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鸣内力不弱,站在他二人身侧,把那话听了个涓滴不露,刚要嗤笑,却听歆朝厉声喝道:“你就知道吃!小笛哥还在何湘函那屋呢,若是何湘函使坏,可如何是好?”晗茗闻言耸拉下脑袋,有气无力的应了声好,歆朝瞧着不忍,放软了声气,“咱们下得山来,一切都需仰仗秦大哥,我瞧着,秦大哥待小笛哥倒是言听计从,咱们只需照顾好小笛哥,到时便有什么难事,央求秦大哥,他总也磨不开颜面,置之不理!”
晗茗费力吞下口中的糖粒,点了点头,“是,你说的是,那……咱们蹲舱角?”
歆朝提着他的耳朵,轻道:“蹲什么舱角,武忠已经守在舱外了,咱们俩……直接进舱,就说替何湘函换药,到时候在屋里不出来,他也奈何不得我二人!”
启鸣一怔,见歆朝和晗茗勾着手,一摇一晃的回自已舱房取药,头顶两个圆髻,把那黑黑的小脑袋,衬得越发招人喜欢,尤其是歆朝,发色乌黑,更显得肤色欺霜赛雪,虽背着众人,可颈间那抹雪白,随着那小脑袋的摇晃,格外令人眼晕,启鸣呼吸一窒,急急别开眼,见展鸣有些不解的看过来,忙强挤出笑脸。
他原是觉着歆朝这孩子,太会见风使舵,便打心眼儿里不喜欢,可晗茗有时表现太过,又要全仗歆朝从旁规劝,这时就显出他的乖巧和知情识趣,启鸣家中除了孪生兄弟,再没别的兄弟姐妹,进将军府后,再没遇到过歆朝晗茗这般年纪的少年,是以瞧着这两个古灵精怪的小童,一时觉着晗茗天真风趣,一时又觉着歆朝懂事可爱,细想来,总挑不出更合眼缘的,不过,既然武江昂已经吩咐下来,由展鸣带着晗茗习武,那歆朝自是分了给他,启鸣长吁一气,也好!训育个懂事的孩子,自比揽上那胡缠蛮缠的孩子省心!
秦昭然和田羽信一番客气,田羽信当先奔两船间那踏脚板去了,他身边那少年不敢动身,候着秦昭然过到对面船上,这才由身边一个粗眉大眼的小厮扶着过去,田羽信那坐船,两侧下削,龙骨贯穿首尾,船底呈V形,比起武忠觅的那平底沙舟,自是更稳固也更利于行驶,秦昭然扫了一眼船旁舷梯,田羽信一侧眼瞧见了,笑道:“这是水师都督魏季宣府上幕僚的手笔,按他的方法制船,更省工艺且更省人力,他还提出钉接榫合联接,说是那样造出的船,便是遇上大风暴,也不惧船身散架……”
秦昭然颇感兴趣,走到船舷旁,抚着那船头木料榫合的接口处,道:“这人倒是有奇思,竟能给他想出这么绝妙的方法,只是……这等船只用于海战,想来更是恰当,怎会成了你游湖的坐船?”
田羽信嘻嘻一笑,他身边那少年已愤愤开口,“武将军,您有所不知,这等船只虽更坚固耐用,可建造起来,却颇费时日,木材选购也有讲究,魏大人花费颇巨,才造得这一艘成船,便写了节略呈交皇上,皇上见了那节略,当即拍案叫好,直说要拨了经费,交由魏大人多多修建,魏大人既是奉了皇命,别处的关节自然不需打理,正兴兴头头办差,谁知不想什么地方冲撞了哪大人,竟被他诸般留难,眼看着距皇上给的交船日期越来越近,哪大人却不是扣着木料,便是扣着经费,魏大人怕耽误了差事,已经倾家之力都用上了,可他私人这点积蓄,无异杯水车薪,怎架得住船厂那么大的开支……”
秦昭然淡淡听着,不露一丝表情,那少年原说的激昂慷慨,到后来见秦昭然不为所动,不由泄了气,声音越来越低,再没了底气。
田羽信见秦昭然未置可否,忙打了个哈哈,“好了,好了,既是出来游湖,那就不要再说朝务,咱们且去厅中饮酒听曲儿,享享清闲也好!”
