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美丽的香港,华灯初上,电车悠悠地自上环驶向跑马地。叮铃的响声,寂寞的夜,车轨一望无际,人和车都不敢逾越。
“回厂”的电车到了总站,换往另一路轨行驶时,需用长竹竿吧电缆从这头驳过那头。扎着马步,持着长竿的,是垂垂老矣的末路霸王。是的,当年曾踏开四平大马的霸王。可是他勉强支撑,有点抖,来回了数番,终于才亮了灯,车才叮叮地开走。由一条路轨,转至别一条路轨。
直至更老了。他又失去了工作。
如今他赖以过活的,是他以前驾驶电车的同事,儿子申请到廉租屋,自己的一层物业隐瞒不报,在未处置之前,找小楼看屋,给他一点钱。小楼申请到公共援助,又把这情况隐瞒不报,于是他每月得到六百多元。如果一旦被揭发有外快,社会福利署便会取消他的援助金了。他有点看不起自己。
但营营役役的小市民,便是靠一些卑微鄙俗的伎俩,好骗政府少许补助。像穴居的虫儿,偶尔把头伸出来,马上缩回去;不缩回去,连穴也没有。而香港,正是一个穷和窄的地方,穷和窄,都是自“穴”字开始。
小楼踱回他的巢穴。那是在天乐里附近。他喜欢“天乐里”。他记得,刚解放那年,他与蝶衣粉墨登场,在天桥,天乐戏院。大张的戏报,大红底,洒着碎金点,书了斗大的《霸王别姬》。天桥,变戏法,说书场,大力丸,拉洋片,混沌,豆汁,小枣粽子,吹糖人,茶馆......但小楼,自一九六六年起,嗓子打坏了,从此没再唱过半句戏。见到天乐两个字,只傻呼呼的笑了。多亲切。
楼下还有警察抽查身分证。刚查看完一个飞型青年,便把他唤住:
“阿伯,身分证。”
小楼赶忙掏出来,恭敬珍重地递上。他指点着:
“阿sir,我是绿印的!”
一九八二年开始,香港政府为遏止偷渡热潮,实施“即捕即解”法令。小楼的“绿印”,令他与别不同,胸有成竹。他来得够早,那时,只要一逃进市中心,就重生了。他比其他人,幸福安全得多。
“上海佬!”
一个小胖子敲铁闸,小楼过去开闸,让他进来。小胖子才读四年级,他喜欢过来隔壁这个老伯的空屋中玩龟。
今天不见了那龟。
小胖子问:“上海佬,龟呢?”
“我不是上海佬,”小楼用半咸淡的广东话强调:“我讲过很多遍,我是北京来的!”
他很奇怪:“那有什么不同?”
小楼无法解释,他有他的骄傲:“我是北京人!不是上海人!”
“龟呢?”
他环视小楼的空屋。一张枯藤椅,一张木板床,床脚断了一截,却没有倒塌,啊!原来小楼捉了那只龟,垫着床脚,它硬朗而又沉默地顶着,活着,支撑着整张床。
龟旁有一小碟饭和水。
“有没有搞错?”小胖子大叫:“它会死的!”
他懒得同小孩谈论生死。本身没有文化,但文化大革命他惯见生死。在他自北方下放至南边时,五百多人被折磨掉二百多,一天之间,传染病死去三十人。不停的斗争,目睹有人双腿被锯断,满口牙齿被打落,生不如死,死不如死得早。往上推吧,小楼想,北洋,民国,日治,国共内战,解放,土改,抗美援朝,三反,五反,整风,反右,三年自然灾害......到了文革,中国死了多少人?中国人是世上最蠢,最苦,又最缘悭福薄的民族。蠢!总是不知就里地,自己的骷髅便成了王者宝座的垫脚石------但不要紧,小孩一个个被生下来,时间无边无涯,生命川流不息。死了一亿算什么?荒废了十年算什么?小楼面对小孩鲜嫩的岁月,他很得意,他快死了,但毕竟还没死。
“很闷呀,没好玩的,我走了。”连小孩也跑掉。
还是香港的小孩幸福。下列望着这个无礼但又活泼的小胖子。他懂什么政治?
