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希尔望著他,浅浅地微笑。"如果说我只是想吹吹冬天的冷风,你相信吗?"
瓦伦斯良久地注视著他的笑容,终於在他滚烫的左颊上吻了一下。"我相信,或者说我希望我相信。塔希尔,我爱你,也许并不够纯洁,我的身上已经浸淫了太多世俗的东西,无法再像一个十八岁的少年那样爱你。但我对你的心是真诚的,同时,我也希望你能爱我。"
他抬起塔希尔的手,深深吻了一下。温热的嘴唇触到冰冷的手背,两个人同时打了个寒噤。
"我得走了。我想,即使我失败,我也不会有什麽危险。当然......你也不会有。所以,你安心地待在这里,等我。"
塔希尔脸上的红潮更浓,眼睛也更亮。"你会失败吗?"
瓦伦斯沈默了片刻。"应该不会。我已经获得了元老院大部分人的支持,在大臣里我的威信是无人能及的。凯莱尔现在远在千里之外,鞭长莫及。所以,我想,只要没有意外发生,我是不会失败的。"
"但是你的声音和你的表情并不足够自信。"塔希尔说道,"你还是非常担心。"
"天下没有绝对的事情。任何变化都有可能发生。"瓦伦斯望著发白的天空,"有时候,我们再算得精确,也会有失误。我总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似乎会发生什麽出乎意料的事一样。"
塔希尔微笑。"是吗?那我现在就让你出乎意料一次吧。"他的声音更柔和,"闭上眼睛,瓦伦斯。"
瓦伦斯心里漾起某种朦胧的直觉,於是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到塔希尔握住了自己的手,把一枚指环套上了自己的手指。
睁开眼时,那枚朝思暮想,标志著最高的皇权的戒指已经在他手上。
瓦伦斯惊喜交集地对著塔希尔看。"你刚才出去,就是要去取这枚戒指?"
塔希尔点了点头。他的微笑却有些伤感。"你终於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了,瓦伦斯。从此以後,我对你还会有意义吗?"
瓦伦斯再次弯下腰,吻他的手背。"我答应你,如果我登上皇位,我这一辈子都不娶妻。我已经有了儿子,我不再需要继承人。这一生,我只爱你。"
塔希尔的嘴唇,轻轻地拂过他的面颊。"多麽动听的话,瓦伦斯。我相信你是真心的......"他从瓦伦斯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说,"去吧,我等你。"
武神广场一直是东罗马帝国选举皇帝及加冕的地方。元老院的所有元老已经齐聚,因为凯莱尔不得已的突然离去,一部分人选择了弃权。还有一部分人,因为不愿作这种赌博一样的选择也同样选择弃权。
东罗马帝国的元老院早已变质,不再像西罗马那样具有举足轻重甚至决定一切的能力。他们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幌子,是一个仪式和过程。操纵他们的最大的力量,就是军队。
但是,这个仪式必不可少。
瓦伦斯来的时候,还没有看到乔维安。他跟别人微笑地打著招呼,说著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乔维安到场的时候,後面却跟随著一顶华丽的软轿,让全场发出了一阵窃窃私语。元老院院长查丁尼咳嗽了一声,说:"乔维安,你知道,我们不能让无关的人参加今天的会议。"
乔维安笑著说:"她是有密切关系的人。各位元老,我以我的名誉作担保。"
查丁尼跟身後的元老们商量了几句,
"瓦伦斯?阿那斯塔修斯?狄奥多西,阿卡第之子。东罗马帝国第一执政官,兼君士坦丁堡市政总监,御林军团统帅。在长达十年的任职期间,他有绝对的能力和威望担任我们帝国的皇帝陛下。"
"乔维安?齐米西斯?瓦西里,霍诺留之子。东方军区总督......"
