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在他自己确切地意识到之前,他的嘴唇已经覆在他的唇上了。
道旻的唇像他的手一样的冰凉。萧邯默狂乱无章地吻着他,仿佛是希望能藉此把自己唇上的热度传给他。他抱着他的手臂不能自制地颤抖,使他觉得总是抱不紧他。他恨不能把他嵌入到自己身体里去。
那并不是一次完全的交合。事实上他们只是脱去了衣服,互相抚爱和亲吻,在彼此的手指间释放出来而已。但是萧邯默觉得自己之前和之后所有的经历,加起来的刺激也不如这一次。甚至在那后来,他和道旻有了更亲密的一重接触之后,他时常回想起来的,还是那一个在河边草丛里的下午。
然而这时候回忆起那个下午来,却令他心里突然泛起了一个可怕的猜疑。道旻在那件事上表现得那般温柔而配合,完全不像是他一贯的为人。他仔细回想他们之间的过往,道旻性子冷淡,对他虽然不像待其他人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从来也没有像他对他那般热情如火的爱恋和痴迷。
他只是从来没有拒绝过他而已。
第四章 劫持
1
祁蔚廷昏昏默默地躺在那里,也不知道当下是上午还是下午。两个五大三粗的侍卫走了过来,将他叉起,拖过一个又一个的帐篷。最后进了一个帐篷,虽不甚大,却是装饰得异常富丽考究。地下铺了厚厚的地毯,祁蔚廷被重重地扔在那上面,倒也不怎么疼痛。
他勉力抬起头来,看见李道旻穿了件白色圆领窄袖裥袍,腰束革带,席地而坐。他闻声向这边看来,耳上带的金环在顶蓬透下的阳光下流曳生辉,愈发显得肌肤莹洁,容颜昳丽。祁蔚廷虽然明知道自己这番受的折磨全是拜他所赐,然而独自一人在那阴暗湿冷的后帐躺了几天,骤然间又见到了他,心中居然微微的有点欢喜。跟着便闻到一阵食物香味,却是李道旻身前矮几上,放了一大盆烤牛羊肉。他饿了几天,一见之下,登时胃里刺痛起来。
李道旻笑吟吟地道:“你饿得很了,是不是?”
祁蔚廷别过头去不看那些食物,心道:“你要我出口求饶,我偏不让你如愿。”
李道旻拈起一大块肉来,道:“你吃不吃?”
祁蔚廷同与他几番相处,对他性情已有所知,心想哪有这般容易便给了自己吃的,多半要另想个法子来羞辱自己。他慢慢爬起身来,一时打不定主意是否要伸手去接。
李道旻笑道:“你不要?那我可丢出去喂狗了。或者你喜欢先学两声狗叫,再奖给你吃的?”他本性并不以折磨人为乐,但每见了这倔强沉默的少年,不知怎地便想要折辱他一番,让他不能再这般强硬。
祁蔚廷突然探身过去,一伸手便夺过那块肉,咬了一口便吃,吞咽得过于心急慌忙,险些卡在喉咙里。李道旻笑道:“你着急什么?我又没说要你学狗——便是你要学,也未必学得像啊。”
祁蔚廷听出他语气间满是轻蔑之意,只是这话却不能辩驳,说自己其实学狗学得很像,当下默不作声,只是低头大嚼。李道旻忽然飞起一脚,将他手里的肉踢飞了。祁蔚廷愣了一愣,随即向他怒目而视,道:“你……”
李道旻道:“你什么?我改主意啦。你不过才饿了两三天,看样子还精神得很。过几日再喂,怕也不会就死。”笑嘻嘻地蹲下身子,看着他眼睛道:“你不是要逃走么?外头森林里马上要落雪了,像你这等手脚没了力气的,根本寻不到吃的,你道饿死的滋味很好受么?”