如果他在北京......听说打倒四人帮之后,北京的小学生被教育着,上体育课,是用石块扔掷一些稻草人,上面画着江青的像。小孩扔掷得很兴奋------但,“万一”江青若干年后被“平反”了,这些小孩,岂非又做“错”了?
大人都喜欢假借小孩的力量来泄愤。这是新中国的教育方针。香港小孩幸福多了。小胖子高兴的时候,来教小楼玩一种电子游戏机,是一个傻瓜千方百计要走入一间屋子内,在投奔的过程中,高空扔下水桶,木锤,锯......等杂物,中了头颅,他就一命呜呼。但有三次“死”的机会------多像中国人顽强的生命力!
小楼手指不甚灵活,总是很快便玩完了。“一听到音乐声就知你又死了!”小胖子是这样的嘲笑他。
音乐?对了,他很久很久,没听过任何音乐了。他残余的生命中,再也没有音乐了。忽然,他又感到日子太长,怎么也过不完。
幸好他拥有自由。
他自由地乘坐电车。他爱上游车河,主要是便宜,且只有这种胡琴上弦动的节奏,才适合他“天亡我楚,非战之罪”的霸王。四面是楚歌。楚歌是雨。雨打在玻璃上,雾湿而不快。
小楼为了谋杀时间,由湾仔坐到筲箕湾。途经北角新光戏院,正在换画片,又有表演团访港了。他没留神。后来又筲箕湾坐回湾仔。自昏晕的玻璃外望,十分惊愕------
“程蝶衣”
他赫然见到这三个字。
第十章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识的字有限,但这三个字,是他最初所识!
“程蝶衣”?
他几乎不相信自己那双六十多岁的昏花老眼。一定是看错了,一定是看错了。
电车踽踽驶过新光戏院。
要是他没有回头,有什么关系?他随随便便地,也可以过完他的日子。他可以消失在杂沓的市声中,像一滴雨,滴到地面上,死得无声无息。
小楼却回头。
只见“程蝶衣”三个字离他越来越远。不。他匆匆地下车,司机用粗口骂他,说他阻碍地球转动。
跑到戏院对面的行人路上,仰首审视。这是“北京京剧团”的广告牌,大串的人名,一大串的戏码。有一个标榜突出的名衔,叫“艺术指导”,旁边有“四十年代名旦”字样,然后是“程蝶衣”。
啊,是他!是他!是他!是他!
小楼的嘴张大,忘记合上。他浑身蒸腾,心境轻快。他的眼珠子曾因为年迈而变得苍黄,此刻却因年轻而闪出光彩。
他竟然在这样的方寸之地,重遇他故旧的兄弟!
蝶衣不是被下放到酒泉去了吗?
每当他打开报纸,看到唐酒的广告,有些认得的字,譬如“葡萄美酒夜光杯”,他就联想起在打磨夜光杯的蝶衣,一度要把他斗死的对头。
他笑了。不,谁都没有死。是冥冥中一次安排------
姬没有别霸王,霸王也没有别姬。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二人又回来了!
小楼在新光戏院的大堂逡巡甚久。把一切形色画片巨型广告都看尽了,就是不见蝶衣在。那些角儿,名字十分陌生,看来是“四化”的先锋,推出来套取外汇,于经济上支持祖国。见到祖国新儿女的名字,不是向阳,向红,前进,东风......那么“保险”了,可喜得很。
黄昏时分,戏院闸外,工人搬戏箱道具重物,进出甚忙。帘幕掩映间,隐约见舞台。还没正式开锣,今晚只是彩排试台。
小楼终于鼓起勇气,上前。
有穿戏院制服的人来问:
“什么事?”
“我......想找人。”
“你认识谁?”
“程蝶衣。”
那人上下打量他。半信半疑。
“你们什么关系?”