乔维安突然开了口,打断了查丁尼的话。"不,各位元老们。我并不是霍诺留的儿子。我是前任皇帝朱利安陛下的儿子。"
元老席上爆发出了一阵表示惊诧的议论声。乔维安一直等到这股议论声的浪潮渐渐平息,才继续开口说:"根据我们帝国的法律规定,奥古斯都皇帝的儿子即为恺撒,拥有第一继承权。因此,我具有最正统的继承帝位的权力。"
查丁尼有些狼狈地说:"是的,乔维安。这一点,我们其实心里都知道。但是......你是私生子,陛下从来没有承认过你。"
瓦伦斯一直没有说话。他的眼光这时缓缓地转向了那乘软轿。他已经什麽都明白了。
乔维安笑了。他走到轿前,拉开帘子,弯下腰伸出了一只手。"请你向他们说明吧,我的亲爱的......母亲。"
一个全身黑衣的女人走了出来。她的肤色很深,身材高挑而丰满。一头长长的褐色卷发,眼睛是猫儿眼一样的暗绿色,直视著人看的时候可以让人无法呼吸。
这个女人美得如同一场酷热之後的暴风雨,压迫著每一个人。
海伦娜,乔维安的母亲。来自希腊一个小国的公主,一个狂热的异教徒。
也是朱利安早年的情妇之一。
查丁尼在一阵惊异之後,走上前去朝她行礼。"我们不知道是您,夫人,请原谅我们之前的失礼。您能证明乔维安刚才说的话吗?"
海伦娜把一卷羊皮递给他。"这是陛下当年给我的。"
元老们交换著那羊皮,小声议论著。查丁尼犹豫了一会,终於把羊皮递到了瓦伦斯面前。"这是陛下的笔迹,还有他的图章。这......是无可置疑的。"
瓦伦斯并没有接过那卷羊皮。他一直看著乔维安,乔维安的眼睛碧蓝得如同天空,而金发灿烂得如同阳光。
27
一旦承认了乔维安的身份,元老院就必定会倒向他。是谁在帮他出谋划策?是海伦娜,这个眼睛像是猫一样的美女?这个狂热地崇拜宙斯和狄欧尼索斯,一直野心勃勃地想把自己的儿子扶上皇位的女人?
没有时间多想了。那枚戒指,如果可能的话,他并不想拿出来。但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瓦伦斯微笑,伸出了手。"是的,有了这样的证明,乔维安的身份确实能够得到公开承认。不过,我想陛下的意愿更重要吧?"
那枚戒指出现在他摊开的掌心的时候,四周发出了一片哗然声。查丁尼小心翼翼地双手捧了过来,同元老们再次传看著。
海伦娜却笑了起来。她的嘴大而丰满,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正午的猫儿一样眯成一条缝,有一种半是慵懒半是挑逗的诱惑的妩媚。"如果这枚戒指是你在朱利安过世後找到的呢?戒指是死的,谁都可能找到,它又不会说话。"
"有一个人可以证明。"瓦伦斯回答。
查丁尼犹豫地说:"你指的是......陛下身边的塔希尔?"
"我想,这种特殊的情况,应该允许他进入这里。"瓦伦斯说。查丁尼回头跟元老们商量了片刻,然後转向了海伦娜。
"夫人,您同意吗?"
海伦娜向乔维安望了一眼。"当然,我同意。我如果拒绝,我的儿子也会不乐意的,是不是,乔维安?"
塔希尔穿著一身黑袍,这是他平时最惯常的打扮,但跟这时候的场景和气氛却出奇地相合。长长的拖到地面的黑袍,质料厚重得如同将要暴雨前汇集在天空的厚重的浓云。朴素的样式,精致的剪裁,连袍子的每一个褶皱都是优雅的。
他的黑发堆拥在肩头上,除了胸前那无法取下的金饰,没有戴任何装饰品。他没有笑,只要不露出那种诱惑人的笑容,他不仅是冷漠而高贵的,甚至还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庄严。
像教堂里的一尊大理石的雕像。
但是瓦伦斯知道,在他左脚的脚踝上,一定是戴著脚链或者脚镯的。也许,是一条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金链。也许,是一串沈重的金镯。也或者,是一个紧紧贴在脚踝上的精工细刻的脚环。
他从来没见过塔希尔在脚上戴过重样的首饰。
塔希尔安安静静地站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受著各种各样的眼光。他的眼睛仿佛是深潭,把所有的眼光吸进去,然後让一切归於沈寂。
"你们想知道什麽?"
