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方才咽的气?”胡全礼追问着,见华旭笙微微颔首,便转过身,对着围拢来瞧热闹的杀手问道:“昨夜谁最后一个见过丁大盛?……恩,还有,夜里有人听到什么不寻常的响动吗?”
杀手们立即窃窃私语起来,却是没人留意夜里不寻常的响动,只有洛原上前两步,“胡先生,大盛昨夜早早就歇下了。我要去坎院找祈先生喝茶聊天,在大盛房外叫他一道儿去,他只是含含糊糊的说他困了,要早些歇息,哪儿也不去了。待我回来时,见他那屋仍是黑的没有一丝光亮,还以为他一直都在屋里歇着呢。”
华旭笙轻轻捏着身旁的绵软尸身,验看了喉部的刀口,手指顺着刀口成型的方向向后掠去,拨开脑后的毛发,那尸身的后颈上赫然出现了几块鲜红色的尸斑,循着毛发轻微拨动的手指顿了顿,华旭笙语气轻柔的说道:“胡先生,我要把丁大盛的尸身带回去,详细的检查一下,烦您找几个人把他抬到我那院里!”
胡全礼点头应着,随手指了几个杀手,让他们小心着把地上的尸身抬走,华旭笙语气仍是分外轻柔,嘱咐着:“先找块木板来,把尸体轻轻托放上去,手脚一定要轻。有劳各位了!”
随着刑堂的华主事和胡先生的离开,聚集的人群慢慢散开了,几个平时和郭琛相与甚好的杀手,见他提着柄长剑,呆怔着站在那儿,便过来和他打招呼,郭琛随口敷衍着还剑入鞘,眉宇间仿佛带着一丝郁色,也不多说,举步向自已的小屋走去。
在他身后,追随着两股目光,洛原眼中精光一闪——刚才郭琛从屋里奔出来,叫的那声“小笛”,倒着实出人意料,现在细想想,郭琛这人也算谨小慎微,在堂里人缘倒也不赖,跟谁都能说到一块儿去,平日里瞧着他,也不是个刻薄待人的,可对小笛,却是一时也离不开——衣物没有熏香,要特特跑去训斥;床上爬了老鼠,要鬼哭狼嚎的找小笛;尤其是今儿半夜院里有异动,他竟提着剑慌乱边跑边叫小笛……洛原双眼微微眯起,若有所思的看着南面那一排棂格门,倒是忽略了身后不远处秦昭然霍然扬起的浓眉,和那浓眉下枭猛的利眼。
十丈软红(9)
小院里杀手们聚集的快,散场更快,片刻功夫,院里已是人影寥寥,秦昭然站在天井最靠近自已小屋的回廓外,义愤难平的盯着南面第三间屋子,脑海里仍在不住回响着郭琛那句关切意味深厚的“小笛”!
有一种属于自已的宝贝被人掂记上的感觉,秦昭然有些时候虽粗枝大叶,但并不代表他不够敏感,尤其是现在——他和小笛正渐入佳境呢!秦昭然意犹未尽的咂咂嘴,像发现有外敌侵入的狼王,急急转身回去守护他的领土。
小屋里黑漆漆的,秦昭然轻手轻脚的关上门,还没走到床边,床上呼吸匀细的小笛忽地坐起身,“秦大哥,外面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听院里有人在说,谁被杀了而且还是在咱们院里被杀的?”
“哦,没什么!”秦昭然轻描淡写的躺下,伸长手臂把小笛搂到怀里,“丁大盛不知被谁放干了血,华主事和胡先生已经去查了!你别担心!”
——怀里那具瘦小的身子抱起来手感真是不错,秦昭然索性把两条手臂都环在小笛腰身处,小狗似的用下巴来回摩蹭着小笛的头发,呢喃着轻唤:“小笛,堂里……怕是要有些不太平了,不如我明儿去回了堂主,先奂人把你送出去……”
还没说完,被他紧紧拥住的绵软身子已经弹跳起来,挣脱他的怀抱,挪坐到床尾,声音微弱但倔强的说:“我不走,绝不走!”
