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尖狠颤……
二人换上不醒目的便服,穿上罩头批风,微服步行至沙相宅邸,一路上所见所闻,无不是在讥讽蔑视澄远……
当昊悍亲眼见得澄远满头华发之时,胸口痛的受不了,从未这麽憎恨延揽了澄远仕宦的自己!
他忠心耿耿的臣子什麽也没得到,就只是得到一句句的唾弃鄙夷而已……
呵呵……
「昂非!!!」长空见了御昂非死白的面容,再也忍不住的哭倒在地,他一向最理智的白相,哭得如此伤痛欲绝……
七日了,要殓了亡者,却是火葬……
当黑烟冉冉升起,伴随著熊熊烈焰,总是宠著澄远、让著澄远的男人在世间消失了,那名充满智慧、巧求得朕的旨意,让澄远再也不能喝酒的男人已经不在了……昊悍看那无情的火光照耀著在场众人的悲伤脸庞,澄远、长空、司律……
御昂非,虽然走的早了些,但你是幸福的吧,有这麽多人深爱著你。
朕与你交往不深,却觉得对不起你……
这繁琐国事……占去澄远这麽多的时间……减少了多少你与他可以相处的岁月……
朕……
葬礼结束,昊悍亲自送长空回府,还没到家,长空却突然昏眩过去,没日没夜的工作,又加伤心过度……
将他驮在背上,改往回宫的路上。
白相府上只有总管仆役,没有亲人,在这时候,昊悍不能放他一人独处。
「陛下,这……」刘顺见到陛下背的人,诧异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一向有礼有体的白相竟然在昏睡中猛流眼泪、哭得跟孩子一样,把陛下的背都浸湿了一大片。
「小声点,去取一套新的被褥过来。」将人轻放在龙床上。
都哭到嗓子哑了,还抽抽噎噎个不停……
昊悍苦涩至极的微笑,坐在床沿,望著他的白相。而後伸手解去他的冠式,拉开他的发带,松了衣襟,脱去外袍。
「陛下!这等卑贱工作让奴才来就好了!」刘顺捧了新被回来,竟然见到昊悍陛下正在给白相除鞋脱袜,吓得他惊魂未定,急急冲过来要接手。
「不用,朕来就可以了,什麽卑贱,白相沙相为朕做了多少事,朕却拿不出什麽来谢他们,要紧时刻,还帮不了他们的忙……真是……」
陛下的脸虽说还挂著一丝些微笑容,但给刘顺的感觉却像是自责至极、连哭都不被允许的模样……刘顺不敢多嘴,换了新被褥,便赶紧退离。
昊悍给长空小心翼翼盖了被,自个儿却不睡下,而是坐在窗边的椅子,就著月光,掏出怀里的一封信,这是临走之前,司律交给他的。
拆开信,一字一句的念出声。
「……承蒙陛下不弃……信守承诺……十数年来……宽怀大度……予小远恣意翱翔的天空……昂非铭感五内……临行前……向陛下致上万千谢意……也希望陛下能够一生……」幸福……
随信还附上一枚经乾燥处理的柊叶。
「……什麽嘛……御昂非……你在耍朕吗……事到如今……人走了才跟朕说这些……」昊悍掩面,咬牙切齿。
为什麽不能早来到朕身边呢!为什麽要拘泥於白国王子的身分与朕保持距离呢!?
这麽多年来,朕甚至没能跟你好好说过一场话……
「可恶啊!!!」
直想把信给揉了,却揉不下手……昊悍反覆反覆看著锯齿状的柊叶……直到朝阳升起、天际泛白……
……朕想,朕失去了一名原本最有可能成为朕第一位知心好友的男人……
浩瀚之心.10
沙相的继任者,朕决定由司律担当。
澄远和长空意见一致,都说了司律虽天资聪颖,能文能武,但毕竟稚嫩,又无经验,之前更未有一官半职在身,如此鲤跃龙门,一步登天,所遭受的阻力恐怕难以想像。
朕知道司律还没有一国之相的胸襟和远见,也知道这般破格提拔,必会伤害帝国正统的官吏晋用制度。最好的处理方法应该是让白相统筹六部,两位劭相辅佐,司律可以直隶长空之下,从基础开始磨练。
但朕不想这麽做。
这是朕的任性。
朕以至高无上的皇权下令,无论是谁都必须贯彻朕的意志!