查丁尼双手捧起那枚戒指。"元老院希望知道,这枚戒指是否是先皇朱利安传给执政官瓦伦斯的?"
塔希尔唇角浮起了一丝谜样的微笑。他正要开口,查丁尼打断了他。"你需要发誓。"
"对什麽发誓?现在街头上任何两个市民都会为了信基督还是奉行希腊的神明争执一整天,我应该对什麽发誓?"塔希尔的声音里带著一线淡淡的冷漠和嘲讽。"阿刻戎河吗?或者,比利弗列赫顿河?再或者,科锡特河?我将对我说的话负责,我说的一切都是事实?"
查丁尼咳了一声,他决定不再纠缠这个没有多大意义的问题。"请回答,这枚戒指是不是朱利安陛下传给执政官瓦伦斯的?"
塔希尔微笑了一下。这个微笑非常迅速,像流星一样一闪而逝。"不是。"
他的声音清脆而响亮,冷冷地迸了出来。瓦伦斯整个人像是一下子冷到了冰窖里,定定地瞪视著塔希尔。
塔希尔清晰的声音,在他听起来已经非常遥远。"当然不是。陛下一直最喜欢和最信任是谁,我想元老院比我更清楚。他这枚戒指,自然是传给乔维安的。"
"那这枚......"查丁尼依然举著手上的戒指,塔希尔笑了一下。"当然是假的。你盖个印试试,就能看到跟真正的皇戒不同的地方了。只不过,那个差异之处非常细微,如果不知道我想是注意不到的。"
他没有理会正在打算进行比对的元老们,安安静静地继续说了下去。
"不仅如此,就连陛下的死,也很值得深思。我还记得......几位总督那天白天都进宫见过陛下,那时候陛下精神还不错。但是,到了晚上,陛下的情况就骤然恶化了。也在那时候,这枚伪造的戒指失踪了。各位元老,你们都很清楚,执政官大人除了执掌司法、外交和财政之外,他还有一支庞大的稽察使部队,可以深入到很多地方......包括皇宫。"
瓦伦斯盯著他,脸上和眼睛里都没有了表情。塔希尔并没有回避他的视线,脸上那抹浅浅的笑意一如既往地迷人。
"......瓦伦斯,这件事你要怎麽解释?"查丁尼迟疑地问。在这种情况下,他已经无法再为瓦伦斯辩白,瓦伦斯自己更清楚对他不利的程度。是的,塔希尔的话,只是一面之辞,但是,乔维安和海伦娜带来的证明却是无可置疑的。没有证据能证明塔希尔的说法,但也没有证据能说他的话是假的。
瓦伦斯停顿了一会。"我没有什麽好解释的。我想,元老院也不可能在从早到晚地在这里等待我收集证据吧?何况......"何况,至少在现在,我已经没有机会了。要比兵力,比不过乔维安。而且即使自己能赢,这样得来的皇位也一定是不稳固的。
他弯下腰,向乔维安鞠了一躬。"恭喜您,东罗马帝国的新一任皇帝陛下。这次,你的点数比我大,愿赌服输。"他朝塔希尔瞟了一眼,"能容许我跟他说句话吗?"
塔希尔微笑著,他并没有等待乔维安的回应,朝瓦伦斯走近了一步。
"为什麽?"
塔希尔仰起脸,对他笑。"我一直在等著你这麽问我。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为什麽?!"
"我知道,你想说,你对我那麽好,我为什麽还要背叛你?我知道,你想说你对我是真心实意的,为什麽我却要帮助乔维安来毁灭你?是不是,瓦伦斯?"
