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封流索将干粮袋倒空,翻身上马,走了一圈便跳了下来,向祁蔚廷道:“你来骑这匹马。”祁蔚廷依言过来,刚上了马,那马便欲蹶蹄,细封流索眼疾手快,一把抄过缰绳,呵斥了一句,随即轻轻拍打那马的脖颈,说也奇怪,青骢马便安静下来。
细封流索自己骑得来一匹黑马,这时候便与李道旻共骑。他身形高大,李道旻倚在他胸前,被他坚实的臂膀包护住,不费半点力气。细封流索看了看天,道:“走罢。”当先便行,祁蔚廷策马跟上。
行出数里,雪片纷纷扬扬,下得愈发密了,祁蔚廷见细封流索毫无觅地避雪的意思,心中虽有些诧异,也不向他发问。他是南方人,本来不惯在这雪中行走,好在座下的青骢马颇为神骏,又久经路途,在冰雪中虽不能发足急奔,却也走得甚快。
忽听细封流索道:“有人来了。”祁蔚廷侧耳倾听,却听不到有声音。抬眼向细封流索望去,见他脸色凝重,隔了一会儿,又道:“一共十八个。”便在此时,祁蔚廷也听到了后面的马蹄之声,成扇翼之势,向这里包抄过来。
两人勒马,转头相侯。不多时便见风絮般飘扬的雪片中出现了十几骑的影子。这些人走得近了,便看清他们所着服饰与前日里那两个鹞子颇为相似,一色的灰色风氅,更难得行动敏捷,彼此似有默契,不发一言,便将三人包围在当中。
领头一人道:“在下是延州池节度属下枢铭冯翼。阁下何人?”
细封流索道:“辽东白狐。”
那人“啊”了一声,道:“原来是辽东双盗到了。敢问黑狼何在?”他素闻辽东黑白双盗之名,见祁蔚廷和李道旻年纪均小,与传言中的黑狼颇不相合,故而有此一问。
细封流索哼了一声,却不予置答。冯翼等了片刻,道:“延州与辽东双盗向无过节,为何杀了我弟兄?”
祁蔚廷道:“人是我杀的,你们问我好了。” 心中却想:“辽东双盗是什么人?道旻的哥哥怎会是个强盗?”
冯翼见他答言,颇出意料,一时却不信这小孩子独力杀得了两名鹞子,仍是看着细封流索。祁蔚廷道:“你那两个兄弟,一见面二话不说就要杀人,我……没法子才杀了他们。”他此前从未杀过人,这时想起自己不久前连杀两人,不由得气沮,又道:“……我本不想杀人的。”
冯翼闻言向他看来,问道:“敢问这位高姓大名,同白狐如何称呼?”祁蔚廷正欲回答,细封流索截口道:“何必为难这小孩子,你们同我说话便是。”
冯翼略一沉吟,道:“留下凶手。”
细封流索道:“不行。”
冯翼不料他回答得这般斩截,怔了一怔,道:“阁下可是要与延州为敌?”
细封流索更不答话,反手缓缓将背上的长剑拔了出来。他这柄剑通体乌黑,比一般剑长了约莫一半,却比平常剑身窄了一半有余。秦翼见他拔剑,心道:“辽东双盗成名已久,却不知究竟武功如何。”然而见他怀里靠着个双目紧闭的少年,也不知是昏睡还是受伤,这人武功再高,这般抱了一人却大是缚手缚脚,当下更无犹豫,道:“要动武,咱们这里自然奉陪。”
“奉陪”两字出口,忽然见黑影一闪,紧接着细风拂面,似乎有一道黑色光弧在左近空中一闪而过。冯翼一怔之下,却见细封流索仍是稳稳地坐在马背,抱着李道旻,便如从未离开过鞍座一般。手中长剑斜斜指着地下,却有一滴液体沿着剑身滑了下来,落在地下,雪地上登时多了一个红点。
忽听得有人惊叫道:“孙大哥……孙大哥怎么了?” 冯翼听他叫得惊惶,向自己左方看去,只见马上一人软软伏倒,自马背滑落,噗通一声,掉在地下。冯翼一瞥之下,已见到他心口中剑,眼见是不活了。
他大骇之下,不由自主地拉马退了两步。细封流索静默不语,甚至连神情也看不出有一丝变化。过得片刻,他手中黑剑缓缓扬起,在众人面上一一看去,似乎在问:还有谁要上来?众人为他出手所慑,一时间都起了惧意。他目光到处,人人心中惶栗,唯恐他下一剑便向自己招呼过来。
细封流索等了一会儿,不见众人有何举动,冷哼了一声,还剑入鞘。拨转马头,径自往前走了,竟将众人视若无物。祁蔚廷一怔,随即跟了上去。冯翼心中怦怦直跳,手心微汗,不知道是否该当追击。一犹豫间,见两骑已然走开数十步。取了弓箭在手,便拟一箭向他后心射去,然而见到对方不紧不慢地策马而行,显然有恃无恐,拉足了弓,这一箭却不放出去。眼见那人越走越远,终于手臂慢慢放了下来。
2
祁蔚廷一直走到池家众人的视界之外,才感到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了下来。走得片刻,忍不住便向细封流索道:“你武功很高,可为甚么一来便杀人?”
