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默将那掐丝茶盏放回小几上,对他仰脸一笑。
谭之洲道:“我叫你来,并不是为此事。”
“那就说说是为了什么事。”
谭之洲放下手中朱笔,略一沉吟道:“你当真不要南汶氏的爵位?”
南默不料他竟然提起这件事情来,嘿嘿笑了一声,道:“南汶氏爵位于我有什么用处,你自然清楚,只要南汶曌烨被我握着,那便是握住了南汶氏,苍河螺那些人的死活,与我有什么干系,我就是坐着看他们互相残杀,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谭之洲道:“我知你总是想着离开西漕,如今这样好的机会摆在面前,你却不要了。”他这一句似是叹息,想是琢磨不透他为何不愿去苍河螺。
若说苍河螺土地贫瘠,恐怕南默绝不会在意这些,他若去了苍河螺,必定是要将那里闹得鸡飞狗跳,昔日欺他之人必定各个没有好下场,这顺水推舟的一件事情,只要他在朝堂上提出来,必定有人支持——昌延王离开帝都,那是许多人梦寐以求之事,他竟然绝不争取。
南默笑道:“我为何要去那种不毛之地,在西漕过的这样舒适,去苍河螺有什么意思。”
他确实是想过去苍河螺,什么样的地方,即使如苍河螺这样包含他痛苦回忆的地方,他都会觉得比西漕好。只是如今他突然觉出来,西漕似乎并不如自己所觉的那样令人厌恶。西漕是帝都,有多少人想要留在这里却不得为之,他为何要远远离开。
只不过这里有太多不堪的事情,这里有太多的约束要扼死他。
这不过是从前,如今只要他愿意忘记,那么西漕便也是个可留守之地。
谭之洲微微一笑,道:“西漕自然是比苍河螺好的。”他本想说“那么你的封地也是不去了么”却是没有说出口来,他知道如今南默好不容易肯说那么一两句真话来,若逼得紧了,恐怕这人便又要缩回去,不肯再出来。
南默道:“你叫我来,只是为了这件事情么?”
谭之洲调戏他道:“你过来让我亲一下,我便告诉你。”
南默目光微斜,却当真走过去,站在他身侧,俯下身来,唇轻轻碰触在谭之洲嘴上便离开,衣衫袖袍宽大,摆动时将桌案上文墨扫落的一片狼藉,调好的朱砂泼洒在摊开的奏折上,像血一样。南默整整衣袖,看着上面一大团鲜红的颜色,颇遗憾道:“可惜了我这件衣服,怕是洗不掉了。”眉眼慧黠,果然是刻意而为之。
谭之洲面对桌案上风卷残云,只无奈道:“你是容不得别人占你半点便宜,亲我一下倒也没什么损失。”说罢,用两根手指从朱砂中提起湿淋淋的奏折来,甩落在一边待它放在那里干透。
南默变了脸色,去了方才那一番戏谑,正色道:“你要我来,到底所为何事。”
谭之洲道:“并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只想问你,若有一日,吴赞被流放,你何去何从。”
提到吴赞二字,南默只是冷笑一下,道:“陛下以为我会如何,跟着去以示情真意切么,陛下将臣想得太忠贞了,西漕这样好的地方,臣又为何要离开,他去了哪里,跟臣并没有什么关系。”
谭之洲便泯然一笑,伸出一只手来,将五指深入南默指缝中,扣起来,他的手指不知为何,却是十分冰冷的,南默观其颜色,果然还略有些苍白之色,这人其实也是极爱惜面子的,你若问他痛不痛,即使咬碎了牙,他也会笑的天下太平般答道:“自然是不痛的。”
他与他,就此方面,其实是同样一个人。
谭之洲在他耳边笑道:“你这样说,那便是与吴赞毫无关系了,以后他落得怎样下场,你也不得为他说一句话。”
南默冷冷道:“陛下曾说,只要臣一句话,将来便可留吴赞一条性命,臣那时便一句话都没有说,如今又怎会后悔,陛下是知道的,臣的荒唐之事虽不少,但也鲜少有反悔的。”