塔希尔举起手,在他面前摊开。
一枚图章戒指躺在他掌心。那是瓦伦斯再熟悉不过的纹章──狄奥多西家族以前的族徽。
瓦伦斯本来有很多话想说,这一刻,他知道什麽都不用再说了。
塔希尔把那枚戒指,轻轻放到他手里。他的动作永远是极端优雅的。"收好啊,下次别再扔掉了。那毕竟是你父亲的东西,是值得纪念的呀。......噢,你想问我是怎麽得来的?你忘了吧,我说过,你那个卫队长是个草包,我是用一个吻向他换过来的。他愚蠢到以为我是贪心於珠宝首饰而送给了我。虽然你严令他把有这个徽记的所有东西全部毁掉......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吗,瓦伦斯?"
瓦伦斯久久地注视著塔希尔。他的瞳仁是空的,透明的。什麽都没有。
那天,看到你身上的烙印时我就知道,我的父亲,就是造成你的悲剧的元凶。那枚戒指上的纹章,是我在被朱利安授予新的纹章之前所用的。那是在你进宫前的事了,所以我天真地幻想你永远都不要知道这个秘密。
否则,我们永远无法在一起。
可是,你怎麽可能不知道。你在朱利安身边八年,你不知道的事太少太少了。只不过,你从未去看过那个烙印,直到那天......是的,纸里是包不住火的。怎麽都包不住。
28
"你想过杀我,瓦伦斯。你害怕我知道而报复你,在这段时期你不敢冒任何险。虽然你最後从我手里把那杯毒酒端走了......虽然你还是没有下手。在最後那一刻......"
瓦伦斯闭上了眼睛。是的,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应该杀了你,可是,我下不了手。虽然那时的你就在我掌心里,我可以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地轻易地捏死你,可是,我毕竟还是没有下手。
我想,我是爱你的。虽然我知道後果可能是致命的,但我还是狠不下心。
後悔来得如此之快。比我想像的还要快。
瓦伦斯从身上取出一样小小的物件,张开掌心,叮地一声落在地上。他转过身走了,带著他的卫队。他走得很快,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塔希尔望著他的背影,笑容慢慢凝滞了。忽然觉得有人来到了他身後,他没有回头。
"这是什麽?"乔维安把地上的东西捡了起来,是一只小小的金铃。
"我曾经把这个金铃当成是皇戒,当著他的面扔进了水潭里。"
"而他派人打捞了起来?他当然失望了。"乔维安把那金铃随手抛落,踩到了地上的灰尘里。"他难道不奇怪你为什麽背叛和欺骗他?当然,不仅他没想到,我也没有想到。你那天在他家里对我说得那麽坚决,让我回去借酒浇愁了很多天。"
塔希尔笑了。他在乔维安的手上吻了一下。"现在我不是属於你了吗?乔维安......不,我的皇帝陛下。"
是的,那束金枝,如今属於你了。
不过,只是,现在。以後......谁知道呢?
乔维安开的宴会,总是气氛热烈但随意。瓦伦斯坐在他的右手下方,眼光慢慢地掠过宴会厅。
如果是自己当皇帝,一定会把这里好好地重新布置一下。满屋子古旧的青铜和大理石雕像,都是些奇奇怪怪的神祗。有希腊的,罗马的,甚至还有埃及的,最要命的是居然还有个波斯的密特拉神。朱利安狂热地复兴异教,再加上塔希尔不怀好意的影响,把皇宫变得像一个垃圾场。
乔维安并不是个细致的人,他住在皇宫里就像是一个客人,他根本没有心情来作任何改变。他穿著紫色的皇袍,戴著金冠,坐在皇位上却仍然是大大咧咧,喝酒的时候也没有任何节制。也许总督们对此不会有意见,但是大臣们就开始交头接耳。乔维安也不是没发现,但他根本不在意。
每一道菜肴倒是非常精致和新奇,瓦伦斯敢发誓乔维安对此完全没有用过任何心思。因为乔维安看到一道摆在面前纯金打造的大菜时,先是目瞪口呆,然後哈哈大笑了起来。
"西罗马的花样?啊?里面是不是还会飞出一只鸟来?"
噗地一声,果然飞出了一只麻雀。全场哗然大笑,乔维安一伸手把那只麻雀赶开了。"又是你干的好事,塔希尔。这东西差点在我脸上啄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