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封流索道:“他说他本来便是这姓。”缇柯冷笑道:“他这么说,你便信了不成?那小子有些古怪,我看着总是不大放心。”细封流索道:“你不放心,不妨自己去问他。”
缇柯道:“好。”他伸手取过那套衣服,向外走去,忽然转过身来,向细封流索笑道:“你念念不忘商婉扬这么些年,我一直好奇得很,现在看来,你眼光着实不错。”
第九章 (2-3)
2
缇柯脚步轻捷,走到外面洞中,将衣服一把掷在池嘉术身上,笑道:“你怎么谢我?”池嘉术嗤地一笑,打了两个手势,却向床上的李道旻一指。缇柯愣了一愣,才领悟过来他说的原是:“你去亲他吧,我许了你了。”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
这边池嘉术快手快脚换上了衣服。这衣服于他究竟还是太大,当下挽起袖子,又扎起裤管,长袍曳地,看着便像是偷来的一般。缇柯看着他忍不住发笑,道:“你相貌太娇,穿了这衣服,人家更要怀疑是个美貌姑娘出来女扮男装。”他说了这句话,见池嘉术安之若素,心下暗暗诧异。池嘉术系好衣带,忽然察觉缇柯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便打手势相询:你为什么盯着我看?
缇柯笑道:“你不知道你有多美么?”池嘉术伸出手指,刮了刮自己脸皮,以口型道:“这话你对多少人说过?”缇柯恬不知耻地道:“很多。不过这也不代表我现在说的不是真话啊。”
池嘉术笑了一笑,打手势道:有一个人,才是真的好看。缇柯大感兴趣,问道:“是谁?道旻么?”池嘉术摇头,以手指在空中虚写了两个字:“细封。”
缇柯诧异莫名,道:“你不是说笑罢?那人白白叫了个狐狸的绰号,偏是正经得跟相国寺里那个大佛,不不,是大佛前面那个狻猊护的香炉,有得一比。那般呆板,哪里好看了?”
池嘉术笑着作手势:我觉得他很好看,哪里都很好看。缇柯道:“果然自己相貌好的人,眼光也有独到之处么?”
池嘉术打手势道:他是不是你情人?
缇柯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了两声,笑道:“我眼光没有这般……呃,独到罢。”向祁蔚廷处看了一眼,见他守在道旻床边,似是若有所思,并未注意这里两个人的谈话,心下略宽。
池嘉术笑着打手势:我看你和他要好得很。
缇柯心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同他要好得很了?天晓得这几年里,我连抱都没抱过他一回。” 面上却正色道:“我同细封可是实在的兄弟情谊,清清白白,水米无涉。”
池嘉术抱膝而坐,眼睛斜睨着缇柯,以口型道:“我相信你才有鬼。”口角含笑,眼底春风,说不尽的楚楚动人。缇柯心里一动,走上两步,向他道:“你想不想出去走走?”池嘉术点头。缇柯提高声音,向祁蔚廷道:“你也一起来么?”
祁蔚廷踌躇一下,看了李道旻一眼,道:“我还是在这里留着。”缇柯一笑,拉起池嘉术的手向外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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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出得洞来,向西行了数里。这一带便是漫无边际的林海,四下里都望不到头。行不多久,见一株古树有数人合抱之粗,枝繁叶茂,浓荫蔽天,虽是在这下雪天气,仍是苍翠滴绿。缇柯问道:“你想不想上去?”
池嘉术点头。缇柯抓住他腰带,提了起来。他看起来并不算特别强壮,提起池嘉术来却是如若无物,提气上跃,轻轻巧巧地便上了树。这树在主干分叉的地方,足有圆桌大小的一块平地,两人便在那里坐了。
池嘉术环顾四周,但觉林风清爽,甚是心旷神怡。缇柯道:“你嗓子好些了没有?”
池嘉术皱眉道:“不怎地。”声音沙哑嘶嘎。缇柯忙道:“你还是莫说话了。你不说话,十足是一等一的美人儿,一开口便是个破钟,焚琴煮鹤的煞风景之事,以此为最。”
池嘉术看着他嬉皮涎脸的样子,心下踌躇,要不要在那脸上打上一掌。随即觉得这人这般惫懒,恐怕打和不打,都是一样。以口型配以手势,问道:“你当真是白二?”
