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然销魂 下————安迪

看着他好整以暇的笑容，小宇刚要发作，桌上内线电话响了。
“我没有预约任何一位小姐来公司……什么，林婉仪？”艾德华呆住，不由惊惶——会不会是来通知……噩耗？“快请进来。”
“听个美女电话，就值得失魂落魄成这样？”小宇嘟囔一句，起身向外走，“你有本事能用三明治吃饱，我可受不了。”
艾德华根本没有心思安抚不爽离去的年轻老板，全神贯注端详款款坐下的林婉仪向来表情不多的面孔，想找到一点她突然光临的线索。
面对着漂亮面孔和他炯炯的专注眼神，她脸上飘起一层淡淡红晕，显得愈发楚楚动人：“碰巧到国贸商城买东西，离这里很近，就顺便看看你……如果你今晚过去温泉那边吃饭的话，也可以搭你的车。”
听到全是这些家常的话头，艾德华松了一口气，这才恢复礼仪本能，起身帮她拉椅子斟茶水：“不好意思，今天需要回公寓洗点衣服。衬衣袜子随手扔了一堆，再不清理一下，家里也实在太不象话了。见笑。”

让皮肤浸在水杯边袅袅白色水汽中良久，她抬起已经涨得殷红的面孔，问话的声音依然清柔，但语气非常勇敢：“姐姐让我来问你一声，你为什么不肯娶我。如果觉得姐姐帮助你家人，有做秀的嫌疑，或者令你为难了，她让我代为致歉。”

被这句问话吓得差点打翻咖啡。陈致平明明和小姨子携手等待妻子过身，等待公开婚礼的机会，婉仪怎么会跑来这么说话？难道是姐姐的压力？

艾德华惊诧不已：“难道我们三个人之间不是有君子协定……你只是需要一个可以告诉你姐姐的理由，对吗？”
“其实，我自己也想知道答案。”她勇敢抬眼与他对视。
林婉仪不是不知道，这种寻求感情的做法属于无赖行径——当初艾德华只是出于同情帮助她，才陷入这种为难。但是，越熟悉艾德华不计较得失的做法，越习惯他表面文雅底蕴坚韧的个性，就越觉得不能失去他。而那个曾令她敢背弃一切的身影，那个只想好好游刃于姐妹间的男人，居然不肯出头说一句话，被映衬得如此自私苍白。
面对她从友谊一点点培养出感情、所以充满温暖意味的深情眼光，居然浑不顾两个人结识那刻就很明朗的事实，艾德华除了苦笑，也只好叹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恋爱对象、性欲伴侣，一律选择男性。”

“其实姐姐也已经知到。永红姐姐有意无意向她提起过，你也许对女性和婚姻没兴趣……还有和申哥的事情。”林婉仪依然温柔而坚定，“Vivian气息已经微弱得不能长时间说话，只问了我一句——爱一个人，重要的是他能取悦你的身体，还是灵魂。”

艾德华忍不住失笑：“如果问我，这个问题不难回答——如果他只带来灵魂欢愉而不能取悦我的身体，那么很适合做朋友；如果他能够令身体疯狂却不能取悦我的灵魂，那么很适合做性伴侣……似乎都没必要牵涉像‘爱’这么复杂奢华的概念，也无所谓优先权。身与心往往要求不同步、声音不一致，所以灵魂身体需要同一个人是极其幸运的偶然事件，太艰难了。”