朕终於了解,漠视明知会危害身体的毒瘤而不割除,不是仁慈,而是愚蠢,放任不适任的官吏留在原位上,不是念旧,而是犯罪。
朕,心意已决。
「既然如此,臣唯君命是从。」长空後来是这样说的。他反对不力,大概多少也有点私心吧。
那日,朝议果然十分精采。
老家伙们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以为到手的鸭子就这麽飞了,心有不甘,个个站出来,争辩得面红耳赤,什麽体统、法度、年纪、资历的都搬了出来。
自诩四代老臣、忠心耿耿的贺老相,年岁这麽大了,怎麽还不告老还乡阿,朕忍你很久了,当年内乱,你自命清高,隔岸观火,盘算著无论谁争得了王位,都缺不了你贺家盘根错节的势力,朕能理解君子立於危墙下时,明哲保身的重要,所以朕不怪你,朕登基继位,新朝还是有你一张位子。
这些年,荣华富贵、高宅厚院都享受了,妻妾成群、子孙满堂,该知足了,可以安心去了吧。
朕留不得你了。
杀伐决断,一直是朕所欠缺的。
而您老,临到终了,教会了朕这堂课,也算,谢谢了。
白沙太始十四年,司律继任沙相,同一时间,四代老臣贺相国午门斩首,其党羽中央三十馀人,地方不计其数,纷纷被拔官夺职,流配千里。
「陛下,我将远行。」某一夜,他悄悄来向朕辞行了。
不意外这天的到来,却还是觉得怎麽这麽快……
「澄远,你知道朕心里百般不愿意你离开。」
你的远行是多远呢?从这山到那山,从此岸至彼岸,从朕的身边到谁的身边去呢……
「陛下,我也知道您绝对不会不允许我走。」看著池里的锦鲤,他淡淡微笑。
你说的对,澄远,朕从来没有束缚过你,你做臣子的时候,如是,做朕朋友的时候,也将如是。
「朕会……」会什麽……?会寂寞吗……君王是不说寂寞的……
澄远没有再回话,只是仰首望向天边的缺月,好像在思索什麽、缅怀什麽、回忆什麽……花花白发衬著碎金般的月色,显得有些虚幻不实……
朕也没有再说话,只是想著,至少他动身的那一日,要与长空去送送他。
「陛下,晚上风大,您这样会著凉的。」刘顺在心里哀号,自从那一连串的让人无法喘息的事件发生之後,昊悍陛下就常常这个样子,晚上不太睡觉,就坐在窗边,望著窗外的景色,不知道在想什麽。
听说白相大人也变了,公事公办,变得比以前还要严厉,尤其针对律相大人,私底下不知道修理得多厉害,据劭阳大人说,有几回还活生生把人给骂晕了过去。
「陛下,请歇息吧,您……您就真的这麽苦吗?」见陛下还是无动於衷的模样,刘顺忍不住多嘴,话才离口,就惊觉自己的失言,立刻跪地求饶:「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昊悍瞥了他一眼,刘顺顿时浑身寒毛直竖,毫不怀疑就算是仁慈的昊悍陛下也会容不得像自己这般放肆逾矩、妄揣圣上心意的奴才!
时间好像过了几个时辰那麽久……
「退下。」此二字对刘顺来说就是天大的恩典了,他赶紧叩头,千恩万谢的逃了出去。
……苦吗?
苦。
非常的苦。
失去的苦……
寂寞苦……
孤独苦……
却接受得了。
因为朕是王,至死都是王。
虽然会觉得累,做某些决定时也很难受,挣扎过、伤心过、很多事情都要拚命忍耐,隐藏喜怒哀乐,付出牺牲,也不是没想过抛下一切……但……朕还在这里,二十几个寒暑了,朕至今还在这王位上!
朕是不会逃避的!沮丧话在心里想想就够了,绝不说出口!再痛苦也会走下去!直到最後,以王的身分死去。
登基那日,朕已经这样决定了。
垂下眼,行至龙床软塌前,床头摆得还是密密麻麻的公折,朕答应了长空不熬夜批折的,最近是彻夜未寝,但没批折,只是睡不著,坐起身来看吹吹风而已,不算食言吧。
说起长空,朕知道他心里也苦,但他是白相,所以也不能倒了下去,就这样死命撑著,将伤心往心底埋,埋得假装没那回事一般。
兴起就是一时起意,昊悍取下大件披风随意搭上,步出寝宫,在寒夜中走上几十分钟,出了内廷,绕往白相办公的冬暖阁,远远就见到那昏黄摇曳的烛火,看来他的白相是严以律人、宽以待己,不得彻夜工作的要求只针对主上。
轻轻走近,镂空雕花的木窗半开半掩,昊悍不是很赞同,这样冷风不都灌入室内了麽,手才搭上窗沿,里头之人的一举一动已吸引他的视线。
长空端正无比的坐在桌前,双肩齐平、背脊笔直,研磨沾墨的姿态也一丝不苟,持笔时而轻点微勾,时而横划斜撇,挥洒的如同将军手中之剑,凛凛生风,很是合适。
他的武功也是一绝,据闻能与御昂非比拟,不过鲜少为人所知。
昊悍正想入内,命他去歇息,没想到那毫无预警的一幕震得他心口狠狠抽搐。
朕的白相在哭……
晶莹剔透的泪花接二连三的滑过白玉无暇的侧颊,无声坠落,成了雪白衣襟上的一抹湿渍。
但他的表情没变,手中的笔也没停,就像白日里正常的白相那样工作著,只是夜晚的白相……眼睛会掉泪……
好痛……
朕的心好痛……
昊悍想也不想的就闯了进去,一把抱住那个人!
「朕在这里……长空,朕在你身边。」紧紧搂著他,低声轻语。
要怎麽样才能停住你的泪?