启鸣在武江昂身边,待的时日已不短了,见此情景,心知武江昂是要摆谱,先不咸不淡的听了,对方见他无动于衷,自要想法子包了更丰厚的银资来孝敬,那时便可坐地起价,是以听田羽信打哈哈,忙也跟着和稀泥,“将军,您久未出城,今儿便不谈朝政,只由田都尉陪着,略饮几杯,再看看歌舞助助兴,这两船并行,绝耽误不了您回京的日程!”
展鸣一开始便随在田羽信船上,看样子和他交情不浅,既见大家都开了口,他便老实不客气,上前揽着秦昭然的胳膊,嘻笑着扯了他进舱,口中还道:“将军,展鸣离府已有两年,军中岁月,实是艰辛,今儿沾您的光,讨田都尉一桌酒席吃吃,定要和您喝个尽兴才是!”
田羽信没好气的喝道:“咄!你这铁头猢狲,自打回了京,便缠着我带你游湖,这些天哪顿不是饶我的酒席,怎地你家主子一回来,竟变成沾他的光,才能讨我一桌酒席吃,你这人,当真找打!”
众人嘻笑着,把魏季宇晾在了船舷旁,展鸣架着秦昭然进了舱,田羽信忙紧走几步,想了想,又回过头,冲神色落寞的魏季宇唤道:“季宇,快来!你这事不可操之过急,武将军毕竟刚回京,这几个月间京中发生了什么,他总得先理出个头绪,才好给你回话不是……”
魏季宇强颜一笑,挪着步子蹭了过来,启鸣肚子里暗笑,面上却带出十二万分的恭敬,先候着他们进了舱,这才立在舱角,钉子一般直直树在那儿,田羽信无意瞧见了,心下暗叹,他这奶兄时运好,际遇好,便寻个下属,也是这等精明忠心,真是令人欣羡!
魏季宇瞧着小笛时,那般留难的眼神,秦昭然早就看在眼里,只当时人多口杂,不便发作,再加上这少年被田羽信带在身边,他总要弄清底细,才好想法儿处置,适才那少年一番言语,被他听在耳里,只觉这少年浮燥,又沉不住气,心里想什么,面上便带出什么,太过不给人留情面,马屁拍的也不顺相,一看就是大户人家里,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人情世故一概不知,交际应酬全然不懂,秦昭然忍不住扫了田羽信一眼,刚才在他那船上,依稀听武忠说,这是田羽信的坐船,难不成那魏家公子,竟将这等攻坚炮利的战船送了田羽信?虽说瞧着他和那水师提督似乎颇有渊源,这船又是魏大人私囊所费,可……这手笔也太大了些吧?
空山新雨(27)
席间自是秦昭然和田羽信坐在首席,魏委宇打横相陪,展鸣原也要退到舱角,秦昭然却连声不允,展鸣回头看了他哥哥一眼,见启鸣略一颔首,这才笑嘻嘻的坐了过去,待仆从们用银针试了毒,田羽信挟了一筷串炸鲜贝,放入秦昭然碗碟中,借着席间歌舞嘈杂,悄声问道:“这孩子……有些不开窍,我几次提点,他总是一副懵懂模样,不过,所幸他哥哥现有急事求教于你,要弄他上手倒也不难。”
秦昭然半眯着眼,舌头竟有些打结,“什么……什么弄他上手,我几时说过……”
田羽信会心一笑,拿胳膊肘捅捅他的左臂,“得了,咱俩光屁股那会儿,就同吃同住,你那肚子里有什么弯弯绕绕,我会看不出?那次在巡原客店,你站在楼上,直盯着这孩子看,那时我便替你留上了心,这孩子倒是个厚道本份的,直追出店来,要我留下姓名地址,以便来日奉还店资,我随口一句,便套了他身家底细出来,这位——”田羽信向后一撇嘴,“是京里魏家老铺的少东家,他哥哥便是那水师都督魏季宣!”
秦昭然暗里抽了口凉气,怎地武江昂这人,那点脾性喜好,还闹的人尽皆知了,先有武忠启鸣,以为他对湘函有意,便着意成全,后有这田羽信,只凭他一时好奇注目,竟对人家孩子留上了心,再者,秦昭然不由有些不以为然,田羽信看似稳重,行事怎也会如此胡闹,这魏季宇是水师都督的弟弟,但凡他哥哥有点儿血性,又怎会奉上自已的胞弟,供人亵玩?