细封流索道:“你嫌我手段残忍,是不是?那些人都是池家军中的好手,我杀得那人,完全是倚仗了兵刃之利和出其不意,倘若凭真实武功相斗,起码也要十招才能胜他。我要护着阿旻,他们若是一拥而上,便十分为难,所以只能先行下手杀一人立威,震慑住他们,以免打将起来,混乱中反而多有杀伤。”
祁蔚廷点头道:“嗯,原来如此。”心中这才释然。又走了一会儿,那雪愈发下得大了,眼前迷离,几乎连路都看不清。细封流索却毫不停留,只将斗篷拉起,遮住了李道旻的脸,继续前行。祁蔚廷心道这森林里并无路径,这会儿雪又下得这般,也不知他依靠甚么辨明方向?几次想问细封流索这是要到哪里去,然而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不知怎地,他心中对这个高大的男子颇存敬畏,似乎他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别有一种从容不迫的风度,令人情不自禁地便生出信任之感。
走了几个时辰,祁蔚廷渐渐觉得手脚发麻。忽听得细封流索道:“你下去走走罢,别要待会儿冻得手足木了,堕马受伤。”祁蔚廷答应了一声,跳下马去,在一旁步行。细封流索放缓了马步相候。祁蔚廷走到手足渐暖,便上马接着赶路。
如此走了整整一天,四周渐渐暗了下来。祁蔚廷道:“是不是要找个地方过夜?”他一开口,便有许多雪片飞到口里来。细封流索道:“再坚持一刻便到了。”
他口中的“一刻”却是整整两个多时辰。祁蔚廷身上寒冷,似乎连脑子也冻住了,只下意识地跟着前面的马走去。细封流索手里握了一个小小的火折,不时地亮上一亮。待祁蔚廷赶上来,便又继续策马前行。正当祁蔚廷觉得这条路仿佛无穷无尽的时候,细封流索跳下马来,向他道:“到了。”
祁蔚廷抬眼打量四周,黑魆魆地看不分明,只感到是在一个山谷之中,两边都是嶙峋山石。却见细封流索将李道旻负在背上,一手拉着缰绳,从两块大石之间走了过去。祁蔚廷依样而为,拉着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了过去。
细封流索道:“你跟紧了,留神脚下。”在乱石堆里东一绕,西一转,曲曲折折走了好一会儿,祁蔚廷忽然感到头顶雪片不再落下,却原来已置身于一个极大的山洞之中。细封流索将马拴在一根石柱上,将李道旻轻轻放在地下,自己除下斗篷,搁在一边。
祁蔚廷见这山洞大而敞豁,四面漏风,心道难道就在这里过夜?正纳闷间,细封流索向他道:“今天可辛苦了你啦。只是我形迹已露,这藏身的地方要不欲人知道,须得今夜赶到不可。”祁蔚廷道:“为甚么?”细封流索道:“下这般大雪,敌人不便搜寻追踪,到得明日,雪便将我们来时的足印都掩住了。”祁蔚廷恍然大悟。
细封流索抱起李道旻,道:“咱们就进去罢。”说着伸出右掌,按在一块大石上。运力之下,那大石却是可以转动,现出一条漆黑的通道来。
两人点亮了火折,一前一后走了进去,这条路似是天然生成,祁蔚廷只觉得脚下忽高忽低,又要防备头上不时冒出的尖棱石笋,十分难走,心想难为细封流索手里抱了一人,行走仍是这般敏捷。走不多远,一阵食物的香气飘入鼻端。细封流索笑道:“看来池嘉术还给我们留了些吃的。”祁蔚廷正要问池嘉术是谁,眼前一亮,已进入了一个数丈方圆的石洞。先看见离自己的头顶不远处吊了许多烟熏腌制的獐鹿之类,然后便见不远处有个石头围住的火堆。火燃得正旺,烟气笔直地向上飘去,想是洞顶有个天然的气穴。火堆上方悬了个陶土罐子,插了一把木勺,那食物的味道便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火堆前坐了一人,闻声抬起头来,明眸皓齿,秀美难言。
