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于秋神色平静,毫无惊怒之情,大概是这种事情经历多了,已经有了抗力。他在意的只是楚行云。他看到楚行云的身子一震,又惊又痛的眼光直向自己看来,似乎是在问:当真是你杀了我爹?
冷于秋心中一痛,缓缓摇了摇头:你应该信我,你说过信我的。
大厅内已一片哭嚎之声,楚维扬一挥手,喝道:“哭什么?要哭也得等到报了仇再哭!蓝儿,你再说说夫人遇害时的情形!”
那名叫蓝儿的丫鬟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听到叫她,上前来“扑通”一声跪倒在楚维扬面前:“回……回二堡主,当时夫人正在等堡主回来安寝,结果一人拿着剑冲进来,二话不说,就一剑将夫人刺死,还刺死了一旁服侍的青儿。奴婢……奴婢当时正在铺床,见状躲在床后,这才逃过……逃过一劫。”
“你可见到凶徒的脸孔?”
“见、见到了。”蓝儿回手一指冷于秋,咬牙道:“就是这恶贼,我到死都记得他!”
她这句话说的斩钉截铁,任谁无法心存怀疑,就连冷于秋都几乎要相信人是自己杀的了,更何况昊天堡众人早已认定了他是凶手!
有人就叫起来:“杀了他为堡主报仇!”这一呼,立刻得到不少响应。
“且慢!”
一直没有说话的楚行云站了起来,看了一眼冷于秋,又转向众人:“杀人总有要有动机,可我实在找不出他要杀我爹爹的理由。”
这倒是一个漏洞。这‘丘寒雨’同堡主素不相识,又与少堡主是好友,实在没有理由杀害堡主,众人一时哑然。
“我知道。”
一袭紫衫的少女越众而出,美丽的脸上一片苍白:“我知道,我知道他为何要害楚伯伯!”
“紫嫣,你可不要胡说。”说话的是夏紫嫣的父亲夏雨楼,他想楚家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女儿又怎会知道?
“我没有胡说。因为我知道了他的秘密,还告诉给了楚伯伯。”她转向楚行云,“楚哥哥,你们白天的事我都看到了,什么都看到了。”
冷于秋和楚行云都是一震,尤其看到女孩凄凉哀怨的神情,一下子明白他们的事她果然都知道了。
楚维扬心急的催问:“到底什么秘密,丫头,你快说呀!”
夏紫嫣的目光停留在楚行云的脸上,渐渐流露出一丝温柔不舍:“楚哥哥,我听见你叫那人的名字了,我听见你叫他‘于秋’。”
“于秋?”楚维扬先是一愣,继而恍然大悟,“冷于秋,他是冷于秋!”
事情到这里已然很明白了。楚堡主发现了冷于秋的身份,于是被冷于秋杀人灭口。而他一不做、二不休,又杀了楚夫人。反正在众人的认知里,冷于秋凶残成性,这种事情多半做的出来。
“这恶贼,杀了那么多人,想不到这次居然害了堡主!”人人心中怒意又增了几分,但碍于武林中关于冷于秋的种种传说,谁也不敢贸然动手。
楚维扬喝道:“姓冷的,你还有什么好说?”
冷于秋没有说话。
别人骂他也好,怒视他也好,咬牙切齿叫嚣着要杀他也好,他似乎都没有看到、听到。他的目光始终只看着楚行云。
在这些人里,他只在意楚行云,楚行云的一句话,对他来说比别人的一千句、一万句都还重要。
“你也相信是我杀了他们?”
楚行云抬眼望去,见那一双美丽的眸子中流露出哀怜祈盼之情,似乎自己的一句话,就已经能够决定他的生死。真的就想这样上前去把他搂在怀中,柔声的安慰,反复诉说自己对他爱恋,诉说自己对他的信任。可是,廖管事的话、蓝儿的话,还有夏紫嫣的话都令他不得不去怀疑!