正因为太难得，他才会这样让生命暂停、一切空白，苦苦等一个人的讯息。
她也微笑了，但坚持绕回自己的话题：“我就开始回想，你以我男友身份出现以后的情形。姐夫从来都忙陈家的生意，对于已经43岁的他来说，利益才是最根本的。姐姐是他跟林氏企业有联系的最佳纽带，我这个小妹不过是偶尔陪他消遣空闲时光的布娃娃。以前我并不懂什么是真爱，也不认识更多男性，觉得可以欣赏他的优点，甚至不惜背叛亲人，成为他见不得光的临时伴侣。可是看见申哥能为你痛快放弃一切离婚，才算是明白了，真正的感情里面，重要的是令对方满足快乐，根本容不下所谓苦衷。”
“申哥可以痛快放弃财产和婚姻，但是一样需要时间空间来面对我是男人这样的事实。”艾德华小心翼翼提醒她，“爱的特质不仅仅是欢悦，爱是恒久忍耐……我虽然懂得，应该让我爱的人有机会有余地选择他自己需要的状态，但并不能做得比别人更好。何况面对女孩子，效果一定是更糟。”
“能让人深刻付出感情的人，一定懂得感情。看到你完全没有目的地陪伴姐姐生命最后的时光令她欢笑，我更相信了。Edward你是男人，也许不明白——对于女人来说，爱只需要动心的感觉，不需要……”脸一红，突然说不下去了。
突然醒悟，自己身上居然已经缠绕了温雅女子的一缕情思。艾德华不是不感激，依然觉得荒谬——她明明知道两个人不可能像常人那样相爱，居然还敢跑来认真表白，她甚至乐意接受没有性接触、只容得下灵性的情感……可惜艾德华是男人，对于他来说，情和欲是硬币的两面，能独立接受，本质却不能分开存在。
在艾德华心目中，完全没有性的爱，有一个源远流长的美好专有名词，叫做友情。
看见他沉吟的表情，她凄婉微笑：“我其实不值得你珍惜。毕竟，我背叛过这世界上最疼爱我的姐姐……”
“没有什么错严重到值得你一辈子不原谅自己，婉仪，你依然是值得怜爱的好女子。不管最后照顾你的人是不是你姐夫，都要记住这忠告——不要为了卸下自己心灵的负担，去向病人忏悔。那才最无情。”
“你总能谅解别人的无奈。”
“也许不过是我错得太多，亏负人太多，不得不学会释放罪恶感……熟能生巧。”他温和地安慰。
“其实来的时候就知道，你不可能接受这不太吸引你的建议——哪怕只是用不牵涉其余的婚姻形式，满足一个傻女子的天真梦幻。就算起誓不会干涉你的私生活，你一样不肯违背心的规则。”她无奈。
“多谢理解。”他悄悄松一口气。
她预备起身离去，转而想起什么，失笑：“差点忘记，冒失跑到你办公室拜访，主要是姐姐让我送一卷录音带过来。”
不知道有什么严重事情，Vivian明明已经虚弱到没有气力打电话，居然还用这样非常耗损精力的紧急方式来传递讯息。艾德华立刻拨电话让秘书去找合适的听音设备，然后，挽留预备离去的林婉仪：“一起听吧……居然来不及等我过去面谈，多半是重要的事情，Vivian一定希望你能把我的答复及时带回去。”
把音量调大到连背景噪音几乎无法忍受，才能勉强分辨微弱的说话声音。语气还是林婉文一贯的从容斯文。听得出来，她已经虚弱得开口艰难，奇特的是，居然还有兴致慢条斯理解释加拿大的投资状况：