祁蔚廷本来饿得惨了,刚刚吃下去的这两口食物非但没缓解得腹中困顿,反刺激得他益发饥肠辘辘。这时见李道旻哂笑,一腔饥火霎时间变成了怒火,也忘记了自己内力全失,迎面便是一拳。李道旻身子一侧,躲了过去,轻轻在他肩上一推,祁蔚廷便即跌倒。他怒火中烧下,见李道旻一只雪白的左手便在近侧,不及多想,伸手抓住了那只手。他虽然没了内力,出手仍极是灵活,一把扣住了李道旻手腕上“外关”和“内关” 两处,张口便往他手上咬下去。帐篷里原本便有好几名卫士,一见之下便纷纷呼喝起来,快步上前来拦阻,却已不及。
李道旻右手探出,抓住了祁蔚廷咽喉,使力一掐之下,祁蔚廷便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口。李道旻左手背上皮肉翻起,一片鲜血淋漓,几乎没被咬下一块肉来。他倒也硬气,虽是剧痛之下,仍忍着一声不吭,随手将祁蔚廷掷在地下。两三个侍卫上得前来,拳脚纷纷往祁蔚廷身上招呼过去。祁蔚廷胸前中了重重一脚,只觉喉头一甜。他本来满口都是李道旻的血,这时候又添了他自己的血。
李道旻取过一方雪白的丝巾,将手上伤口裹了,见几个侍卫殴击祁蔚廷,眉头微皱,心道:“这些粗人下手不知轻重,可别当真把他打残废了。”拍了拍手,说了几句西羌话,侍卫们当即放开了祁蔚廷,退了开去。
祁蔚廷刚刚松了一口气,忽见李道旻向他微微一笑,当真是颜若春晓。他心中一动,蓦然间胸腹间一阵剧痛,却是李道旻一拳打在他身上。这一击力道也不甚大,落在他“巨阙”和“中脘”两穴之间,却痛得他死去活来,爬在地下,蜷起了身子,眼前一阵阵发黑。
李道旻心道:“这下子虽不令你受伤过重,总也得叫你吃些苦头。”笑道:“才说了不用你学狗,你倒自发情愿起来。”说着,又是一脚踢在他胁下。这一脚力度刁钻,祁蔚廷只觉得身子便像是被一个巨大的锥子一下子贯穿了,痛得五脏六腑都像是要翻转过来。
2
李道旻有点儿心烦意乱。祁蔚廷逃出了营地不过是昨天下午的事。他偷了一匹马,拿了一把刀和一点食物。
刚刚卫士回来报告说找到了那匹马,但是马上并没有人。他怎么会以为这样子可以逃走?李道旻纳闷地想。看来自己几天前的那番话是白说了。难道他不知道一下了雪,一个健壮的人都未必能在这森林里生存下去,像他这般情形,便如是送死?
李道旻微微蹙起眉头,用手敲着马笼头上的吊环。那少年的生死本来并不在他心上,只是他现在必须去找他回来,未免觉得十分麻烦。他左手上缠满了布带,控马之时便隐隐疼痛。素莫像是知道主人的心意,不待他催赶,便撒蹄向林中奔去。
3
祁蔚廷感到自己的两肺好像是铁匠铺里的旧风箱那样作响。他精疲力竭,只是不敢停下。
他跌跌撞撞地向森林深处跑去。
有马蹄和吆喝的声音远远传来。祁蔚廷试图加紧脚步,然而腿一软,便跌坐在雪地里。
他看一看自己身后,昨夜刚刚下过了雪,在路上薄薄地积了一层,清清楚楚地现出自己一路来的脚印。他叹了口气,只觉得四肢百骸再无一丝气力,慢慢地在一丛带雪的灌木后面蜷缩起来。想到李道旻很快就能找到了他,再会用不知甚么法子来整治羞辱他,他简直再也不想起来了。
蹄声愈近。树木交错中,渐渐可以看见一队人马向这里驰来,当中却拖了三辆小小的马车。
祁蔚廷终于明白那不是来抓自己的追兵,松了一口气,便向着那条路悄悄爬了过去,要看看是什么人在这样的天气穿过这一片杳无人迹的森林。
接着他就看到了那一幕令人难忘的景象。
中间那辆马车的两匹驾马突然长声悲嘶起来,一匹停住了脚步,而另一匹仍是蹒跚向前,没几步又一头栽倒在雪地里。马车向他这一边翻倒了下来,一团素白色的衣裳从车厢里滚了出来,差不多在离他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她的发带散开了,长长的略带些鬈曲的头发散落在缀满刺绣的裙裾上。她抬起头来,仿佛茫然不知所措地看向前方。祁蔚廷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不由自主地凝望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大而深黑,令人目光一触之下,便仿佛要深深陷入到那泓湖水里去。只不过是短短一瞬的时间,却宛若是施了咒蛊一般地长。
