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麽?乔维安的妻子?他结婚了?"瓦伦斯的表情有点错愕,他回过头看了塔希尔一眼。塔希尔正站在窗边抚摸一朵快要凋谢的鸢尾花,听到後微笑了一下。
"难道你以为他会为我......嗯,终生不娶吗?"
瓦伦斯说:"可是,这时候也未免来得太......太快,或者说是太不合时宜?"
塔希尔瞟了他一眼。"我可不相信他会在葬礼期间大张旗鼓地宣布婚讯并举办婚礼。如果那样倒是好事一桩,你不必担心他会跟你抢皇帝的宝座了。元老院那群老头子会为此吐血的。"
瓦伦斯朝鲍德温点了点头:"说说具体是怎麽回事。"
鲍德温恭敬地行了一礼。"是的,大人。今天,我的部下看到有一乘非常华丽的软轿抬进了乔维安的家。虽然只瞟到她下车的背影,也能看得出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她的头上戴著刻有乔维安家族纹章的金饰,那不会是一个只受到一时的宠爱的女人所能够拥有的。而且乔维安跟她非常亲密......我只能想象,这是他的妻子。"
塔希尔跟瓦伦斯对视了一眼。塔希尔笑了,他那描得非常精致的眉和深黑的眸子美得让人愿意一直凝视而永不移开视线。"这要我说什麽呢?唉......诗人是怎麽说的呢?一段美妙的爱情,还不如夏天的一朵花凋谢得那麽快?"他的手指轻柔地拂过那残了的花瓣,天鹅绒般的触感现在已经因为残败而干枯。"瓦伦斯,不准嘲笑我,否则我会生气的。这让我觉得很没面子。"
瓦伦斯忍住笑。"我从来没想过要嘲笑你。我只是觉得你说现在的表情很有趣而已。"他轻轻拉住塔希尔的手,"我们要不要去拜访一下乔维安的新婚妻子?"
塔希尔在回答之前,犹豫了一下。"乔维安不是个善於掩饰情绪的人。他看到我去,一定会很不自然。我不希望在这时候生出什麽枝节来。我对他的妻子也不感兴趣......"
"乔维安的母亲海伦娜一直在催促他娶妻,我想这是她的意思吧。海伦娜的家族相当有势力,这时候,乔维安不愿意跟他母亲翻脸......"瓦伦斯有点迟疑地说著,忽然塔希尔格格格地笑了起来。他发出这样的笑声的时候,脸上的笑容虽然一如既往的甜美,但笑声却清脆得完全没有感情,会让人觉得心里发寒。
"瓦伦斯,你想解释什麽?天哪,我不知道你居然会这麽好心,或者是细心?不必对我这丢小心翼翼了,我如果这麽敏感那还能活下来吗?"塔希尔端起手边的酒杯,望了一眼瓦伦斯。"好香的酒。似乎跟平时的味道有一点不一样。"
"是一种新酿的酒。"瓦伦斯说。"所以,我叫人送过来给你尝尝。"
塔希尔微微一笑,他这一笑仿佛是要流泪。"谢谢你,瓦伦斯。"他把杯子凑到唇边,略微停留了一下,打算喝下去。
瓦伦斯一直盯著他的动作,突然伸出手把杯子夺了回来。"我想,这种酒对你来说太烈了。你还是不要喝的好。"
塔希尔还保持著刚才端著酒杯的姿势,一动不动。他看著瓦伦斯,正想说什麽,安德罗尼就进来了。
"大人,安纳托利亚总督登门拜访。"安德罗尼大声地说。塔希尔诧异地坐直了身,瓦伦斯也楞了一下。"凯莱尔?他来找我?"
