:「先出去罢。」我脑子里嗡的一响,血液澎湃。跟着一个低低的字眼儿直顺着耳朵钻进来:「先去门房吩咐,除宫里的,一率挡了。」我浑身的骨头化成一汪春水。
我一个扑棱,一把掀开被子,直弹起来:「其宣!衍之!」
一向水波不兴的脸上先惊后渐渐舒展,像月上东山,像半开水的蒸气。另一双眼也弯了起来,眨眼间今在咫尺,我从一汪春水变成一汪糖稀。热泪盈眶。
后来我问过衍之也问过其宣,为什么要回来。问这个问题用意确实狡诈了一点。
衍之说:「想将家兄的遗骨入土为安。」我说:「这回入不成了,怎么好?」
其宣说:「上次诈尸瞧得不详细,想再看一回。」我说:「已经瞧见了,以后呢?」
衍之说:「那便只有等了。在这里等着,十几年几十年,总有那么一天。」我小心翼翼地问:「那两江总商……」茶香里的人淡淡地笑:「当年先父说过,衍之不是经商的材料。交给卢庭经营好得很,何必计较是谁家的虚名。」
其宣说:「你看过唱戏没,听戏的听得多了也想去串个场子,总想着唱了两嗓子还是身在戏外。其实想的一瞬已经入了戏。」这话高深,我接不上,只听他讲:「既然入了,就唱到完罢。」
这些都是后话,当时我站在地面中央面对两个人,心里还是挣扎的摇摆的。这种场景没有个拥抱显现不出气氛。但是你说我先抱哪个后抱哪个,还是两个一起抱?所以老子只能傻站着,傻笑,笑得像个傻X。小顺揩着眼睛一头撞开房门:「……公子~~几位王爷都来了,在前……」两只眼一直,手抓住喉咙,一个踉跄。然后站稳了,抽了抽鼻子:「小的这就去告诉忠叔,把灵棚拆了。」再一头扎出房门:「都收工莫哭了!!!王爷又还魂了!!!」
托小顺福,老子从卧房到前厅,一点都没有享受到一路披靡的乐趣。只有忠叔两腿颤了一下,神志还是完全清醒的。我对他笑了一笑,继续向前。接着迎上领着吹响手的班子从后门绕过来的小全。小全直了直眼,咬咬手指擤一把鼻涕,流下两行清泪,「天阴犯潮,时令不好,王爷出来显魂了。」
我总算有了一丝满足感,大摇大摆走到前厅。从宁王到安王一个不差,正在磕瓜子喝茶。仁王第一眼先瞧到我,伸出一跟手指头,哈哈大笑:「当真被皇兄说中了,埋不得,一定能还魂!」
康王站起来,围着我转个圈:「你是七还是老十二?」我说:「七。」暗号接上。仁王翘着腿吹瓜子皮:「消息到的时候我就说没事,三哥跟老十非说要埋,输的酒不能赖。」宁王笑道:「赖不了,先差人到宫里送信让太后她老人家放心。酒哪天请都成。只有今天晚上这顿,一定要宰这个还魂的。」我靠!
于是老子的丧葬席变成王爷们的欢喜酒,几个王爷尽情吃了一饱一足,喝空了王府地窖里藏的花雕。王爷们走后王府的下人们由忠叔带领再统一过来恭喜王爷我还魂。这件事情就算欢欢喜喜地圆满了。衍之说圆满不了,马王爷我挺尸这两天几个皇亲重臣都来瞧过了,要把奔丧钱退给人家。据说我的老丈人周国丈跟大舅子周国舅都来哭了一回,还特别要求一定把老子的灵牌跟他女儿的灵牌摆在一处上香。周国舅哭的时间最久。有良心的大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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