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断情殇(出书版) BY 红河

作者:  录入:10-30

四下骤然又缄默了。判官、阴帅们面面相觑,又一个接一个坐回了原处,默不吭声。

「说吧!」阴王恶狠狠道,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戾气汹汹,寒意足可冻地三尺。

「说啊,怎麽都不说了?你们不是都知道麽,不是很有理麽,怎麽全都哑了?你们究竟知道什麽,说!」

「……」

众人依旧缄默,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这已不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阴王的质问,只是这次,阴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连日来累积的怒气,至此终於发作。

是啊,能不发作麽?回来这麽多日,问了这麽多日,找了这麽多日,却是一无所获。若是从前那个阴王,早已将鬼界掀了个底朝天。

忍,他已忍了这麽久,他原以为不会这麽难的。他以为,在鬼界,不可能有他阴王子痕找不到的人。

然而一日日下来,他却始终无处可寻。

他竟然真的找不到……

怎可能?怎可能!

「子痕,不要发这麽大脾气。」

正当众人无言以对时,阎王总算回过神,扯起嘴角做了个笑脸,「谁也没招你惹你,连嘴也没顶一句,发什麽脾气呢?看把人家脸都弄绿了,这又何必?来来,坐下来喝口水,消消气……」

阴王仍是立在原地不动,眼也一眨不眨,直勾勾瞪着阎王。阎王又不好移开视线,又不能叫他别看自己,便也只得吊着唇角,干笑着与他互相对瞧。

大堂里的气氛变得有些怪异,但是当这怪异气氛弥漫开来之前,阴王却出了声,声音里毫无抑扬顿挫:「阎王,既然你想让我忘了,可见你是知道的,不必否认。也不必再让我忘了,现在,就请将你知道的告诉我。」

「这个……子痕啊……」

阎王神色为难,眉毛纠结,正如惴惴不定的心思。忽看到阴帅日游已离了席往这边走来,心一下子定了不少,叹息道,「子痕,不是我不想告诉你,是我真的不知……」

「阎王。」阴王乍然截过话,眼神益发凌厉,语气却异样地沈重下去。

「阎王,子痕敬你,如师如父。子痕自知过往是非太多,若无阎王相护,子痕早已不是这个子痕。阎王待子痕恩重如山,子痕无以为报,更不该再强求於你。

「只是这次……唯有这次,对不起,阎王,请容子痕任性最後一回。请阎王告诉我,他在哪里,子痕求你,把他还给我。」

「你……」

听到那个「求」字,阎王脸色刷地一变,似震惊似愠怒、却又似是受了打击,往後退了一大步,瞪着阴王半晌无言,缓缓地,唇边浮起苦笑,「子痕,其实……」

後背突然挨了不轻不重的一戳,阎王别过脸,却是阴帅日游来到了身後。

那张从来甚少表情的脸,依然也是冰冰冷冷,看向了阴王,漠然道:「阎王大人既已声明不知,阴王又何苦咄咄相逼?阴王在人世四百年,应知道有些事是只可遇,不可强求。而若非要求人,不如求己。」