“科班兄弟呀!是兄弟。请说小楼找他。我们可是几十年------”
“小楼?姓什么?”
啊他是完完全全被遗忘了。
当然,任何人都会被遗忘,何况一个唱戏的?整台戏的导演也会渐渐冉退。
小楼被引领进入化妆间。熙熙攘攘的后台,一望无际的长镜,施朱敷白的脸齐齐回首,全都是素昧生平的人。
小楼四处浏览,生怕一下子失察,他要找的,原来是一个骗局,他来错了------他见到一双兰花手,苍老而瘦削的手,早已失去姿彩和弹性,却为一张朗朗的脸涂满脂粉加添颜色。他很专注,眼睛也眯起来,即使头俯得低了,小楼还是清楚地见到,他脖子上日远年湮的数道旧痕。
拍拍他瘦小的肩头。
那人浸沉在色彩中,只略回首点个头。他不觉察他是谁。小楼很不忿。
“师弟!”
老人回过头来。
一切如梦如幻,若即若离。
这张朦胧的脸,眉目依稀,在眉梢骨上,有一道断疤。是的。年代变了,样子变了。只有疤痕,永垂不朽。
一时之间,二人不知从何说起。都哑巴了。
蝶衣怨恨他的手在抖抖瑟瑟,把好好的一张脸,弄糊了一点。女演员年纪轻,不敢惊动她的艺术指导。蝶衣忘了打发,她最后借故跑去照镜子。走了,蝶衣都不发觉。他想不起任何话。重逢竟然是刺心的。
这是不可能的!
怎么开始呢?
怎么“从头”开始呢?
太空泛了。身似孤舟心如落叶,又成了习惯。需要花多大的力气,好把百年皇历,旧帐重翻?蝶衣只觉浑身乏力。
小楼那在肩上一拍的余力,仿佛还在,永远在,他忽地承受不了,肩膊的痛楚来自心间。他哆嗦一下。
小楼只道:
“你好吗?”
“好。你呢?”
好像已经过了一千年,隔了阴阳界。蝶衣五内混战......
幸好外头有鼓乐喧天,破坏了这可恨的冷场。二人终有一个借口,便是:到上场门外,看戏去。
台上正试着新派的京剧,戏码是《李慧娘》。其中的一折。
慧娘在阴间飘漾。唱着:
怨气冲天三千丈,
屈死的冤魂怒满腔。
......
仰面我把苍天怨,
因何人间苦断肠?
李慧娘向明镜判官诉说人间贾似道横行。判官喷火,小鬼翻腾,干冰制造的
烟幕,陡地变色的戏衣扇子......包装堂皇。看得小楼傻了眼。他从来不曾发觉,一切都不同了。
只有他站立的位置,那是上场门外。戏台上,永永远远,都有上场何下场的门儿。
蝶衣开腔了:“平反后没排过什么长剧。都是些折子戏。”
小楼道:“嗳。要唱完整整一出戏是很辛苦的。不过,平反就好。”
小楼才瞥到,蝶衣的一节小指不见了。他早就上不了场。
他一双风华绝代的手,只剩下了九根指头,用来打磨夜光杯,却是足够的。
夜光杯,用戈壁石琢磨出来。有很多式样。高脚的,无足的。也有加刻人物,莲瓣,山水,花卉,翎毛,走兽等花纹。
蝶衣在单调劳累的漫长岁月中,天天面对色相迥异的酒杯。他在打磨过程中,惟一的安慰,便是反复背诵虞姬备酒,为大王消愁解闷的一幕。他反复背诵,当中必有一个杯,必有一天,大王说:“如此------酒来!”
据说好的杯,其质如玉,其薄如纸,其光如镜。所以能够“夜光”。蝶衣从未试过,夜色之中,试验那杯之美。
酒泉只是符号,红尘处处一般。转瞬之间,他是连“美色”也没有了,哪有功夫管杯子。谁可对岁月顽固?