……祁蔚廷眼前一花,她已经不见了。他抬头望去,一个黑色的人影在空中掠过,拉着一根长长的绳子荡过了半个弧。那少女素白的裙裾,在空中像是蝴蝶扑簌的翅。无数暗器袖箭向那人射去,也不见他使了什么手法,到得他身前便纷纷坠地。那人呼啸一声,一匹黑马不知道哪里跑出来。他虽然手中提了一人,却丝毫不影响身法轻灵,放脱了绳子,轻轻落在马背上,蹄声得得,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第五章 决绝
1
那是素莫的铃声,他决不会听错。萧邯默策马而出,正挡住一路纵马奔来的李道旻。
李道旻伸手扣住了马,看着眼前的人不动声色地道:“你喝醉了吧,邯默。”
萧邯默确是喝了几口,为的是有勇气做接下来的事。
“你在追祁蔚廷。”他冷冷地道。
李道旻显得有点惊讶。
“那是他的名字?”他微微一笑。“你消息可真灵通。”
“你这么聪明,不会不知道他就是我要找的线索。”
“你没有说——好罢,就算我知道好了。”
李道旻漫不经心的态度激怒了萧邯默。他把搁在鞍托上的角弩平平举了起来,箭尖对住了李道旻。
“你是喝醉了。”李道旻平静地道。
萧邯默感到那种灼热的感觉正渐渐透过胸膛,许是酒意,许是愤怒。
“也许你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发生的事?”他一字一句地道。“你从我那儿偷走了那个孩子,说不定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假装无知,让我到这里来同你会面……结果在我像个傻瓜似的劝说你的时候,有人袭击了我家的行队,劫走了延州节度使池闳野的女儿。”
李道旻眉毛一挑,说:“池婉扬?就是你要娶的那个女孩儿?”
萧邯默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池闳野要拥兵自立,向我大辽国称臣,我父亲应许了同他结亲,这你早就知道。”
道旻冷静地道:“是,我知道。可我不会去阻止你,更不会出手抢走一个小姑娘。我也不知道是谁干的。”
萧邯默觉得唇干舌燥,好容易才克制住自己,说:
“要再详细些么?这人预先藏在树上,用石头打瞎了马的眼睛,令车翻倒,便攀了长索,从树上荡下去把人劫走。他身穿黑衣,佩黑色长剑,骑的马是一匹‘盗骊’。”
道旻微微张大了眼睛。
“是白狐?他怎么会在这里?”
萧邯默冷笑了一声,不予作答。
道旻沉默了一会儿。他显然是在度量情势,这一边就是断崖,除非萧邯默让开,他便无法过得去。
“好罢,”最后他说,“如果我要说我确实不知情,你会相信么?”
“不。”萧邯默说。
2
这时候诸般念头纷至沓来,但是李道旻已经没有时间去想清楚一切了。
“先跟我一起去把那孩子抓回来。”他说,“有些事我现在解释不清,过后你自然明白。”
“是吗?”萧邯默冷笑着,催马踏前了几步。“我以为我已经明白得够多了。”
素莫被逼得向后退去。
一瞬间李道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面前的这个人他并不认识。萧邯默在他面前从来都是那个热情而又有些懵懂的少年,仿佛时间定格了,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固定在了五年以前,他们还是情窦初开的青涩少年的时候。他心里一动,突然意识到这明明是不可能的。自己改变了这么多,邯默怎么会一直没有改变?