鲍德温说:"大人,我还没来得及禀告您,今天安纳托利亚总督也到了东方总督的府上。他是晚上去的,就在不久前。"
安德罗尼插口说:"如果大人不想见他,我就告诉他说大人已经休息了。"
瓦伦斯挥了一下手。"当然不。你告诉他,我马上就去。"
他来到正厅,凯莱尔正站在那里。他的装束一如平时,铠甲长靴,红色的披风用一个金饰扣在左肩。额前的抹额勒住头发,把垂在脑後的波浪般的金褐色头发略微束了一束,大半还是垂在肩头上。眼睛大而明亮,但并没有那天夜里看到的令人心醉的妩媚。嘴唇微微噘起,带著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并没有明显的敌意。瓦伦斯想著,微笑著迎上前去。走到凯莱尔面前的时候,他很快地瞟了一眼凯莱尔的脸。大厅的烛光很亮,凯莱尔的左颊上已经看不到伤痕。
凯莱尔没有忽略他的眼神。那双青蓝的眼睛里,浮起了一丝有点像嘲弄的笑意。"我这几天都要闷疯了,要做的事太多,我却不敢出门见人。我还真没这麽窝囊过,执政官大人,拜你所赐了。"
瓦伦斯示意请他坐下,微笑地说:"我想你家里凡是容易摔碎的东西都遭殃了吧?我刚好搜集到一套中国瓷器,送给你当赔礼如何?"
侍女送上酒壶和酒杯,凯莱尔摇摇头。"我不喝酒。"
瓦伦斯说:"你尝尝,我当然知道你不喝酒。"
凯莱尔喝了一口,笑著说:"你还记得我喜欢喝什麽。"
"我就不明白那酸溜溜的莓汁有什麽好喝。"瓦伦斯挥挥手,一名侍从小心翼翼地捧上了一个中国工艺的小木箱。"这是我的赔礼。"
凯莱尔扬了扬下巴,示意侍从把木箱放到一边。"算了吧,不必在我面前做你那套礼貌了。我对这些没兴趣。"
瓦伦斯对他的无礼并没有反应。凯莱尔一口喝干杯子里的东西,耸了耸肩。"你抢了乔维安的情人,他现在正在郁闷得要死。我刚才去,他拖著我陪他喝酒,我本来想跟他聊聊,看到他那样子也坐不住,只有走了。"他摇晃著手里的杯子,对著瓦伦斯微笑了一下。那个笑容在烛火下灿烂却有些虚幻。"瓦伦斯,我要回安纳托利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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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瓦伦斯的表情,凯莱尔却笑了起来。"别告诉我你对此一无所知,瓦伦斯。葛利诺,利奥和伦巴德都会一起走,这次四面告急,情势相当糟糕。我从来没有见过策划得这麽精心和严密的一次叛乱,那些外族人只是因为强权而臣服於帝国,安纳托利亚对於这种叛乱也早已见惯,我也在那里作了足够的准备,竟然还应付不了。巴尔干出现的外族兵力超过我的想象,保加尔人,伽拉提亚人,卡帕多细亚人,还有瓦拉几人。瓦伦斯,你说,谁有能力能组织这些蛮族的同盟?"
"你要知道,你这时候走丢掉的就是皇位。"瓦伦斯说,但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凯莱尔笑了。"你是在好心地提醒我吗,瓦伦斯?如果我不回去,丢掉的可能就是性命。没有了军权保护的皇帝在我们的帝国是决不长久的。"
瓦伦斯说:"原来你是来向我告别的?"
凯莱尔的眼睛里,闪出了一丝狠毒的光亮。"我也是想看看,究竟是谁在背後捅了我这一刀。是你,还是乔维安?"
瓦伦斯微笑了。"那你现在有结论了吗?"
凯莱尔也笑了。"你说呢?"他的眼睛在烛火下,闪烁著灼热而明亮的光芒。"我会等到你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继位的时候。我会回来的。康斯坦丁本来就是我的姓氏,君士坦丁堡是我的。我一定会回来的。这是属於我的地方。"
他站起身,直视著瓦伦斯。"我不会让给你们任何一个人的。谁都不能抢走属於我的东西。不管是你,还是乔维安。任何人。"
瓦伦斯也站起了身。他没有正视凯莱尔的眼睛。"我记住你的话了,凯莱尔。"
凯莱尔突然笑了一下,他的表情有点奇怪。"好好照顾你的小情人。那样的美人,最好是关在家里,别让他有出门或者见人的机会。否则......你可能就不会那麽快活了。"
"你什麽时候变得这麽关心塔希尔了?"