谭之洲松了他的手,站起身来,看着他冷意的眼珠,忽然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他这样的人,总是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确实鲜少有这样的表情。他另一手挑起南默下颌,南默由得他拨弄,只一双眼睛依旧垂下来,哪里也不去看,谭之洲叹了一口气道:“南默啊南默,你在我面前,多说一句真心话不会如何,你若不希望他太过凄惨,我便可以让他有些门面,毕竟流放一事已是早晚,吴家如何风光,我也不能留在这里。”
南默忽然觉出一些蹊跷来,疑惑道:“吴家如何我是并不知情,你要留便留,于我毫无干系,吴赞这人我却是深知的,他不过是一个毫无主见之人,微微一点厉害便可动摇他的立场。”
谭之洲笑道:“若真是如此,我倒也不会觉得担心。你虽然熟知吴赞这人,却不知吴御史,他便是第二个银机侯,只不过做的更隐密一些罢了。有些事情,我从来未曾在你面前提及,如今便全部告诉你,以免以后你怨恨我对吴家太过残忍。”
“我做芷兰郡王之时,其实便与吴御史暗通消息,不然你以为我为何将这位置得来的这样轻松,靠我父曾经留下的基础其实远远不够,我下面做了多少工夫费了多少心力,你现在可以好好想想。丹阳离乱之时,吴家其实是想坐收渔利,我坐在帝位上起初那些个日子,那位置却还不能真正算是我的,吴家在宫中势力深刻,且又是国家极脆弱之时,只要我死了,韦于晏的孩子落入吴家手中,以后这吴家便是君后君,谁也奈何不得。只是我一早就将他看清楚,吴岚风那个人,计谋虽深,却是收敛的太过了,反而没了锋芒,行事自然不如我有魄力䦆头。最为遗憾的是,他儿子实在是不能用,左右摇摆不定,一切都只能由他来定夺。”谭之洲将这一切曲折潦草讲完,省略其中数般曲折,摸了心怀叵测的加了一句,道:“吴赞那人陪同你去苍河螺其实也在吴岚风意料之中,他这人目光到也算长远,皇帝再厌恶你,你仍是与帝珠命运相关之人,早晚还是用的到你的,只可惜吴赞那人虽然聪明,却不够聪明,有些事情不够通透,坏了吴岚风不少事情。”
南默确实不知其中还有这些蹊跷,他以为自己已将一切看得清楚,却没看出吴岚风与谭之洲之间倒还有些交易,然而这也不过是陈年旧事罢了,只是听当吴赞与苍河螺这两样事物联系在一起时,便引出了一些回忆——说来他南默亦是一个十分懦弱之人,起初苍河螺一切都不啻为一场噩梦,醒了以后仍心有余悸,只是如今他便能将这些当作笑谈,或说给谭之洲以自嘲。
南默略有些失神:“原来其中有这样的曲折。”末了,他讥讽一笑,“那么,以后吴家再如何也不过是报应,因果循环,吴家认命吧,我更无须说什么无足轻重的话来,实在是画蛇添足了。”
面上做的十分光鲜,其实心中仍是心有不甘的,他以为自己可以永远笑看他人,却不料自己已成他人笑柄,他以为将别人已然一手掌握,却不料那不过是对方意料之中的事情。
谭之洲抚一下他的头发,如同对待一个三岁孩童般,他十分喜欢这个动作,小心翼翼如捧珠宝,他对他柔声道:“你今日无需避宫。”
谁料他竟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南默将一双眼睛笑的弯起来,道:“你倒真是个不怕痛的人。”
谭之洲脸色如常,道:“我自然是个不怕痛的人,今晚该是你补偿我。”
南默目光收敛,不知是笑还是未笑。
谭之洲虽说是留南默在宫中,倒是未用他。只是让他陪着罢了。
南默调笑道:“你果真不用我帮你看一看。”
谭之洲隐忍道:“自然不用。”面上表情凛然,神圣而不可侵犯。
南默却暗自想:那日可是将这人通透彻底了。原来竟也可以有那般妖野颜色
谭之洲宽了南默外服,只留内里中衣,雪白颜色衬的南默的脸更白,虽白却是十分灵动好看的,展眉一下便有千万般风情。谭之洲斜仰于床榻内侧,将手勾在南默腰间,他笑道,“南默,你可能常伴我身侧?”