要走咱们一块走,小笛恨恨的在心里补上一句,再说,这天下虽大,却是战火连绵,离开聚承堂,虽然是我一直的渴望,可到了山下,我没有功夫防身,比那农家粗壮些的十几岁少年尚且不如,兼之你不在身旁……心头蓦地涌上一阵强烈的不舍,夜寒露重,身子有些受凉的微微抖动着,开始想念起刚才那温暖的怀抱。
小笛的举动自然没有逃过秦昭然的眼睛,他撑起身也向床尾靠过去,执着的伸臂再去搂那生着闷气的倔强孩子,本是预备好要被他推开的,秦昭然心头舒畅,几乎想引吭高歌,小笛的话,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被他听进耳里,都会自觉主动的过滤成——那是因为小笛舍不得他,更有甚者,被他妄自延伸出了一层意思——小笛要留在他身边,和他同生共死呢!
可……他那生着闷气的宝贝并没推开他,秦昭然又是一阵欢快——小笛舍不得推开他,虽然小笛再没有言语,他却仍是莫名的欣喜,现在只除了小笛对更加亲密的接触无法接受以外,两人之间可以说,已是一无隔阂了!
“也……好,”秦昭然微微点头,“你要留下就留下吧,!”
“秦大哥,”小笛不解的眨着眼,“刚才你说丁大盛被人杀了……堂里怎会从此不太平呢?”
“他被人切开颈部的血管,倒放在院外的桐树上,血枯而亡,看着不像是堂内杀手私斗时错手被人杀了,倒像是……”秦昭然犹豫了一下,小笛已是急切的摇着他的手臂,追问着:“倒像是什么?”
“倒像是有外人潜入堂内寻衅!”
其实他未宣诸于口的还有一层顾虑,把前些时日符堂主特意在刑堂刑处的那个杀手的罪名,和今夜死于非命的丁大盛联系起来,似乎暗地里有种不安在浮动,秦昭然闭眼深思着,旋即又睁开眼,怀里宝贝的体温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哦,是有外人寻衅,那堂里确会有些日子不太平了,咱们这铭山偏处沙漠腹地,居然都能给人找到这儿——不知道是不是咱们的生意太好了?”空气又冷了几分,暴露在外面的肌肤凉意更甚,小笛不自觉的向秦昭然怀里缩了缩,“有胡先生和华主事,想来没什么妨碍。”
秦昭然禁不住咧开嘴,忙不迭的点头,“恩,你说的对,外人寻衅这种事,交给胡先生和华主事,咱们自然是万般放心的,”小笛柔软的发丝擦过他的鼻翼,秦昭然猛的打了个喷嚏,“阿——啾,天不早了,咱们睡吧!”
第一次和小笛同榻,这一夜竟有如许多的波折,秦昭然无限感慨的枕着手臂,小笛倒是困的很了,躺下没多久,呼吸就由粗浅不一变得均匀细密,窗子上暗黑的棉纸,渐渐变得深蓝,再变得浅蓝,折腾了一夜,不知不觉间,已迎来了第二天的朝阳。
来了这么久,都没有这两天过的丰富多彩。
聚承堂东北角的震院,今天似乎迎回了一位大人物,虽然堂里的大人物,秦昭然都见识了个遍,但这位编外的大人物,却有些不同凡响。
首先,堂里八个院落都有杀手不停的进进出出,还有人兴致勃勃的嚷嚷着:“湘函回来了!”
随着他这一声喊,各院都有人伸出头来打探那个湘函是几时回来的,清瘦几许,受伤几何,直把秦昭然看得目瞪口呆,原是有些好奇,便欲向小笛打听这湘函是何方神圣,谁料其次随之而来——符堂主使人来唤他,有事商议。
这聚承堂原是分为八个院落,堂主和各部主事处理公事的地方便是乾院,这院坐北面南,在聚承堂的最北角,院内稀稀疏疏种了些低矮的桃树,进得院来,便能看见零落的雪粉花瓣,秦昭然跟在引路的账房主事祈固达身后,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前脚刚踏进议事厅,便听得华旭笙一声暴喝:“好!”
厅里端身坐着符堂主和几位主事,华旭笙就坐在朝西第二位的喜鹊登枝雕花木椅上,看见秦昭然一路龙行虎步矫健的迈进议事厅,不由赞道:“好一条汉子!”