第八章 (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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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蔚廷一见地下坐着的那人,惊得几乎没跳了起来,叫道:“你是树林里那个小姑娘!”一语出口,立时懊恼自己太笨,心道:“原来细封流索便是那个黑衣人,我怎地现下才知。”
那人笑着向他摆了摆手。细封流索道:“池嘉术是男孩子。”
祁蔚廷吃了一惊,向那人看去,一时难以置信。李道旻虽然容貌美丽,却决不会令人误以为是女子,眼前这少年却是娇美婉娈,眉目如画,又穿着襦裙,简直便如仕女图中走出来的一般。那少年见他发愣,笑嘻嘻地走近,一面解着身前带子,走到他身前,两手捉住自己上襦,一拉便将两襟分了开来,露出平坦的胸脯。祁蔚廷只望了一眼,那少年便又要伸手去解裙子。祁蔚廷吓了一跳,连忙道:“我信了,你不用脱了。”
那少年一笑,重新系好衣服,向他做了几个手势。祁蔚廷不明其意,正疑惑间,细封流索道:“池嘉术的嗓子前不久被人下了哑药,现下还不能如常说话。”转头向池嘉术道:“不可以。”
祁蔚廷道:“甚么不可以?”
细封流索淡淡地道:“他要同你对换衣服,可不可以?”
祁蔚廷又是吃惊,又是好笑,摇头道:“当然不可以。”池嘉术叹了口气,将火堆边那个罐子取了下来,将里面的东西分别倒在两个粗陶大碗里。祁蔚廷接过碗来,见煮的是粥和菜叶,还混了些碎肉。他饿了一天,这时也不客气,拿起勺来便吃,但觉入口清香鲜美,似乎生平从未尝到过这般美味。不多时便将一大碗粥吃得干干净净。
池嘉术见他吃得香甜,在炭灰堆里又拨出几个山药来,递了给他。祁蔚廷想到刚刚自己把他误认作女子,还叫了出来,必然颇令他不快,歉然道:“我刚刚看错,你莫见怪。”
池嘉术口角上扬,却是一副漫不经意的样子,向火堆里抽了一支树枝出来,吹熄了烧着的那一头,在地下写了两行字。祁蔚廷往地下看去,见写的却是:
——没关系。
——习惯了。
祁蔚廷心中好奇,难以自抑,问道:“你为甚么穿成这个样子?”
池嘉术含笑提起树枝来,在地下写:“技不如人。”祁蔚廷心想原来他是受人胁迫,难道竟是细封流索?自己在林中亲见细封流索将他劫走,想不到却把人囚禁在这里,还逼迫他穿女装。难道这人只是貌似温文尔雅,其实人品下流?正自胡思乱想,却见细封流索安顿好了李道旻,走了过来,向池嘉术道:“你今天觉得怎样?”池嘉术一笑,点了点头。祁蔚廷见他看向细封流索的眼光中满是愉悦之意,显然同他颇为亲近,便觉自己方才的猜想多半不对。
细封流索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搭他脉搏,又道:“让我看看你喉咙。”池嘉术依言张开嘴来,细封流索托起他下颏,就着火光看了一看,笑道:“再有两三日就可以说话了。”他端起粥碗,吃了两口,忽地想起一事,问道:“你吃过药了么?”池嘉术笑嘻嘻地摇了摇头,作了两个手势。细封流索道:“酥骨散虽说不是甚么剧毒,但你连服了几个月,虽然用了解药,也不免有余毒积存未清。你关脉沉滑,想来便是这个缘由。”说着凝视池嘉术。池嘉术无可奈何,作了个手势,意思是一会儿便去。细封流索一笑,重新拿起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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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蔚廷连日辛劳,从细封流索那里得知李道旻性命无虞,才放下了心,这一觉便睡得格外踏实。洞中温暖,狼皮褥子又十分舒适柔软,一夜不知所之。洞里不见天日,醒来时也不知是甚么时辰,展眼一望,见室内空空荡荡,只有池嘉术一人坐在芦草垫子上看书。祁蔚廷便问他:“细封和道旻到哪里去了?”