以父亲刚正,既然知道了他和于秋的事,不可能不去阻止,而于秋又是个不好说话的人……他的脑海中甚至已经浮现出了父亲和冷于秋争执起来大打出手的画面!
这血腥的画面令他如触电般的全身一震,喃喃地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冷于秋笑了,笑得凄凉:“你不是不知道,你也相信了,不是么?”
这笑容令楚行云的心都纠结起来,他上前一步,想说些什么,却被楚维扬抢了先。
“好侄儿,你总算明白过来,不再受这妖人的愚弄。哼,这姓冷的妖人凶残卑劣,天下间还有什么坏事是他做不出来的?大家一起上,将他乱刀分尸,好为堡主报仇!”
“好!”齐齐的一声回应之后,刀出鞘、弓上弦,只等楚维扬再一声呼喝就冲上去。
站在一群杀气腾腾的人中央,冷于秋还是很平静,看不出半点要出手的意思。他的目光缓缓在一簇簇雪亮的刀锋上扫过,忽然间笑了起来。大声的笑了起来。
所有的人都震惊的看着他,只因他们没想到冷于秋到这时候还能笑得出来,也不明白一个人怎能笑得比哭还难听——这也许只因为他们虽然伤心,却从没尝到过心痛欲绝的滋味。
“不错,人是我杀的,天下间的坏事都是我冷于秋一人所为,杀一两个人又算什么?你们想报仇就只管来吧!”
一干妇孺都已经退了出去,其余的团团围在冷于秋身前,唯一没有动手的是楚行云。
早有人把剑塞在他的手上,但他怎么能对冷于秋动手呢?那是他曾经誓言用一生去守候的恋人呀!但同时也是他的杀父仇人!
他抬起头,越过重重的人影,终于看到了冷于秋——那飞舞的长发,那迅雷一般穿梭的身影,还有那凄绝的脸孔,都让他的心刺痛着。
于秋!于秋!我该怎么办?我该拿你怎么办?
心……乱了。
楚维扬久战不下,心里越发着急。他性子本极刚烈,越极就越气,一瞥眼见侄儿站在那里发愣,更是心头火起。
“云儿,你在做什么?难道不想为你父母报仇了么?”说着伸手一推,一把将楚行云推入战团。众人一见少主上阵,纷纷退让到一边。
楚行云的脑子一片混乱,只是凭着本能去应战。只看到一个人影在眼前,想也不想,长剑随手挥出。
“哧”的一声,剑锋没入了冷于秋的身体!
三十二
冷于秋并不是没有看见楚行云的剑刺过来,也并不是躲不开,他只是没有躲而已。
或许他是认定了楚行云不会伤他,又或许他想再赌一赌——那自己的命去赌楚行云对他的一颗心。
然而,很不幸的,他是个运气一向不好的赌徒,这一次,又输了,而且输的彻底!
“哧”的一声,长剑没入了冷于秋的肩胛,一阵剧痛由肩头传到心底。冷于秋愣了一愣,忽然笑了,他指着自己的胸口:“你刺偏了,应该刺这里。”
如果刺到那里就不会痛了,哈!
为什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于秋为什么要用那样凄绝的眼神看着自己?
剑锋切入肌肤的触感使楚行云恢复了神志,紧接着他赫然发现:自己手中握着剑,而剑的另一端就在于秋的身体里!
他……伤了于秋!
这个认知让他一下子懵了,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是手一颤,下意识的将剑拔出!
鲜血迅速的从创口溢出来,染红了冷于秋胸前的衣襟,凄艳夺目,犹如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实在想不到楚行云随随便便的一剑竟能重创顽敌。到底是楚维扬身经百战,应变奇速,瞅准机会偷偷上前,重重一掌结结实实的拍上冷于秋的背心!
掌力将冷于秋打出一丈开外,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楚维扬大呼:“这妖人受了重伤,快将他拿下!”
人群“呼啦”一声向冷于秋逼近,而冷于秋似乎被这一掌击昏了,伏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有人来到他身前,要去抓住他的胳膊,他才猛然抬起头来,嘴一张,一口鲜血激射而出!