坐在符堂主右手边的一名绯衣男子闻言扭头,上下打量着站在门口的秦昭然——这人……果然当得一句好汉,只这么随随便便往那儿一站,已是气势皇皇,挥洒洋洋,通体葛衣掩不住那夺人的风采,位份卑微遮不住那清华的高洁,尤其是面上那对熠熠生辉的黑亮眼眸,带着看透人心的锐利和智珠在握的自得——绯衣男子也不由暗赞,旋而不解:堂主从什么地方找来这等困龙落虎,或者可以说,这等出众的人物,又能暂栖聚承堂多久?
秦昭然听得华旭笙高声称赞,又见他面露欣赏神态,便漫不在乎的冲他点点头,账房主事祈固达引了他进厅后,自顾自在朝东第二位的双鱼戏珠雕花木椅上坐下,秦昭然见没人招呼他坐下,而厅内朝西第四位的木椅又空着,逐施施然向符堂主一拱手,大马金刀的跨坐上去。
“咳!”符堂主轻咳着,眼角余光从秦昭然脸上一扫而过,“华主事,适才你说昨夜院里之所以没人察觉任何异动,是因为丁大盛被人事先用熏香迷倒了,也正是为此,凶手割开他颈部血管,将他倒放于树冠之上,他才无力挣扎呼救?”
“是,不过迷倒丁大盛的却不是迷香。”华旭笙神色已恢复如常,慎之又慎的拿捏着分寸。
符堂主双眉拧起,“哦?那是什么?你可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华旭笙身边的小童递上来一方丝帕,华旭笙就手接了过来,展开丝帕,雪白的绸缎上放着一枚墨黑的炭核,“昨夜我在丁大盛身后发现了些鲜红的尸斑——人若是中毒窒息,死后尸斑大致便是这等情状,只是……昨夜离院有许多人都亲见丁大盛回房,此后他再未出过房门,想那离院所宿皆是堂内好手,怎会被人潜入下毒而一无知觉?所以,我想应该是……”
关键时刻华旭笙卖起了关子,捏紧帕子里的炭核,似有不解的摇起头来,看来仍是不敢确信自已的猜测,秦昭然早前见他捏着炭核,心里已经有了计较,这时听他说的犹豫,耐不住朗声提点他:“那种鲜红色的尸斑,应该是一氧化碳中毒引起的。你没有猜错,屋内门窗紧密,再燃起炭盆,时间久了,人自然就会神智不清进而窒息。”
华旭笙眼中精芒一闪,“昭然说的是,可我却不是为了丁大盛是否中毒窒息而烦恼,而是……”他垂下眼眸,神情又渐肃穆,“而是丁大盛这毒中的古怪!”
“古怪?有什么古怪?”那绯衣男子在众人对话时,一直饶有兴趣的打量着秦昭然,这时回过头来,笑眼眯眯的询问。
胡全礼立在符堂主身侧,也是不明所以的看向华旭笙,符堂主和秦昭然若有所思的目光在空中对接,符堂主眨了眨眼,眼光移向那绯衣男子,秦昭然却是牵挂着小笛——昨天那午间烧烤吃到申时末,他因刚刚明了的心事神思激荡,直想和小笛两个人清清静静的说些体已话,竟把酉时那一餐给忘了,今天辰时初就被院里那些叫嚷着“湘函回来了!”的杀手吵醒,还想借着昨夜知心温馨的余韵,再接再励和小笛再亲近些,不甚结实的棂格门便被祈主事拍的震天响,说是符堂主和各部主事商议要事,请他也去乾院——小笛有两餐没用了,本就瘦弱的不成样子,再饥一餐饱一餐,把身体拖跨了可怎么得了。
十丈软红(10)
“我原想着,丁大盛自回房后就没出过门,若说中毒,想是在他那屋中着了人的道儿,便去离院查看了一番。”华旭笙拧紧双眉,“他那屋推门便可闻见一股极浓重的炭气,想是有人事先在他那屋内燃起了炭盆,又密闭门窗,积聚一室炭气引他中毒昏劂,可……这谷雨时节,天气又是晴朗无云,便是门窗紧闭燃上半个时辰的炭盆,只怕屋里的人也抵受不住那热,丁大盛身手敏捷,武艺也自不弱,怎会被人悄无声息的困在屋内,过了炭气窒息昏迷,那凶手又是怎样避开离院众多杀手,将丁大盛放到院外桐树上去的呢?”