池嘉术抬头向他一笑,作了几个手势,似乎是说他们出去了。祁蔚廷不甚明白,欲待再问,忽见他身上的衣服颇为眼熟,定睛一看,却是自己昨晚临睡时脱下的外衣,道:“你怎地穿了我的衣服?”
池嘉术格格一笑,向地下指了一指。祁蔚廷随他手指看去,不出所料,便是池嘉术昨日身上那套襦裙,却是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他褥子边。祁蔚廷大窘,心想池嘉术容貌姣好,穿这衣服也罢了,自己要穿上了这一套,那可是滑天下之大稽,急道:“唉,那是我的衣服,快还给我。”池嘉术笑得益发得意,只是摇头。祁蔚廷再迟钝也明白要对方乖乖换下衣服是不可能的了,心想如今之计,只得用强,趁池嘉术不备,扑上去左手抓住他的右腕,右手便去解他衣衫。
才解了一粒扣子,忽地感觉对方在他手下全不挣扎,未免有些不对劲,再一看,那双幽深的乌瞳盈盈一汪,仿佛含满了眼泪,就要哭出来一般。不由得手足无措,道:“你别哭啊,我只要穿回我的衣服罢了。”池嘉术向地下的襦裙指了一指,眼圈微红,小嘴一扁,当真似有无穷委屈。祁蔚廷恍然大悟,心道:“你被迫扮成了女人,现下自然不愿再穿。”虽然十分同情他不得已而为红妆,可任由他穿了自己的衣服,难道自己便穿短衫内衣出去?硬起心肠,又去解他衣服,然而刚刚拉开领口,见他外衫下穿的仍是女子内衣,不由得大起窘迫之感。池嘉术年纪不过十六七岁,清雅秀美,这时一动不动地任他动手,这般情形,倒像是他在做甚么坏事一般。祁蔚廷心中迟疑,随即感到左手五指下的手腕肌肤柔腻欲滑,益发忐忑不安起来,同他眼光一触,不由自主地便松开了手。池嘉术嘻嘻一笑,坐了起来。
祁蔚廷见他眼里流露出狡黠之色,知他先前的可怜模样多半是作假,却也不便再去剥他衣裳,坐在地下,一时没了主意。忽见池嘉术拿了根树枝在地下写:“李,细封。”登时想起李道旻来,便随着他手下一笔一划看去,见写的是:“外洞。运功疗伤。”心下释然。
池嘉术又写:“先前相识?”在“李”和“细封”两个名字下划了一道,看着祁蔚廷,意示询问。祁蔚廷摇头,道:“我到普涅曲才遇上道旻,之前从未见过。细封更是昨天才见。”池嘉术写:“家乡何处?”祁蔚廷说了自己村庄名字,见他神情,显然是从未听说过,道:“那是个很小的村子。在宋国,离得寿州有一二百里罢。”
池嘉术点了点头,写:“江宁。”向自己指了指。祁蔚廷道:“那你怎地到了这里?”池嘉术写道:“酥骨散。哑药。马车。”祁蔚廷想起昨晚细封流索的话,说池嘉术服酥骨散长达数月之久。他自己曾被李道旻下了半剂酥骨散,虽然时日不多,却也颇吃了一番苦头,这时对池嘉术便大起同病相怜之意,问道:“是什么人给你下的药?”池嘉术写:“池闳野手下。”祁蔚廷听到过池闳野这名字,道: “这人不是延州节度使么,怎会来江宁绑架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