缇柯靠在树杈上,笑道:“白二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我干么冒充他?”他笑起来的样子似是十分轻浮,又似是十分亲近熟稔。池嘉术从未见过这般人物,一时竟颇感不知应对的窘迫。他想了一想,打手势问道:
——为什么改名字?
缇柯道:“我老爹发现我不是他生的。”
——那你爹爹是谁?
缇柯道:“天晓得。我娘都死了这许多年了,难道还把她刨出来问不成?”
——以何为生?
缇柯道:“从前是靠着我假老子混吃混喝,现下是贩卖消息为生。喂喂,你盘问了我半日,也该轮到我问你了罢?”
池嘉术点头。缇柯便道:“你被池闳野捉来之前,以何为生?”
池嘉术心想,这倒难以用手势表达,拉过他的手来,在他手心里写:“仙人跳。”
缇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道:“生意如何?”
池嘉术笑着做手势:“很好。”
缇柯道:“那是自然,似你这般美貌,我若见了,多半也要上当。”
池嘉术颇为意外,心道:“你一见便知道我是男子,则女装相诱,中必有诈,又怎会上当?”将这个意思说了,缇柯笑道:“所谓‘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便明知是陷阱,也要跳了。”池嘉术抿嘴而笑,当真如异花初胎,美玉生晕。
缇柯道:“怎么我这般说你,你却也不生气?”见池嘉术睁大了眼睛,又道:“寻常男子,不论生的怎样标致,都不喜人家赞他相貌。便是心中其实得意,也要假作恼怒。”池嘉术做手势问道:为什么?缇柯微笑道:“恐怕被当作女子,使人存了轻视之意。”
池嘉术笑道:“你说我长得好看,或者说我像女子,都是事实,我为甚么要生气?被当作女子,又不是被当作猪狗。是男子汉,心中自有尺度,别人爱轻视便轻视,理他作甚?”这番话甚长,他便不作手势,直接说了出来,声若破锣,惊得周围树上几个鸟雀都支愣愣飞了。缇柯皱着眉头,将一个手指抵住了他嘴唇,道:“才说了不要煞风景。”
池嘉术一笑,便不再往下说。安静了片刻,缇柯笑道:“你说话当真对我心思。唉,可惜你是姓池。”
池嘉术看着他,打手势问道:姓池又怎地?
缇柯道:“也没甚么。只是有的事情便不能做了。”他声音懒洋洋地,却是充满了一种奇特的诱惑。池嘉术笑了一笑,以口型问道:“什么事情?”他问这句话的时候,身子前倾,几乎便靠到了缇柯身上。
缇柯伸出了一只手,将他额前垂下的一绺发丝拨到耳后去,似笑非笑地道:“你姓池,碍着这个姓氏,我便再喜欢你,也不能和你成亲了。”池嘉术几乎要失声笑出来,心道你我同为男子,难道换个姓氏便能成亲?知他是信口胡扯,也不当真,含笑打手势道:“那还有什么事情是可以做的?”