“血里有毒,大家快退!”楚维扬一下子记起以前曾听人说过,魔教中有一种“天魔解体大法”,可以将鲜血如暗器一般喷出,而且血液中含有剧毒,他不知这是绝命的打法,只是觉得邪门,所以印象倒是尤为深刻。
众人听他这么一叫,纷纷退开,只有楚行云呆呆站在那里,身上溅了几点血迹。
楚维扬这一惊非同小可,拉住侄儿:“云儿,你怎样?”眼见血色鲜红,当是无毒,这才放下心来。
一旁有人叫道:“妖人逃了!”
楚维扬脸色铁青,一挥手:“追!”
“当啷”一声脆响,众人回头去看,只见楚行云的长剑掉落在地上,人也晃了几晃,倒了下去。
脚步踉跄的出了楚家,冷于秋糊里糊涂的向前走着,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他捂住伤口,鲜血从他的手指缝流下,滴在地上,他就把衣袍下摆卷起来堵在上面,微一迟疑,向着反方向跑去。
他躲进一条僻静的巷子里,靠在冰冷的墙上,依稀听到有人叫着:“这有血迹,他往那边逃了!”然后听到追兵的脚步由近而远。
他松了口气,只觉得双腿再也难以支撑,颓然坐到在地上。
袍子已经殷红了,一定流了很多血吧?他甚至能感到生命正在从身上一点点的流失。一阵咳意涌上来,他赶忙捂住嘴,以免发出声音,可是喉间的腥甜告诉他:他吐血了。
楚维扬老儿这一掌中只怕用了全力。他只觉得全身上下、五脏六腑都在承受着难以忍受的剧痛。
然而最痛的,还是肩头上的伤!
脑海反复出现的都是楚行云那一剑刺来的情景,幻影里每一剑的刺出,都伴着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剧痛!
呵呵,他还是对自己动手了!
不能怪他,是自己的对他的期望太高,想的太好,以为他无论何时何地都会站在自己一边。冷于秋呀冷于秋,这还要怪你呀,吃了那么多的苦怎么就记不住教训呢?
所以,活该!
这样想着,情不自禁笑了出来,一丝鲜血也顺着嘴角流下。
“你放心,于秋,我一定会永远留在你身边,一生一世都不会辜负了你。”
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有了肌肤之亲,楚行云嫣红着脸对自己说过的话,当时只有满心的感动,现在想想真是讽刺!
为什么在这种什么偏偏又想起来了呢?清晰的象昨天发生的一样!自己总是说世事难料,所以每当他想说些情意绵绵的话的时候,都打住话茬,只怕日后情变之时徒增伤感。
想想自己还真是有先见之明呀!可是既然料到了,为何当初还要陷进去呢?弄得现在一身狼狈,痛苦不堪!
身体在一点一点变凉,是要死了么?死了也好,就不用再受苦了。
寂静的巷子忽然传来了婴儿的哭声,接着年轻母亲的声音响起:“是饿了吧?乖宝别哭,咱们来吃奶奶。”
然后是父亲带着浓重睡意的声音:“你快哄哄他,吵死了!”
对了,孩子!寒儿!
真的是糊涂了,他还有寒儿,寒儿还在等着他回去呢!他怎么能死在这里?
勉励挣扎着,用颤抖的手指在怀中摸索,取出一瓶丹药来,拔开瓶塞,张口尽数吞了下去!
他要活着!
三十四
天蒙蒙亮的时候,昊天堡一天的活动也开始了。人们还沉浸在即将到来的喜悦中,浑然不知一夜之间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的堡主已经被一个名叫冷于秋的恶贼给害死了!