南默同笑道:“你若愿意,我便能。”
他语音低沉,似是相当慎重,谭之洲仍旧看的真切,这个人只当一切都是说笑,所以他也不过是说笑罢了。
第二十八章:生子(3)
***
符鱼宫中,韦于晏这几日却过的并不安稳。
连日噩梦,全都是些虚虚实实的幻境,梦中一片刀光剑影,鲜血淋漓,这一日夜梦见胎儿从腹中脱出,脐带绞在胎儿脖颈,面上一片紫黑,竟然是死胎。她遥遥看着那小小的婴孩儿,不知该作何反应,心中亦不知悲喜。一名面目模糊的宫人,将胎儿托在手中,呈给她,阴森森的笑着道:“恭喜娘娘,是个死龙子。”
那死胎紫黑的脸上竟有一个诡异的微笑,韦于晏迟疑半刻,伸出手想要将那孩子接在手中好好看看,却不料那孩子突然张开眼睛,笑了。
韦于晏啊的一声,便从梦中惊醒,冷汗顺着两鬓多下来,打湿衣襟,她觉得气息不稳,且手脚酸软,挣了挣便要从床榻下来,忽觉腹中胀痛,嘴中不由的啊了一声,便软倒在床上。她勉力喊出一声“宫人”,第二声便在没有力气,腹中剧烈痉挛起来,有什么东西即将从身体破茧而出。
一名机灵的宫人,立刻跑进来,见韦于晏如此,便知她恐怕已要分娩。便惊呼起来,一时间,早已留守符鱼宫中的稳婆便被请了进来。
韦于晏只是觉得痛,不得出口的痛苦,感官已经朦胧起来,只隐约觉出宫中一片忙乱嘈杂,意识便渐渐的沉寂下去,只听得耳边稳婆的声音,要她用力。
南默与谭之洲此时并未睡,便听宫人慌忙进来禀报:“韦美人临盆了。”
谭之洲从床上起身,将宫人挥退,起身由更衣侍女将衣衫打点整齐,南默却仍是不喜更衣侍女,只将外衣披好。他不便进入皇帝后宫内院,笑道:“陛下要看的精细点儿,说不定便一尸两命。”
他的话说的尖酸刻薄,谭之洲不理会他讥讽之意,道:“你便在这里呆着吧,若此时出宫,恐有事端。”
南默妩媚笑道:“如何,我偏偏要生些事端出来。”
语毕,竟先谭之洲一步从寝殿走出,灯火通明中众目睽睽下,施施然便往宫门去了。
他从来不惧别人如何议论他,无论如何明哲保身,只要想要你死,那么如何你都是无法逃脱,他心道,这龙子生下来,韦于晏便能立后,赵太常便能被拿的死死的,丞相叶家的女儿虽有娘家的背景,亦不能如何。谭之洲果然算计深刻,一丝一毫都没有偏差。
如今这孩子一定要顺顺当当,且最好可保母子安全,想必谭之洲已经算计周全,其实倒无需南默在这里横插一笔。
他在夜色中笑了又笑,华服美饰的光泽在夜色中亦能透出那么点点磷光,衬出他的骨段修长,风流倜傥。
昌延王在府中度过一个不眠之夜。
南默这个人,无论是何种事情,从不曾到这种地步。若说嫉妒,却不深刻,若说毫无所动,那即使自欺欺人。他对谭之洲感情朦胧模糊,最初确实是恨这个人入骨,恨他比自己活得放纵,恨他将自己曾想要得到的东西毁灭。这恨意里带着嫉妒带着艳羡带着许多其它纠结的情感。南默笑的时候,实在是开心,痛的时候实在又是刻骨。他宁愿孤身一人苟活,也不愿意毫无意义的死去。直到后来,变了太多。
南默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对谭之洲竟渐渐变了许多,这个人是真的,这个人掠夺成性,但绝不会欺骗南默一句话,他说喜欢那即是喜欢,说爱便是爱,绝不在字句上可以暧昧。
昌延王于通明灯火下,一盏多余的孤灯旁,想:便这样了么?