告诉朕,朕来想办法。
「陛下……?」长空的表情困惑而迷蒙……
「……对不起……」艰涩、苦涩、歉疚。
「怎麽了?陛下没有做什麽需要跟臣道歉的事情吧?」他睁著有些空洞的眼,微笑著。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一整晚,昊悍只是不断重复这三个字,而长空则恍惚地任他紧拥,一手无意识的轻疏昊悍的发丝。
如果你不是朕的白相,肯定不会受这麽多的苦……
肯定不会见不到朋友最後一面……
肯定不会在这麽伤心的时候……连正大光明伤心的资格和时间都没有……
但……对不起……
就算让你如此难过……
朕还是不能让你不做朕的白相……
还是不能让你远走高飞,去疗伤止痛、去追寻回忆的足迹……
朕需要你。
做为王,需要你。
做为昊悍,也需要你。
所以只能……
对不起……
浩瀚之心.11
长空好像睡了很长一觉,睡得沉、而且香甜。
缓缓睁开眼,视线内由模糊渐渐转为清晰的是红黑相间的深色挂幔,不陌生……
已是第二次在这张床上醒来。
起身,自己果然只穿一件单薄轻松的里袍,白冠、正式朝服、鞋靴还有腰带,清洁整齐的摆在一旁的小桌上。
看外头的日色,似已几近正午,朝议这回儿都结束了,这可好,白相无故不出席。
床下有备一双全新的便鞋,长空看了看,脚套入,大小正合,走出内室,就看见他的君王坐在圆桌前,微偏著头在看奏章,桌上摆了一些简单吃食,却一口都没用。
「臣有罪,让陛下担忧了。」二话不说,屈膝而跪。
「没有的事,快平身。」搁下奏章,昊悍在心底深深的叹了口气。
「谢陛下。」虽然衣著简便,但应对进退仍是中规中矩,这就是长空。
一、二、三……
「陛下。」长空起身,却不就坐,而是站在那儿,直挺挺的拱手作奏禀之姿。
来了。
「有什麽事就说吧。」好好睡了一晚,长空气色有比较好了。
「臣昨晚失态了,若再有如此,陛下大量,著人送臣回府即可,实不应带臣回陛下寝殿,内廷毕竟与外朝有别,此处非臣所得擅入,亦与礼法不合,望陛下谏察。」内廷为皇帝与其后妃私人居游之所,朝臣禁行,尤其天子寝宫,关乎陛下安危甚巨,更不容外人任意窥探。
「爱卿的意思,朕明白了。好了,快坐下,爱卿也饿了吧,与朕一同用膳如何?」果然被训了一顿。
帝国,若论最懂君臣之仪者,非长空莫属。
而且他是切切死死的遵循著,半点都不逾矩,恪守为臣之道。
「臣衣衫不整,此亦非臣久留之地,恕臣不能与陛下共餐。」他一番合情合理的话说完,便回内室,著衣整装。
昊悍看著一桌的吃食,虽然是简简单单的烧饼和腌肉,但也准备了二人份,唉……朕真是傻瓜。
没一回儿,长空穿戴正式朝服出来,见昊悍仍是一意的阅折,对食物反而意兴阑珊,不禁皱眉。
「陛下,膳食时间不定,於龙体有伤,请陛下注重。」
「朕知道了。」昊悍抬头,回以微笑。
「陛下不要敷衍臣,请尽快用膳。」长空板起脸。
「是是是,爱卿既然如此在意,何不与朕一起吃。」随口说说,便继续看折子,不是很有胃口。
突然,视线一角多了一袭白袍,是长空,他坐下了。只见他卷起袖子挑了块顺眼的烧饼,扎扎实实夹上饱满的青葱腌肉,浇上酱汁,呈递到自己面前。
「请用。」当他的用词极度精简时,即代表一定程度的怒气。
不会吧,这样也生气?
昊悍觉得有些好笑,不过他可不敢真的笑出来,不然就不是再被念个几句就能了事的。
接过腌肉烧饼,却是边吃边看公文。
这又让对方有意见了。
「陛下,用膳时就请专心用膳,请不要学前沙相的坏习惯。」长空怀疑昊悍陛下选择这种食物的动机不纯,跟澄远以前一样,都是为了方便一手抓著吃,一手继续工作。
除了正式宴会,他几乎没有私底下跟昊悍陛下一起进餐过,所以一直都不知道昊悍陛下竟然对自己的饮食这般粗心大意、草草带过!
中午正餐竟然就用几片腌肉、几块烧饼打发了。虽说北方人本来就以面饼类做主食,但也不致於如此简陋吧。
「朕看完这本就好。」这是司律奏告有关羽林军武官选拔的事宜,很重要。
「陛.下。」白相露出非常”善解人意”的笑容,这种笑容朕看过,就是『没得商量、绝不让步』时,长空会有的表情。
「好好好,朕不看了。」丢下奏本,举起双手,投降了。
「陛下,请您一定要保重龙体,您的龙体是帝国江山社稷之本,万万不可轻忽大意。」俐落的捡起腌肉夹好,昊悍都还没吃完手里的,下一块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