所以他们一如既往的过着自己的生活,家家户户起床收拾,吃早饭,然后准备去工作。
卖早点的小贩一早就支起了摊子,点燃了灶,当第一位客人来的时候,热腾腾的肉馒头已经出锅了。一只野狗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围着他的脚打转,害他的馒头掉在了地上,那狗则是叼起了馒头一溜烟跑了。想到还有客人等着,他也只好悻悻的骂了几句了事。
叼着馒头的野狗穿过大街,来到小巷口上,青砖砌的墙后面忽然伸出一只手来,一掌拍在狗头上。那狗“呜”的一声逃跑了,留下印着狗齿印的馒头滚落在地,又沾了满地的灰。
手的主人拾起馒头,拨开一层皮,将馒头撕成一块一块的塞进嘴里,慢慢咀嚼起来。
他的头发散乱,身上沾满了血污,神情委顿,只有那双眼睛闪烁着火一样的光彩。
他受了伤,而且看来不轻,以至于吃东西都成了一种辛苦的劳动。但他还是勉强自己都吃下去,他必须要补充好体力,只有这样才有机会活着逃出去。
他已经经历过了那么多的磨难,度过了那么多的生死关头,他相信自己这一次也能熬过去!因为……寒儿在等他呀!
受伤时的愤怒绝望心情现在已经平静下去,多年以来的逃亡生涯使他对困境有着超出常人的适应能力,所以他深知这个时候冷静的头脑才是至关重要。
他暗自估量了下形势,现在楚家的人必定已经把所有的关口把死,而且动员一切力量寻他。只有先躲起来,趁夜的时候再想办法离开。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如何混过白天,以他的身体状况,根本难以移动,而这条小巷虽然偏僻,迟早会被人找到的,那时该怎么办呢?
事实证明,越怕什么什么就越来得快。脚步声急促的响起,一人欢呼:“在这里了!没错,就是他!”
几个劲装青年团团围在了他的身前。
冷于秋抬起头,从一张张写满仇恨、紧张又兴奋的脸上看过去,却没见到他想见的身影。
“楚行云呢?”
青年们都是一怔,想不到他第一句话居然是问这个,一人答道:“我家少堡主不在这里,他若是在了先将你抽筋扒皮!”
抽筋拔皮呀,冷于秋笑了,大笑,笑得放纵,大笑着道:“他若是真想要我这条命,给他又何妨?”
贴紧墙根慢慢的站了起来,尽量控制自己虚软的双腿不去发抖,冷于秋神色却是傲然的:“至于你们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能奈我何?想要抓我就一起上吧!”
大概是被他的狰狞的模样,还有无所惧的气势震住了,青年们情不自禁的退了一步,等想到这个举动是懦弱的表现时,这才高叫着冲杀上前。
刀光,剑影,血花翻飞。
躲过了迎面而来两把刀,反手一掌打飞身后的一人,轻轻一带让攻过来的长剑转而去阻住自己人……平时轻而易举的动作现在对冷于秋来说每一招都要用尽全力,最糟的是头脑也越来越昏沉!
终于,当一把大刀要劈上头顶的时候,冷于秋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楚行云行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卧房里,他的脑子有些乱,昨天晚上好象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记忆零零碎碎的,很难一下子把它们连贯起来。
他记得自己这几天一直都很困扰,因为自己并不想成亲,想回去找于秋,可偏偏又被看住了。
后来于秋来了,自己很高兴,两人定好了计划夜里逃走。然后自己就等呀等,等于秋的信号,结果有人来禀报说:爹娘死了,杀人的就是于秋!
想到这里,楚行云一凛,中断的记忆全部被激活起来,他记得于秋受了伤,是自己!是他自己把剑插入了于秋的身体!
不!
跌跌撞撞的跑出门去,天空中一束明亮的焰火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报信用的焰火!
神台在一瞬间清明,他们发现于秋了!他们要杀于秋,于秋受了伤,会送命的!
再也没办法想到其它,就这样赤着双脚奔了出去。心心念念的只有一点,去找于秋!
至于找到之後是救冷于秋,还是帮着众人拿住他,而他自己将陷入怎样的尴尬境地,楚行云都已经顾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