几句话里彷佛含了千条万绪,却又理不清晰。

阴王瞪着日游,又看向一脸纠结的阎王,终是转身离去。门口,一个端着酒盘的鬼仆恰巧进来,一头撞在阴王身上,顿时吓坏,还来不及赔罪,便被阴王一掌拂开,重重摔在了墙上。

啪!酒盘落在地上,本就不是很稳固的脑袋也掉了下来,连忙拾起来抱在怀里,簌簌发抖地退下了。

阴王离去後,大堂内依旧鸦雀无声。

那些不知究竟的戏班子成员,仍是战战兢兢伏在地上不敢起来。判官、阴帅也一动不动地坐在远处,神色复杂各有所思。

一场好好的宴席如此收场,阎王却气也不是、怒也不是,转身就往内堂走去。

阴帅日游尾随上去:「阎王大人……」

「你还说!」送上门来,阎王便逮着阴帅发泄,「刚才你为什麽不让我说?反正都这样了,你不如让我……」

「阎王。」日游并不动摇,板着脸道,「一诺千金。」

「你……」

阎王吃堵,怨气更甚,「是是是,你最在理。当初也是你选的人,现在可好,弄成这样……」

「是。」日游单膝跪下,「属下办事不力,恳请阎王责罚。」

「你,你……」阎王咬牙切齿半天,突然往椅中一坐,又是摇头又是捶膝,「作孽啊,怎麽会这样?真是作孽……」

日游默然望着,待阎王缓下来了,才再出声:「阴王并非等闲,四百年、九世劫难也一样过来了,阎王无须过分挂怀。」

「不挂怀,不挂怀可能麽?」

阎王没好气地白了阴帅一眼,「他在人间怎样受苦受难也罢,反正我看不到,眼不见心不乱。可是现在呢,他就在我眼皮底下,每天每天……你说我怎麽……」

「阎王。」日游阻止了阎王继续苦大仇深,又想了想,低低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阎王一怔,脸上神色浮动,似乎被某两个字说得有点高兴,但是一转又垮下脸,比之前更加懊丧:「子不教父子过,唉,我是造了什麽孽唷……」

一声一声传到外堂,弄得堂里堂外愁云惨雾,再也无心玩乐。

历时四百年,阴王归来,第一场也是唯一一场接风宴席,便在阎王的哀怨连天中结束。

阴王在鬼界有一处宅邸。

以前,阴王在宅邸里养了很多奴仆,不管心情如何,反正只要他想,随手就可以抓一个过来踢踢,或者拿鞭子抽上一顿。不过这次回来後,他驱走了大部分奴仆,只留下几个稍微脸熟的。

毕竟有些事情,他还是要有人伺候着,比如膳食。

其实严格说来,鬼不吃东西也不会死。不过阴王,并不算是正宗的鬼。

他的原身,是天界神树上的果实。只不过是吸取了阴气而拥有「生命」,而鬼也正是阴气之体,於是阴王也就相当於是与鬼同样的存在。

但他的元神,还是神体。

虽是神体,但他却也不可能去神界。

首先,他不喜欢神界的气氛;其次,他这周身阴气,就算去了神界,神界也容不下他。所以,就这样在鬼界安生待着,也没什麽不好。

他还依稀记得,四百年前的阴王,似乎相当不喜欢自己这神不神、鬼不鬼的状态。不过如今,他已不在乎这种小事。

自宴席上回来後,阴王径自回到卧房,案台上,一具古筝静静卧在那里。

没人知道这古筝是从哪儿来的。四百年前,阴王房里还没有这个东西。

很少回房的阴王,不太碰及这筝。不过有时,他也会弹。

阴王大人一定是在人间时学会了弹古筝……那些听到阴王房中传出琴音的奴仆如此议论。

那琴音,行云流水婉转流畅,煞是好听。只是,每次听着听着,奴仆们总会莫名地感到一阵哀伤,胸口闷闷的,彷佛有什麽急欲抒发,而又怎麽都发不出来。

为何,会有这样悲怆的乐曲?又是为何,他们那素来傲狂的阴王大人,手指之间,竟会流泻出如此旋律?