田羽信见他久未答话,竟好笑起来,“怎地?你……竟记不起他了?当真是……白费我一番苦心!这些日子既不能允了他的求恳,又不能放他另寻别人,还得私下里做些手脚,让他哥哥那日子,愈发过的艰难,哪知……”
秦昭然忆起晗茗说到武忠和启鸣,那夜合计着把湘函留给自已救美,竟和田羽信此时神情,颇为相似,不由喷地一笑,斜起眼道:“这孩子,我倒真记不起了,你若瞧着好,自可随手收了,我却敬谢不敏了!”
展鸣一边侧耳偷听他们谈话,一边飞快的挑了席面上精致的糕点,唤来侍从取油纸包了,一股脑儿塞到怀里,田羽信马屁拍到了马腿上,面子上正下不来,忙指着他笑道:“展鸣,你这又是抽什么风?这些点心果子,随处都能吃到,何必在这席间露怯,白白让人看笑话!”
展鸣笑的眉眼弯弯,“主子不喜甜点,他那船上武忠定没打点生果蜜饯,我新收那小徒,正是贪馋的年纪,我这里打了你的秋风,回去哄我那小徒,他自会乖乖随我回京的!”
田羽信摇头苦笑,嘟囔了一句,“有其主必有其仆,你们将军府里出来的,竟都好这一口儿。”
秦昭然隔席拍拍他的手背,温言笑道:“你有这份心意,我已很承你人情了,只是你瞧……我船上那两位,以前势如水火,我不把他俩调理顺了,哪有心思放到外人身上!”
田羽信心头一松,向他一举杯,秦昭然也取了酒盏在手,玉质杯盏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魏季宇坐在一侧,也没人和他搭腔,首席那两位,相谈甚欢,对过那位,又吃又拿,正忙的不亦乐乎,他自幼骄生惯养,何曾受过这等闲气,只是有求于人,此时又万万不能拂袖而去,若要他涎着脸去接话,他的骄傲又不允许,只能傻呆呆的坐在那儿,魏季宇又气又急,在椅子上来回磨蹭着,好像那椅子上有倒刺,扎得他坐立难安。
秦昭然本是气恼他不懂规矩,盯着小笛无礼放肆,打定主意要治治这自高自大,不知体谅他人的少年,哪知他这边还没做出什么动作,这孩子自已受不了冷场,已是着急上火,倍觉尴尬。他在椅子上来回磨蹭,被秦昭然看在眼里,险些把刚喝下的酒笑喷出来,心下当即释然,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罢了,倒用不着和他一般见识。
这一定下心,秦昭然略歪着头,细细打量那孩子,一张瓷白细润的小脸上,嵌着对格外有神的黑眸,鼻形小巧,唇角上扬,有种未语先笑的错觉,眼角狭长,斜斜飞入鬓间,这等风情,自与小笛的颊生双晕,和湘函的妩媚婉转不同,带着清高自许,带着傲慢自大,让人一眼瞧着动气,再瞧便是动念。
田羽信啜完酒,见秦昭然不住瞧着魏季宇,忽地一巴掌拍到他肩上,佯怒道:“好你个泼皮,口是心非,明明就是瞧上了人家孩子,却跟我玩什么欲擒故纵,你明知,我这般尽心尽力,是为了哪般,又何必……”
秦昭然见他渐渐说及和武江昂的旧事,不由浑身一个激灵,急急冲舱角的启鸣使眼色,哪知那启鸣魂儿不知跑哪去了,大睁着两眼,呆愣愣的不知做何反应,倒是展鸣吃着拿着,还不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秦昭然急迫,忙起身撞翻杯盏,候在一旁的侍婢急忙取棉布来擦试,展鸣借着这岔,笑道:“将军,这席面也吃的差不多了,不若咱们回去吧!我那小徒虽说今儿只见了一面,可我这会儿却挂念的紧。”
秦昭然和田羽信同时暴笑,田羽信直叹他这师父做的太没出息,秦昭然含笑接口道:“你别说他,这一会儿没见我船上那两位,也是挂念的紧,反正来日方长,日后咱们再聚,我先带他们俩回去了!”
田羽信笑着送了他出去,路过启鸣身边时,才见他如梦初醒,秦昭然回过头来,便要取笑他几句,一眼瞥见那魏家公子,紧紧跟在身后,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模样,秦昭然若面临强敌,那自是夷然不惧,可对着这可怜兮兮的孩子,却很难硬起心肠,那魏公子见他注目,急忙挨到他身边,急切间嗓音都有些微颤,“武将军,家兄那事儿……”
秦昭然温言笑道:“武某若能从中斡旋,定会为令兄尽力,魏公子且放宽心,江心风大,便请留步吧!”