缇柯微微一笑,手指自他的耳际划过下颏,缓缓地抚摸他的嘴唇,又轻轻地揉搓他的下巴。池嘉术觉得被他手指碰过的地方都起了某种奇怪的反应,仿佛灼痛,又仿佛是麻痒,一时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他像是被魇住了,动弹不得,眼见那双眼睛慢慢靠近,眼神中既是戏谑,又是挑逗,道:“比如说……这样的事情。”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嘴唇几乎便与他相触,却偏偏就停在那里,再不前进一分。
缇柯忽然放手,向后一倒靠在树干上,笑道:“你不会是当真要知道罢?”他不正经的灰眼睛在长长的睫毛下斜睨着池嘉术,嘴角一点嬉笑,仿佛是觉得有趣的意图作弄,又似是饱含恶意的玩笑。
池嘉术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他直觉地感到自己正面临某种挑战。这挑战来得如此气势汹汹,超出了他迄今为止的全部阅历,而他说甚么也不能够就此认输作罢。他俯过身去,看着那双颜色清浅的眼睛,打起了全部精神来准备应对接下来的事。
然后他以口型向对面那人明明白白地道:
——我想要知道。
——教我。
池嘉术一生之中从未体会到这般滋味,甚至在亲临其境之前,简直难以想象有这样的事——仅仅是唇舌上的一点触觉,竟会带来宛若惊涛骇浪般的冲击,把除此之外的一切受想行识驱逐得干干净净。那点压迫和纠缠,一时猛烈,一时轻柔,热烈时好像连呼吸都夺去了,温柔的时候便像是有一只小手轻轻拨逗着心脏。他心跳得胸闷气短,全身发软,两手不知什么时候抓住了对方的肩,恨不能整个人都化在他身上,融进他怀里,愈深……愈好。
缇柯的嘴唇终于离开他的时候,池嘉术觉得自己仿佛刚刚大病了一场,身上打颤,每一处关节深处都有种奇异的酸软。他软绵绵地倒在树桠上,心中忽地浮起一个可笑的念头:
现在我相信他是白二公子了。
第九章 (4-6)
4
缇柯和池嘉术才走不久,细封流索跟着出去。李道旻见他手里提了个袋子,知他出去喂马。细封流索的这匹盗骊被他宠坏了,每天都要出去遛弯,倘若不得出门,便非要吃上两把糖不可。
室内一时便只剩下两个人。祁蔚廷坐在李道旻床边,一心要和他说句话,却迟疑着不能出口,只道:“你今天看起来气色好多了。”
李道旻微笑道:“缇柯带来的血黎玉侗丸很是灵验。流索道,这四颗药吃下去,往后再加调养,便无大的后患。只是武功未免要打个折扣。”顿了一顿,道:“这倒也不妨,反正我练武本来也不怎么上心。”洞中十分温暖,李道旻脸上便也薄有血色,两颊和嘴唇都微微泛出嫣红来,他肌肤雪白,这一点颜色便分外夺目。祁蔚廷正待说话,目光忽地触到他嘴唇,一霎间心中绮念丛生,竟然蓬蓬勃勃地无可抑制,连耳根子都涨得通红。
李道旻奇道:“怎么了?”
祁蔚廷脸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定了半天神,才道:“我可不可以亲亲你?”
李道旻笑道:“你跟谁学不好,偏去学缇柯那厮的浮滑无聊。”
祁蔚廷心跳得厉害,似乎整个胸膛都发起痛来。他不敢看李道旻的眼睛,只得看着他身后的岩壁,道:“不是。池嘉术说,男人……其实也可以喜欢男人。我想了这两日,觉得我……喜欢你。”他声音发颤,低若蚊蚋,然而到底还是说了出来。
李道旻沉默了一刻。祁蔚廷正觉得这一刻长得难以忍受,便听他开口道:“可是我不喜欢你。”他声音平静,这一句却宛若当头一棒,打得祁蔚廷头晕眼花。
李道旻道:“你不记旧怨救了我,我很是感激。你为人极好,我也可说是喜欢你,但却不是你要的那种喜欢。你救了我性命,原本要求我甚么都不该拒却,只是这些话我须要让你知道。”
祁蔚廷听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来,虽然语调和缓,却明显斩截得毫无回寰的余地,一时间心痛得抽紧作一团。他抬起头来看着李道旻,眼里含着眼泪,似乎便在求恳他不要再往下说,然而李道旻还是继续道:“我现下不喜欢你,往后也不会喜欢。我恐怕不喜欢这世上任何一个人。旁人纵然把一颗心都捧出来给我,我也不感动,逞论用同样的心去待他,因为我根本没有那样子的心。你倘若不相信我,可以去问问流索,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停了下来,过了一会,问道:“祁蔚廷,你到底几岁了?”祁蔚廷低声道:“十九岁。”李道旻道:“嗯,你比我想的要大些。可对我来说,你实在便是个小孩子,不知道这世间险恶,所以活得兴高采烈,理直气壮。而我,早在好些年前,就已觉得自己活着是件令人厌烦的事情了。” 祁蔚廷心里痛得紧一阵缓一阵,一时无法思索他话里的意思,只知道他在解释为甚么不喜欢自己。但对他而言,这些解释全然无足重轻,他知道他不喜欢他,并且将来也不会喜欢他,这就足以令人绝望了。
室中静默良久。李道旻冷静地道:“我说完了,你还要亲我么?”