这些答案,他们是不会知晓的。而他们的诸多揣测,阴王本人也并不知晓。

他就只是一心静静地弹着,想着,念着。

心中徘徊不去的,那个名字……

一曲落尽,阴王站起身,走到窗台,望着窗边地上的一棵栀子花。洁白耀眼的花瓣,与这终日阴沈沈的鬼界,是如此不协调。

这棵栀子花,是从哪里来的,其实阴王也不知道。当他回来注意到时,它就已经在这里了。

第一眼看到它时,阴王曾想过丢弃,但是念头一转,还是将它留了下来。每次弹曲的时候,这棵栀子花,就好像是他的听众,是那麽安静,那麽专注。

他伸手,抚上了一片花瓣,指尖下的触感湿润润的,他不禁一愣。随即,敛低了眉睫,目光彷佛有些恍惚起来。

「怎麽?就连你,也是会落泪的麽?」

他低喃着,一滴一滴,轻轻拭去花瓣上的水珠。

「若是连你也会落泪,为何却始终没有人来告诉我,那个人,他究竟去了哪里?」

第十三章

邢春所出生的人家,亦可算是名门。祖上皆是书香门第,到这一代,家中还有远亲在朝廷中当值。

邢春便是在这个家中,生活了二十载。

在这二十载中,邢春的娘亲,常常在家中後院带着邢春。小时候带他玩耍,待他长大些了,便教他学识,还教他弹古筝。

邢春的娘亲,曾是乐团的一名乐师。她的琴音远近闻名。有此良师,邢春的琴艺青出於蓝,而更胜於蓝。

邢家对门有一户昭家,昭家有个小儿子,名唤昭铭。

昭铭小邢春三岁,长得机灵可爱。因家中清贫,上面又有两个兄长,下面还有一弟一妹,昭铭自小便十分懂事。

可是,他心中也苦,苦自己为何生在这清贫人家,苦自己为何不是几兄妹中最得宠的一个。只有他的二哥,可以去学堂念书,而他,就只能在家里给最小的妹妹换尿片。

邢春第一次遇见昭铭,便是在他偷偷躲起来哭的那棵树下。

邢春给他点心吃,教他写了自己的名字,往後两个小孩便不时相约在树下见面。每次,邢春都会带上一些点心,准备好当天要教给昭铭的几个字。

约莫在昭铭七岁时,邢春第一次将昭铭带回了家。邢春的娘亲也很喜欢这个聪明的小孩,知道他在家中过得苦,便给他更多的宠爱。

自那以後,昭铭便常常到邢家串门。高兴的时候也去,去找邢春玩耍;受了委屈也去,去窝在邢春怀里哭鼻子,哭完了,邢春便拿点心给他,弹好听的曲给他听。

这样的日子,就这麽过去了十几年。

那年,两人爬到邢春卧房的屋顶上,看月亮,吃点心。就是在那天,昭铭说,邢大哥,我一辈子也不要和你分开。

邢春说:傻小子,你才活了几年,说什麽一辈子?

昭铭说:总之我就是不要与你分开,死也不要。

邢春苦笑:别随便就说死不死的。再说,你要一辈子跟我在一起了,你将来的媳妇才真的要去寻死。

昭铭说:我才不要什麽媳妇,我就要邢大哥。

邢春问:为什麽呢?

因为……昭铭忽然在邢春脸上啄了一口,红着脸说:因为我喜欢邢大哥。

喜欢?邢春摸着脸上刚刚被啄了一口的地方:怎麽喜欢?

昭铭说:很喜欢,很喜欢,说不出有多喜欢。邢大哥不喜欢我麽?

邢春想了想:喜欢。

昭铭开心地扑上去抱着邢春:那我们就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他指着月亮,让月亮为见证,说要一生追随邢春,这是昭铭十五岁时候的事。

在那之後,过了三年。

正处浓情蜜意的两人,却不得不分离。因为昭家就要搬离此处。

离别前夕,在初遇的那棵大树下,昭铭趴在邢春身上,一直哭,哭到喘不上气。邢春只是默默抱着昭铭,反复为他擦去泪水。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这个问题,昭铭问了不下十遍。

邢春无法回答说肯定会,也不能回答说不会,他就只是说:我会去找你,我一定会去找你,直到找着你为止。

昭铭哭着说:那你一定要来找我,我会等着,邢大哥,你一定要来。

一定。直到那时邢春也是深信着的,只要他努力去找,就一定不会找不到。

然而,就在此两年之後。

邢家那位在朝廷中当官的远亲,犯了不知是怎麽来的重罪,诛连九族。就连从不曾见过那人一面的邢春家中也未能幸免。

那天,官兵冲入邢春家中。

就在後院,在那片栀子花林里,众官兵押住邢春,要将他带回京城,与其它邢家人一起等候处置。他的娘亲又惊又急,导致恶疾发作,摔倒在地,惨厉地哭喊着,却没有用。

最终,邢春还是被带走了,最後留在他记忆中的,是娘亲倒在栀子花瓣之上的身躯。那身躯,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到京城後,邢春与其它许多人,被关押在大牢之内。

每天等着,不知何时将迎来问斩。

在那天到来之前,一日傍晚,一个年轻人来到牢中,站在牢门前,一脸好奇地问:你们,谁是邢春?