说完扭头就走,跨过两船间横亘的甲板时,秦昭然无意扭头,见那魏公子绞着衣角,站在原地,微微瘪起小嘴,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似的,秦昭然登时心中一软,扯过田羽信,在他耳边低语道:“那水师都督的事儿,你若能帮衬他一把,便帮衬他一把吧,这么丁大的孩子,就要为家里的事出来奔波,怪可怜人的!”
田羽信直冲他挤眉弄眼,轰声应道:“是,将军!”笑模笑样的回头打量了魏季宇一眼,“既然您都吩咐了,那我定要好生照拂那位魏都督才是!谁让……人家有个可怜人儿的弟弟!”
秦昭然做势要打,田羽信忙闪身避开,几步跳下甲板,嘻笑着冲他一拱手道:“将军教诲,小可记下了,只这一味膳,瞧着温吞,实则凶猛,将军还请小心着点儿,别心急烫了舌头!”
启鸣听得一头雾水,侧过头问身边的展鸣,“田都尉说的什么膳?怎会瞧着温吞,实则凶猛,莫不是砂锅瓦罐煲出的汤头,外凉内热?”
展鸣咧着嘴,“我的好哥哥,你这一晌都愣什么神呢?连田都尉给咱们将军安排的那个绝色少年,都没瞧出来,你以往虽说及不上我机灵,可总也能学几成形似,怎地我走了两年,你竟变得如此蠢笨,当真是朽木不可雕,顽玉不可琢。”
启鸣霍然睁大双眼,“你是说,那位水师都督的弟弟,魏家老铺的少东家?”
展鸣得意洋洋,连连点着头,“正是!”
启鸣张大了嘴,像是要说什么,思索片刻,却又忍住,嘟囔着,“是,当朝丞相,将军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何况这区区水师提督?”
这下轮到展鸣张大了嘴,双目瞪的铜铃一般,“什么,哥哥你说什么?”
启鸣一时无意,说漏了嘴,这时急急掩饰,“我……我没说什么,你只当……你哥哥今儿失心疯,随口胡诌,千万别当真!”
展鸣却不依不饶,直缠着他,要他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道来,秦昭然回了自已的座船,再没心思敷衍他人,看清湘函那舱房的方向,急步跨了过去,老远见灯烛明灭,隔着窗,便可瞧见两个绢秀身影并坐着,秦昭然胸中火热,忽然起念,要悄悄进去,吓那两人一跳,冷不防武忠扯着嗓子,欢声迎道:“将军回来了!将军回来了!”
舱内立时一阵忙乱,秦昭然强自按捺着,快步上前推开舱门,小笛和湘函盘腿坐在床上,这一会儿,正着急忙火的踢拉着床前的鞋子,谁知那鞋子总也捞不着,秦昭然见小笛急的满头是汗,不禁吞地一笑,蹲跪在床前塌板上,拾起那鞋,替他穿上,再回过头,极之自然的托起湘函的脚,柔声问询,“湘函,你这脚可好些了?这时节,天已渐渐热了,总缠着棉布,你也受不了,不如今儿让晗茗歆朝,替你把棉布除了,再换些活肤生肌的药膏给你敷上吧!”
空山新雨(28)
说到晗茗歆朝,秦昭然才忆起,今儿回到船上,竟这般清静,混不似往日,阖船震天价响的,都是那两个小鬼的叫嚷声,秦昭然摇头一笑,当真是怪事,听不见那两个小鬼聒燥,他倒觉得浑身不适,总感觉少了点什么似的。
正想着那两个孩子,就听外间展鸣鸡猫子的乱叫,“晗茗,晗茗,你快出来,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屋角屏风处,碰的发出一声急响,秦昭然和小笛湘函齐齐扭头,见晗茗揉着额角,和歆朝拉扯着从屏风后钻了出来,秦昭然见他二人模样狼狈,又躲在屏风后,当即明了二人定是躲在这里听壁角,当然也不无暗里守护小笛的意思,不由心下一阵慰帖,这两个孩子,虽说平日里惹事生非,惟恐天下不乱,可对待小笛,却是说不出的亲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