但君臣如此相交,酆朝男风盛行或许并未有什么问题,只可惜南默这人,是永远不甘于这样。他绝不可能与他人分享自己所爱,即便是皇帝的身不由己,他亦不会认同。他所求非情之深切,而是长久。
他是乱的,异常烦乱,一团事情绞合在一起,盘根错节分不出头绪。他便如同一个嫔妃般,等着帝王的宠幸么,不,他绝不会要这样的生活,他不能这样被侮辱。
或许他朦胧莫测的感情中,已可分担一部分在谭之洲身上,然而这分担单薄而脆弱,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太过容易破碎。
已近破晓之时,南默在烛火通明的细云阁里终于染上困意,眼睛阖上的那一刻,他隐约感受到婴儿的啼哭,他豁然睁开眼睛,略有些迷蒙的目光看向通天窗外那沉郁莫测的天空,才发觉方才婴儿的啼哭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下一刻,沉郁夜色中突然亮起一点璀璨的颜色,在朦胧云雾中透出鲜红的颜色,那颜色转瞬即逝,似人的错觉。
珍珠曾对南默说,若韦于晏生下龙子,便燃放红色烟花,若是女儿或母子一方死亡,便没有任何信号。
南默看见着那团颜色消失的方向,心中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有什么如鲠在喉。他轻轻抒出一口气来,觉出疲倦和困意来,便靠在桌案上将双眼阖上。
这一夜,韦美人在符鱼宫中诞下皇子,名谭无白,立为太子,韦于晏为皇后。
第二十九章:诡秘生变(1)
南默这一夜,当真是无眠的,他本欲将眼睛阖上,却不料秋天轻敲门板,低声道:“王爷,赵昭仪派人来了。”
南默与赵太常本就水火不容,由于他与皇帝关系,赵太常之女赵馨自然也视他为眼中钉,在这个时候,竟主动请人来见她——南默想到赵馨与他人私通之事,难道说东窗事发,以致她病急乱投医?
他对赵太常与赵馨本就无甚好感,于是冷淡道:“不见。”
秋天并未离去,在门外轻声道:“王爷还是见见这人吧,那人说事关陛下骨血,王爷若不见恐怕以后要后悔莫及。”
南默心中一动,他本不信这样的话,却突然觉出这话有些什么蹊跷来,威胁之意他是不怕的,更何况,太子死活对于他本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太大利害。
这诡异来自他的感知,并非那人传话中体味的。南默略一沉吟,松了口,道:“请那人进来吧。”
话音落了,秋天应了一声,片刻之后,门吱呀一声开了,破晓的微弱光线中,迎进来一个佝偻的身影,进到灯火通透的细云阁里来后,南默便看清这女子的装扮,这人长的倒是平常,只是衣着狼狈,身上与脸面上皆有血迹,那人着一件黑色的披风,胸前隆起很大的一块。
南默在座椅中,将那人打量一番,冷淡道:“与太子有关?”他冷笑一声,“你该不会将太子带出来了吧。”
那女子其实已经十分虚弱了,身体摇摇欲坠不知是否凭着什么样的信念,竟然还能站起来,面色苍白,显是失血过多,那人将披风拉开,现出一个襁褓来,掀开襁褓上的遮盖,婴儿的脸便露出来。
南默看到此番景象,也十分惊异,然而他不过是冷冷看着,他见那女子已快要支持不住,终于笑出来,问道:“怎么,狸猫换太子?陛下他立了个狸猫太子么?”他语意讥讽,连看都不肯看那人怀中婴儿一眼,径自取取笑。
女子张了口,一缕血从她口中落出来,滴在婴儿襁褓上,她勉强将婴儿托在怀中,声音暗哑撕裂道:“王爷,我是赵昭仪宫中一名侍女。赵昭仪嫉恨韦美人怀有龙子,一直想要将这个孩子弄没,只是韦美人小心谨慎,陛下又吩咐的周道才使赵昭仪无从下手。她本身也怀有身孕,这个孩子却不是陛下的,她想要将腹中孩子打掉,却不料韦美人暗中使人换了她要药方中极为草药……”
这女子已达极限,却还要如此娓娓道来,南默不耐道:“你所说一切,我怎能不知,你说说这孩子是从何而来便可,其他无需你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