……在多伦多，像其他城市如温哥华一样，华人生意的份额颇惊人，但地方也有仇华、恐黄势力。几代老华侨中，林氏几乎可以算北美地区首屈一指。遗憾是近年来缺少有效的监管和整体调控，每况愈下。新进的游资很难有效进入白人实力强盛的领域，往往做熟悉的行业，同华人企业争利。如果没有商界实力集团或明或暗的支持，很难在已经竞争激烈的市场立足，最近的许多例子，多半是惨痛收场……
听到这里，艾德华一径一头冷汗：陆申！
难怪他这一走，音讯渺茫。
这个骄傲的男人，没有在新天地闯出一番事业之前，不能真正给对方山一样坚壮的保证之前，他不肯回来面对心爱的人。
根据艾德华对陆申那份豪情和责任感的了解，不是不恐惧的：他会不会因这一次几乎没有翻身机会的打击，而丧失自信？
陆申虽然有足够多从头开始的成功经验，却都只适应中国并不规范的市场运作；虽然有还算充裕的资金实力，但是到了做任何事都需要标准、因为社会稳定而导致发展机会并不丰富的加拿大，多半步步荆棘。再加上，还非常可能被地方实力排挤——只要林婉文真的成心出手挑衅，陆申一定会失败得片甲不留。
油然泛起深深的失望。
原来，任何人之间的关系并不想自己一厢情愿付出时候期望的那样纯净。
原来，林婉文其实已经明白了艾德华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却始终不肯说真话，享受陪伴的同时，在安排各种手段达到目的。
对于久病缠绵的女人来说，有什么打击能比发现自己一向表现得忠实多情的丈夫居然和妹妹偷情来得更残酷？Vivian明知道丈夫渴求着遗产，明知道妹妹因为天真而迷恋上一个英俊的男人，居然利用这一点巧合，推动事态向嘲弄丈夫野心和背叛的方向发展——完全可以想象，婉仪的动心里面，说不定就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Vivian处心积虑的怂恿，或者机巧的浪漫话语推动。
太过分了。
作为成年女子她肯定知道，妹妹怀着被美丽描绘堆积起来的梦幻柔情，嫁给一个只对男人有欲望的男人，将来会面对什么样苦涩的生活。可为了不让林氏被陈氏吞并，以及妹妹的安全，更为了女人的复仇心理——属于妹妹的家族企业绝不能落入背叛妻子的丈夫手中。她还是毫不犹豫推动着，甚至利用一切微妙因素，把情势演变到艾德华也终于心甘情愿成为同谋。
她一直在寻觅被丈夫不动声色控制了身心的婉仪也肯配合的方案。急切之间，行动不便的她并没有很多机会，可以见到更好的人选。尽管眼前这个不争气的候选人艾德华实在不能算真正合适，难得是婉仪已经默默心许，她还是苦心安排这段婚姻，甚至不惜做这么多事情。
权衡加拿大那边目前的时势，唯一能够帮助陆申、把他从林氏集团刻意的压迫中解救出来的，当然就是林氏的力量。
而这段录音的目的，就是不容置疑地提醒艾德华，什么是双方合作的基础。
更令艾德华感到无力的是，他非常清楚：即使不答应这段婚姻，因为林婉文推动的事态，今后一样没有机会拥有陆申——那个男人习惯了掌控，是绝对不肯失意疲惫、伤痕累累归来，站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的。
林婉文觉得找一个对财产和女继承人没有野心的男子就这么难？对于林氏来说，艾德华是否真的没有野心呢？林婉文为何偏偏要给自己一个选择的机会？
如果此刻点头，最直接的当然是能安慰母亲兄弟，甚至告慰父亲于九泉。另外，等自己真有机会执掌林氏集团机构，还能拯救杳无音讯的陆申濒危的事业和牵系在那上面的人生价值。唯一送上去献祭的，是自己那点苦苦坚持、苦苦守候的欲求。
真想清楚这一点，艾德华愤怒得连骨节都紧握得发白——无论怎样选择，都注定没有重新回到陆申身边的机会了。
嘴角却缓缓扬起一个苦笑。
这特别的表情，另林婉仪微微有些奇怪：“Edward，录音带里姐姐在说投资环境，你为什么笑？她说得不对？”
“我在笑自己，不够强悍，没资格控制局面。”
“……什么？”她眯起眼睛。
面前男人俊魅面孔上一抹凄切的笑容，有蛊惑的力量。她并不是可以完全听懂话背后的深意，只觉得心被这不动声色的悲哀冲击得快要碎了。
“不知道你是不是可以接受我出于某个自私目的——比如说，在不影响林氏运作的前提下，动用林氏家族的实力，达到一些个人的目的——而提出希望彻底更改和你的关系？”搜索并集聚内心对这美丽女子的所有好感，艾德华尽量让声音温柔平和，不要因过度强迫自己而颤抖：“虽然还没有准备好真的以足够结成夫妻的情感与你相伴，但还是在此刻向你求婚，并承诺将尽我卑微力量照顾你、爱护你，同时保证林氏家族的利益，你是否会相信我的诚意？”