“我差点认不出你来。”小楼道。
“是吗?”蝶衣又琢磨着:“是吗?”这样的话,令蝶衣起疑,受不住。他真的一无所有?没有小指,没有吊梢凤眼,没有眉毛,嘴巴,腰,腿。没有娘,没有师父,没有师哥......没有。小楼在旁絮絮说什么,他说他的,他自己又想自己的。一时间二人竟各不相干。
“愣在那儿想什么?”小楼又道。
于喧嚣的鼓乐声衬托下,蝶衣说:“想北京。”
“我想北京有道理。但你就一直在北京......”
“对,越是一直在北京,越是想北京。师哥,北京的钟楼,现在不响了。”
“什么响不响!钟楼------”
小楼稍怔,也令蝶衣伤感。他们其实一齐老去,何以小楼老得更快?
不!他不肯罢休。
“北京京剧团”访港演出,也制造了一些高潮。蝶衣与团员们,都穿上了质料手工上乘的西装来会见记者。于招待会中,由新一代的艺人唱一两段。记者们会家子不多,刚由校门出来的男孩女孩,拿一份宣传稿回去便可以写段特写交差了。甲和乙的对话可能是:
“这老头子干瘪瘪,真是四十年代的花旦?他扮花旦?谁看?”
“我怎么知道?四十年代我还没出生。五十年代我也还没出生。”
这就是青春的霸气。青春才是霸王。
酬酢繁密,蝶衣向团长申请假期,希望与儿时弟兄聚聚。
后来终得到半天。晚上赶回。
小楼领蝶衣到北角横巷的小摊子喝豆浆,吃烧饼油条去。当然,豆浆太稀,油条不脆,那天,烧饼欠奉了。蝶衣吃得很惬意------虽然他只得十只牙齿是真的。
黄昏还未到,天色逐渐灰,在一个非常暧昧的辰光,还差一刻电灯才肯亮,人人的面貌无奈地模糊起来。
蝶衣觑个空子凝视他一下。蓦地记起什么似的,自口袋中皮包那硬面夹子,抽出一张烟薰火燎过的照片。小楼眯缝着老眼一瞧,原来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大伙在祖师爷庙前,科班的小子,秃着顶,虎着脸,煞有其事众生相。
两张老脸凑在一起,把前朝旧人细认。
“这------小粽子!现在呐?”
“清队时,死在牛棚里了。”
“小黑子!”
“下放到农场后,得瘟疫死了。”
“这个最皮了,是小三!”
“小三倒是善终,腿打断以后,又活了好些年,得肝病死的,酒喝太多了。”
“小煤头呢?”
“好象半身不遂,瘫了。是在工厂演出时吊大灯,摔的。”
二人有点欷嘘,蝶衣合上了照片夹子,他凄然而幸运地一笑。
“甭问了------剩下你我,幸好平安。”
“......那斗咱们的小四呢?”
“说他是四人帮分子,坐大牢去了。听说疯了,也许死了......怕想,都一个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谈这个了!”蝶衣不愿继续谈下去。
小楼问:“来了这么多天,喜欢香港吗?”
“不喜欢。”
“我实在也不喜欢。不过当初根本没想到过可以平反。你说,‘平反’这玩意又是谁给弄出来的?”小楼喃喃,又道:“算了,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站在弥敦道上,隔了老宽的一条马路,再望过去,是分岔路口,在路口,有一间澡堂。这澡堂不知有多少年历史了,反正在香港,老上海老北平都知道它,它叫“浴德池”。
路上有人递来一张纸,他一怔,不知接不接好。那是一张PASSPORT。
小楼接过。给他看,他也看不懂,都是英文字,印制成香港护照的样子,有两头吐舌的雄狮,拥护一顶皇冠。在空格上写了“灵格风”。宣传品。
“这是什么风?”蝶衣问。
“扔掉它,天天在派。满流行的。”其实小楼不知就里,也不好意思说他不知道:“用来垫桌子又嫌不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