祁蔚廷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像宝石,光彩莹然,但是毫无温度。祁蔚廷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落下泪来。李道旻叹了口气,伸手帮他擦去了眼泪。祁蔚廷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脸上。李道旻的手臂碰到他身子,感到他全身都在微微发颤,心中到底觉得有些不忍,要说几句安慰的言语,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孩子知道了真情,横竖都要伤心一阵子,不如便让他去了,轻轻地把那只手抽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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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封流索自外回来,头一件便察觉祁蔚廷和李道旻之间的气氛大变,心道难道这两人独处了一段,反而闹僵了不成?他为人沉稳,虽然心中诧异,也不表露出来。池嘉术可不像他那么沉得住气,回来不久,瞅了个空子便向祁蔚廷做手势问道:“你和他怎么了?”下巴向李道旻处一扬。
祁蔚廷本来看到这调皮少年便头痛,这时候心中烦乱,更没心思理会他。闷声道:“不干你的事。”池嘉术做了个鬼脸,祁蔚廷转过身去,不去睬他。然而池嘉术不依不饶,拉着他的袖子摇来摇去,不住比比划划。祁蔚廷忍无可忍,一挥手甩开了他,大步便向洞外走去。
外洞四面透敞,可见得外面天色将黑。夜寒迫人,祁蔚廷觉得那冷风吹在面上的感觉很是适宜,似乎一冷之下,心中那纷乱灼痛的一团乱麻也慢慢有平复的迹象。站了一会儿,觉得身上渐渐抵受不住寒冷,一眼见到细封流索的风氅搁在一边的石头上,便拿来披在身上。看着不远处系着的两匹马,一时心中便起了个念头,想骑上马去,远远离了这里,再不要见李道旻。然而一想到李道旻,情不自禁地心中一热,寻思:“我当真不要再见他?”总觉得说了今天下午的那番话后,再同他相处一室,于己固然是无可言喻的苦痛。可要就此离了他不见,却又是难以割舍。
他一时间犹疑难决,耳听得脚步声细碎,回头看去,却是池嘉术走了出来。他身上披了一领狐裘,即使在夜色朦胧中,仍可见到他秀美绝伦的容色,在山石的暗影里仿佛莹然有光。
池嘉术静悄悄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就这么一点子小事,也值得你做出这般形象,羞也不羞?”他嗓子未曾复原,说起来嘶哑不堪,只能勉强辨认出字句。祁蔚廷恼道:“你知道甚么!”
池嘉术笑道:“不就是李道旻不要你么。”祁蔚廷未料到他竟一语道破,脱口道:“你怎么知道?”池嘉术笑道:“你都写在脸上了,还问人怎么知道?”祁蔚廷听了这两句话,觉得心里刚刚平复下去一点的痛楚又泛了上来,转开头去。池嘉术抢上两步去,拉了他的手,道:“这世上的人多了去了,他不要你,那又有甚么关系?” 祁蔚廷感到他手心温暖柔软,不便甩开,想他是一片好心,便道:“你年纪小,不明白的。”
池嘉术笑道:“不害臊,你哪里就比我大了?”停了一停,道:“李道旻是你喜欢的第一个人罢?”祁蔚廷默默无语,点了点头。池嘉术道:“是了,我听人说,第一个总是分外不同。要多爱过几个便不打紧了。”祁蔚廷见他模样比自己还小着好几岁,却硬做出老气横秋的模样来说这番话,虽在心痛神伤之下,仍是觉得好笑,道:“这话等你大了去实践罢。”池嘉术瞪大了眼睛,道:“甚么叫做‘等我大了’,我难道还不够大?”说到这里,声音益发沙哑。祁蔚廷听着实在难听,摇头道:“你嗓子没好全,就别说话了。”池嘉术嘻嘻一笑,抓起他的手来摇了两摇,又指指洞口,示意和他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