“邯默。”李道旻的声音柔软。
“如果我拿到了东西,就没必要再追那个孩子了。”
“为了杀人灭口。”萧邯默说。
3
“道旻,”他声音苦涩地开口,“三年半前,西羌军在螺口山设伏,杀了大将军耶律秀植,是不是你干的?”
李道旻毫无回避地与他对视,道:“是我做的。我听你说他要回西京大洞府,猜想他会走螺口山那条路。耶律秀植野心勃勃,在边境制造事端,意在寻衅,有他在,宁仁、寇静二镇总是不稳。”
萧邯默深深吸了口气,道:“两年以前,萧鸿信全家二十二口在宋国真定府被杀……”
李道旻道:“也是我做的。此人从前和我国交战多年,杀人无数,唐隆镇迄今还是焦地。他南奔投宋,辽国不管,我可容他不得。”
萧邯默道:“萧鸿信受人构陷,定了死罪,不得已才投了宋国,这件事北辽人人皆知。若不是我无心说漏了嘴,你也不会知道他逃去了真定府……”说着长长叹了口气。
“一年前……”
李道旻截口道:“你心下俱都明白,又何必多问?”
两人沉默了一刻。萧邯默缓缓地道:“宋国纳的岁币在离析津府两百里处失踪,我担了好大的干系,若不是父王和耶律叔叔求情,差一点便要人头落地。”
李道旻冷冷地道:“你既然对我已经生了疑心,又何必把消息透露给我?我若不动手,又怎对得起你这番试探?”
萧邯默摇了摇头,道:“我从来没对你生过疑心,所以才被你蒙在鼓里,直到现下。”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弩箭,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颤。
“道旻,”他抬起头来,艰难地说,只觉得由咽喉至心口,都被一大团滚热灼痛的东西堵住了。“有些话,不是听你自己说出来,我纵使想到,也决不肯相信。”
他又踏上了一步。
“道旻,你到底喜欢过我么?”
4
不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像是什么重物坠落到了地上。祁蔚廷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头顶的那一处断崖。便在刚才不久,他在断崖的另一侧找到了缓坡,好不容易才手脚并用地爬了下来,这时业已累得头昏眼花。
他觉得自己的确是眼睛花了,伸手用力地揉了一揉。
那的确是一块布,鼓足了风,慢慢地向下飘落。
祁蔚廷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被一个看不见的锤子敲了一下,因为他认出那块布来了。
——是那个少年身上的披风!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跳了起来,在山谷里连奔带跑起来。
……他终于找到了他。他伏在鞍上,双手还抱着白马的脖子。白马的四腿都断折了,软软地趴在地上,像一个小孩玩旧了的绒布大马拆了线一样。大片的殷红洒得四下里到处都是,在白雪上格外鲜艳夺目。
5
崖上风太大,积雪又太刺眼。萧邯默向下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头晕目眩。
我杀了道旻。他想。我居然杀了他。
他用力扬起头,喉咙里都是咸涩的味道,他下意识地认为,那是道旻的血。
第六章 相处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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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断崖上往下掉应该是很短的时间,而李道旻竟觉得有一个甲子那么长。他听见呼呼的风声,响得好像要震破他的耳膜。白的积雪,黑的树枝,层层叠叠地向他扑来,这一刻仿佛无穷无尽。
然后是幕天席地的黑暗与昏迷。他痛苦之极,像是给人扼住了喉咙喘不过气来。往事的片断记忆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密密实实地交叠成一片,挤得他自己无处容身。
……他们把母亲关了起来,因为她发了疯,神志不清,不顾一切地要跑到外面去找寻她的两个儿子。她已经不认识他,也不记得还有他这个儿子。她的记忆退回到多年以前,她的生命里只有一个男子,两个幼小的孩子。一天早上他进去时发现她死了,切开颈脉喷出的血溅满了一面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