绯衣男子听得华旭笙的问句,沉吟半响,忽然展眉:“旭笙,若这凶手和堂中众人相熟,又熟知离院的布置,那他自能想出法子,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等恶事。”
刚刚还喋喋不休的华旭笙忽地抿紧双唇,把手中的丝帕丢到桌上,抬眼看向符堂主,“湘函和我……想到一处去了!”
密室杀人,本就不能排除熟人作案的可能性,秦昭然暗自摇了摇头,直视着华旭笙道:“华主事,你是在猜想——院里有内鬼?”
那被唤作湘函的绯衣男子和华旭笙虽确是如此设想过,可内鬼一说,终是不敢如此堂而皇之的搬出来在大家面前宣之于口,毕竟这事非同小可,此时听秦昭然直言不讳毫无避忌,华旭笙和湘函不由面面相觑,两人都是闷声不响,即没承认也不否认,堂中一片静寂,秦昭然心中惦记着小笛,没来由的有些不耐,强压着焦燥看向符堂主,谁料那老狐狸正事不关已悠闲的啜着茶!
华旭笙见秦昭然摇摇晃晃,只在那椅上坐不安生,心知这人性子急燥,又一向爽直,若再耽搁时辰,只恐他待不长久,可他在丁大盛那屋确是发现了蹊跷之处,于秦昭然却是有些妨碍的,今日定是要把这事掰扯清楚,少了秦昭然,事后怕会麻烦不断,华旭笙微一拧眉,随即呵呵笑道:“昭然,我去丁大盛那屋查看过,屋内确有未燃尽的炭盆,可——”话音一转,双眸紧紧盯着秦昭然,“这只是凶手故布疑云。”
秦昭然嘴唇动了动,似乎有话要说,华旭笙忙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听自已说完,“丁大盛那屋子在离院是坐南朝北,距后厨最近,我今天凌晨在丁大盛房内看见那炭盆后,在盆心拾了块炭核,便是方才我取出的那块,这炭仍是墨黑一团,若说是被人提前放在屋内的,这大半夜功夫,只怕早已燃尽了,怎会仍是这般模样,所以我想,这炭盆恐是后来才被人放进屋内的。”
秦昭然越听越有些摸不着头脑,华旭笙这般谨肃,符堂主又非得使人唤了他来,难不成……还没等他回过神,华旭笙抬起头,冲一直默然站在符堂主身边的胡全礼微笑道:“胡先生,咱们出了丁大盛那屋,您转到后厨和丁大盛那屋南面窗下又发现了什么,烦请您给大伙儿说说!”
秦昭然错愕的张大了眼睛,胡全礼询问似的看了符堂主一眼,见符堂主微微点了一点头,这才声音一顿,抑扬道:“我在那后厨和南窗下发现了几根细长中空的竹管,后厨灶台的薪草灰里,又拨出了几块几已燃成灰烬的炭核……”
没等他说话,众人便听得极响亮的一声“啪——”,秦昭然眼风一转,就见华旭笙双手合掌,面上隐泛潮红,极力忍着心中激悦道:“凶手当是用那细长竹管从厨下引来炭气,这竹管对接,从厨后绕过离院南面的房屋,伸至丁大盛屋内的南窗下,这样一来,屋内便不会太过闷热,白日里艳阳高照,丁大盛那屋又是朝阳,他回屋后觉出屋内有些闷热,也会以为只是白日余温,未必会想到他那屋里被人做了手脚。”
那湘函颌首道:“旭笙说的极是!想来丁大盛便是这般着的道儿——这凶手太也狡诈,只是……”他扭过头,眼睛里净是不解,“他杀了丁大盛,有什么图谋呢?我着实是想不明白!”
华旭笙闻言一愣,他并非仅仅沉迷于抽丝拨茧查清丁大盛的死因,却没在分神想过,凶手这么做有何目的,而是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和堂主合计,已隐约猜到凶手的意图,只当着秦昭然的面,不便直言其事,见秦昭然已是听的头大如斗,不明所以的随着众人扭过头来,黑漆漆的眸子慢慢流露出疑惑不解甚而戒备防范的神色,不由心叫不妙,惟恐他把事想岔了,急忙求救似的看了符堂主一眼,只见符堂主缓缓放下细瓷茶盅,环视一周,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时辰不早了,后半晌我还要下山,大家就先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