邢春狐疑地应了声。

那人说:听说你弹得一手好琴。

邢春问:你是听谁说的?

那人说:当朝驸马。

什麽?邢春不明究竟。

那人接着说:我喜欢听琴,如果你弹的曲真有那麽好听,我就保你性命,怎样?

邢春没有回答。那时他只觉得,这人真是莫名其妙。

如今他已是牢狱之囚,突然冒出来一个人,就说能保他性命,何其荒谬?况且此时的他,已不那麽执着於生死。

娘亲已去了,在这世上,他还有什麽留恋?他只遗憾,直到最後,也没能够找到昭铭,见上一面。

然後,这天,有人来将邢春带出大牢。他被带到一处富丽堂皇的宫殿,宫殿正上方,端坐着一个年轻人,这人身着龙袍,头戴九龙冠。

这个人,就是当日去牢中,问邢春是不是弹得一手好琴的那个人。

当朝皇帝,他在殿上,对殿下文武百官说:这个人,是邢琉的远亲,本该与邢家诸人一道处斩。不过我听驸马说,这人弹得一手好琴,於是我有个主意。我想,让他在这殿上弹一曲,若这一曲能打动诸位,我便留他一命,留在朝中作为我的乐师。

百官听了,纷纷说这样不妥。

年轻的皇帝便说:人常说,字如其人,文如其人,那麽乐曲也是如此。若此人所弹之曲,确实能令人被其打动,则说明他并不是个万恶之人,更不是该死之人。况且那邢琉闹的事,与他本身也并无干系。

就我所查,他连见也没见过邢琉。虽说邢琉是罪连九族,其实这九族之中真正该死的又有几个?说要诛连九族,还不都是你们逼我!

皇帝动了怒,百官再也不敢多言,只得同意了皇帝所言。

而後几名宫女上前,摆好案台,放上古筝,请邢春入座。

而邢春,对於如此转机,一开始只觉讽刺之极。死去的人,已然死去,就算他再弹上十天十夜的曲,那个人,也不可能再活过来。

他冷冷环顾四周,没有任何举动。直到,他在那百官之中,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以为这辈子已无缘再见的,那个身影。

三年时光,并未将昭铭改变多少,还是那清秀的小脸,那清瘦的身姿。

只是,他没有像从前那样,对自己俏皮地笑,顽皮地眨眼。他笑,却笑得僵硬,他的眼睛眨也不眨。

为何,他竟会在此?

蓦然,邢春深深一凛。

驸……马……

原来如此。

此前邢春就一直认为,昭铭很聪明的,学什麽都快。若多加培养,未尝不可成大器。然而他怎麽也料想不到的是,这结果。

不怪谁,不怨谁,也不恨谁。

邢春迈步走到案台前,坐定。手,轻轻抚上琴弦,一指拨弄,大殿之内音符流淌,如泉水一般沁入人心。

这是他最後一次,为昭铭弹曲。

一曲落尽,邢春的生死亦就此定下。他住进了皇宫,从此成为皇帝一人的专属乐师。

也就在当晚,皇帝将昭铭传来,感谢他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如此之好的乐师,也算引见他们二位「故友」会面,叙一叙旧。

在後院,在月下,人都离开了,昭铭忽然哭起来,向邢春道歉。昭铭说,他只是不想再处处受人白眼,被人看不起,他只想让那些人知道,他,亦可立於高处,睥睨众生。

若有来生,我定要将此生亏欠你的,统统偿还於你。对不起,邢大哥,我也一直,一直都很想念你……

别再想我,邢春说,好好待你的妻,做你的栋梁之才,莫再负了自己这麽多年的辛苦。

邢大哥,你,不怪我,不恨我麽?昭铭问,脸上挂着泪痕。

只是邢春,已不再会为这眼泪而动容。他说,不。

推书 20234-10-29 :坏坏美男计——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