利害关系依然存在，但是对面前这样纯真的林婉仪谈论那些，过分残酷了些。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去一趟温泉，当面跟Vivian谈谈这件事。
更重要的，是确定婉仪的态度。
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呆住了。同时眼睛里漾起一抹美丽的光彩。匆匆瞥他英俊得接近不真实的面孔一眼，缓缓低下头——那羞涩的表情，即使从来没有跟女性恋爱经验的他，也绝对不会看错。
艾德华内心深深叹一口气。这样利用别人的感情，太卑劣。即使已经尽量坦诚，依然是绝对不能饶恕的罪恶。但是为了寒冷遥远异乡独立挑战已经注定是失败命运的他，为了九泉下还在为儿子已经改邪归正欣慰的父亲……只好暗暗起誓，哪怕违背天性，哪怕婚姻之路漫长艰辛，一定会真正善待这纯真美丽的女子。
轻轻把她抱进怀中，他暗暗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下，鼓起所有勇气，吻上了她的唇。
这么长的时间共住在一套房间里面，两个人早已经熟透，只是没有过这样特殊的身体接触。
林婉仪放松身心，静静感受着期望已久的这个漂亮男人的气息——他的口气带着清新的漱口水薄荷味道，他的衬衫领子有淡淡的阳光香气；他双手有力动作却格外轻柔，带着迟疑的探询与呵护；他拥抱的动作带着难言的紧张，连身体都像初恋的男生一样是绷紧的；唇的触碰温柔而小心翼翼，像生怕摇落花瓣上的晶莹露珠……这克制甚至类似怯生生的温柔，令她心中荡漾一种介乎于依赖和爱怜之间的奇妙情绪，可以让身心毫无压力地舒展……融化。
才一接触到女性绵软的身体和柔腻的唇，她肌肤发梢幽幽沁出来的陌生芬芳气味就侵略性地萦绕过来，加上手臂和唇完全不同于男性硬朗弹性身体的奇异触感，都令艾德华全身本能地绷紧。
调动了所有理智，也勉强只够抵抗逃离的冲动，扮演深情款款缠绵悱恻简直完全不可能，甚至差一点就难以为继。
幸运的是，鲁莽推门的声音解脱了他的尴尬。
仓促间抬头，发现站在门边连连冷笑的人，是气呼呼的陆宇健，不由失笑，居然有了打趣的心情：“就算我们这么熟，也没必要这样吓人吧？……实在忍不住提醒一句，大少爷，这个办公室的财产所有权是你的呢。”

陆宇健肯定没有感染到这份好心情引出来的幽默，语气神情都还是冷冷的：“对不起，真不是存心破坏浪漫气氛。我不过是来提醒一下，十几位管理层高级职员在会议室等您大驾光临。”
大惊。
在受薪时间段居然错过会议时间，浪费这么多位管理人员的宝贵时间同时浪费公司的人力成本，连艾德华都觉得陆宇健的黑口黑面非常有道理，更何况这一次的会议，关系到如何应对市面甚嚣尘上的房地产泡沫传言，必须尽快做出牵涉极多层面的市场营销决策，并订下准确执行的方略和责任人，确属紧急而且重要。居然因私人会晤而导致不能按时召开，对于在CEO职位上的人来说，绝对算是不能原谅的过错之一。
赶快歉意地向一脸了解表情的林婉仪示意告别，然后转身拿起已经准备好的文件，直接跟小宇并肩赶往会议室：“不好意思，纯属意外。下次再也不会在上班时间了。”

“你是想说，以后反正也犯不着浪费合盛地产的时间——很快就是加拿大最大华人家族企业的老板了，是吗？”
“小宇，不要这么说。我不会轻易递辞呈的。”面对跟陆申有一点点相似、却年轻得令人嫉妒的面孔上放肆亮相的愤怒，明明知道没有必要，艾德华还是有点心虚，“扪心自问，艾德华不过是一个普通又普通的职业人，合盛居然请我做CEO，已经是一年前根本不敢梦想的机会，我一定会尽力做好这份职位，也决不希望合盛因为任何人为原因遭受任何形式的损失。就算我将来考虑请辞，也一定会等到你能够配合母亲，轻松掌控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