凯莱尔大笑,向门外走去。"不用送了,我立刻就要出城。关心他?他配吗?哈哈,瓦伦斯,看来我们谁都不够聪明。"
瓦伦斯站在原地,没有动。一回头,看到塔希尔站在身後。他的脸色非常苍白,在黑衣下尤其触目,那几乎是教徒的庄重和冷漠。
"发生了什麽?"
塔希尔的声音不像平时的柔媚,甚至有点尖锐。瓦伦斯走到他身边,搂住他的腰轻声说:"别在意他刚才的话。"
"我不是说那句话。他为什麽说要你好好照顾我?把我关在这里?"塔希尔的声音清晰而尖利地刺著瓦伦斯的耳膜。他更搂紧了怀里的人的腰。"塔希尔,我现在并没有关住你。你为什麽这麽敏感?"
"......是你干的,瓦伦斯?"
瓦伦斯淡淡地说:"乔维安做这种事比我容易。在打仗这方面,我实在不如他。"
"不,不会的。乔维安不会想到做这样的事,他不会有这麽卑鄙。"
瓦伦斯说:"你的意思是我就有这麽卑鄙?"
塔希尔犹豫了一下,然後回答:"是的,我是这麽想的。凯莱尔一走,你就去了一个最大的劲敌。我......我也是你的筹码之一,不是吗?你跟乔维安反目,大家的注意力都如你如愿地落到了你们的争斗上,凯莱尔也是......而你......你却在安纳托利亚筹划了一场精心的......"
"塔希尔,没有证据的事,可不要胡乱猜测。"瓦伦斯的声音里含著笑意,却也隐隐地带著威胁和阴冷。塔希尔打了个寒噤。
"凯莱尔不会就此罢休的。他走得太过干脆,他已经作好了坐山观虎斗的打算。他会好整以暇地等著你们两人之间有了结果,然後才会动手。"
瓦伦斯沈默了一会。"我是看著他长大的,眼睁睁看著他慢慢成为我的威胁。......那真是一种漫漫无期的煎熬啊,塔希尔。"
"因为卡珊德拉?"
瓦伦斯非常惊讶地看了塔希尔一眼。"你从什麽地方听到这个名字的?"
"陛下在临终之前,还有意识的时候,一直叫著这个名字。这个女人是谁?"
瓦伦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她是凯莱尔的母亲。她死後,朱利安接近疯狂,不允许任何人再提起她的名字字。......你长得有些像她,塔希尔,特别是在你喝多了酒之後,你的眼睛......"
那也是让你得宠了八年的原因之一吧。
塔希尔喃喃地念著那个名字,念了一遍又一遍。他突然笑了。"原来,那就是Cassandra。盛开在凯莱尔的总督府里的那种花。"他微笑了,"跟凯莱尔很相配的一种花,酒色的,带著金色的花纹。"
"卡珊德拉是白色的,而他......就是红色的。"瓦伦斯的眼睛里弥漫著浓重的回忆,却被塔希尔近於刻毒的冷笑声拉回来了现实。"这麽多年来,他总督府里的花,都是你派人替他栽种更换的吗,瓦伦斯?Cassandra就跟鸢尾花一样,在这里是活不了多久的。"
瓦伦斯震惊地对著他看,塔希尔清亮的眼睛让他无所遁形。"是的......不过,不是为了他,是为了卡珊德拉。"
"卡珊德拉,或者Cassandra,或者Cassander,都是一样的。没有什麽区别。瓦伦斯,你对我的好,是一定要让我看到或者感受到的。而你对凯莱尔的好,却永远不愿意让他知道。"
瓦伦斯把他搂进了怀里。"别说了,塔希尔。有些事,你并不知道。你只要相信一点就是了,那就是我爱你。"
塔希尔柔声地回答:"我并没有说我怀疑这一点。"他推开了瓦伦斯,"去吧,我知道你还会有很多事要做。我......也要睡了。今天是我幸运的一天,是不是,瓦伦斯?"
"凯莱尔,你真要走?"葛诺亚问他。几位总督都等在瓦伦斯的家门口。凯莱尔上了马,对著身後的卫队望了一眼,眼神里有淡淡的一抹惆怅。
"不能不走。"
葛诺亚说:"你得想清楚,凯莱尔。他们争不过你的,只要你留下来,皇位就是你的。"
凯莱尔摇了一下头。"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就算皇位是我的又有什麽用?失掉安纳托利亚,我就一无所有。如果失去军队,你们又会怎麽样?你们还能是总督吗?"
伦巴德盯著他看。"你很干脆。是不是因为你知道他们两人相争,只会有一个人胜出,所以你愿意等到那个时候?"
"没错。我今天到他们那里,是想看看他们现在还有没有共治的可能性。我已经放心了,不会有,绝对绝对不会有。所以,我没有必要急这一时。我记得你的提醒,伦巴德,你说过,有时候收敛一下锋芒会更好一些。有道理的建议,我会听的。"
葛利诺跟利奥对视一眼。利奥耸了耸肩。"好吧,既然如此,我们也先回去了。你说得有道理,保留实力比较重要。"说到这里,忍不住又骂了起来,"让我知道是谁在背後使的绊子,我一定把那个杂种剁成碎片!"
克雷达一直没说话,这时候开口问:"凯莱尔,你认为会是谁?"
凯莱尔摇了摇头说:"都有可能。在回安纳托利亚之前,我现在不敢下论断。不过,最後坐上皇位的人,是策划者的可能性大一些。克雷达,你就在这里多留几天吧,看看我走後这里又会发生什麽好事?"
"那麽,你觉得如果你走了,谁会赢?"伦巴德追问了一句。
凯莱尔哈哈地笑了起来。"伦巴德,你真当我是算命的?"
"因为我觉得你似乎胸有成竹。我本来以为你听到西边的大部分军区都被突袭的事会暴怒的,你的反应却比想象的要好。"
凯莱尔眨了眨眼睛。"是的,因为我今天在乔维安那里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事情。"他笑得更开心,似乎是想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我想,我们也都该上路了。又是漫长的一段路啊......回去之後,还有不少的事情要做。等到我们把那边的叛乱结束之後,我想这里也该尘埃落定了。"
他的眼神,飘向在晨曦下泛著一片灰白的皇宫。他的眼睛在夜色的笼罩下闪烁著暗绿的光彩,冰冷的瞳仁却燃烧著欲望的热火。他的嘴唇很红,夺目的红,因为他不知道什麽时候已经把嘴唇咬破了,血浸透了他的嘴唇。
"我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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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瓦伦斯站在窗前,薄薄的苍白的天光洒在他身上。
终於到了最後的时刻。三个月不眠不休的准备,终於到了决定胜负的时候。这一夜,大概谁都睡不著。乔维安一定是睡不著的,远在安纳托利亚的凯莱尔也一定无法入眠。
谁将是摘到金枝的人?
"你准备去武神广场了?"塔希尔披了件薄薄的袍子,站在他身後。窗外透来的一缕天光照在他脸上,却没有才睡醒的那种慵懒而撩人的倦涩。他的眼神非常清澈,非常明亮,甚至是锐利的。
瓦伦斯回过身,在他脸上轻轻抚摸了一下。"是的。这种时候,总不能迟到吧?"他继续穿衣服,塔希尔走到他身前,轻轻屈膝跪在他面前,替他结上腰带。
"让我自己来,塔希尔。"瓦伦斯拉住他手腕想把他拉起来,却吃了一惊。塔希尔的手非常凉,几乎像是死人的温度。"你的手怎麽这麽冷?你病了?"
塔希尔抬起头朝他笑了一下。他的脸色苍白得像初升的晨光,但两颊却泛著病态的红晕。"不。是十二月的风把我的手吹凉了,如此而已。"
"你出去过?"瓦伦斯的眼神骤然警觉起来,塔希尔却已经低下了头,继续替他系著腰带。他的声音,柔和地浮动著。
"是的,我出去过。然後赶在你出门之前回来了。"
瓦伦斯双手握住他肩头,把他拉了起来,直视著那双黑水晶一样的眼睛。"塔希尔,你出去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