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鬼,醒醒,别睡了」
摇了摇封擎云,一番天人交战後莫磊还是忍痛打断了自己的眼福,谁叫他得趁太阳还没下山前先把两人身上的零碎给整治一下,要不然天一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他可不敢保证就这么血淋淋地在这荒地里过一夜後还能见得到明天的太阳。
「嗯?啊,对不起」片刻的茫然後,封擎云很快记起了意识消散前的情形,连忙直起身离开,原本没什么血色的脸孔上微赧地浮起抹不甚明显的红云,他没想到才歇一会儿竟就打起了盹。
「我是不介意肩膀借你多睡点啦,不过太阳快下山了,再不收拾收拾我们两个身上的,今晚可不好过」困惑地眨了眨眼,莫磊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眼花了,怎么他好像看见这小鬼脸红了下?可能吗?这六十岁的老头….
「你的伤…很重?」缓缓蹙起了眉,封擎云赫然想起莫磊可能伤的不轻,毕竟从那样的高度摔落,而下头又是碎石满布的斜坡,没有准备下连自己都不怎么好受了遑论是不谙武的他。
「你放心,阎老大还没想收我这条命」睨了眼自个儿身上的红彩,莫磊不以为意地说著,下个举动却是陡然伸指压下了封擎云双眉间微拢的淡纹「喂,讲过多少次了,别老学大人皱眉头」
就说嘛,小鬼老头怎么可能脸红,还有,这小子绝对是双面人,要不然怎么会人才醒马上就恢复成了臭老头儿一个…若有所思地睇视著一脸肃然正经的封擎,莫磊认真思索著,到底哪种风貌才是这小鬼的本性?
就他的观察,那种地裂山垮也不眨眼的沉著死样该是这小鬼最常示人的面貌,所以扮来才会每每自然到让他看不顺眼拳痒,这点认知不禁又勾起了莫磊的满腹好奇…刚刚会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原因,才让这小子稳不住露出了深藏的另一面呢?
「左手暂时报销啦,没十天半个月别想它可以动,两条腿嘛倒是好像还能用…」盘著算计的念头,莫磊犹能一心二用地诊视著自己身上的创伤,事情再有趣也得先顾好自己的本钱,否则哪来的余力去刨小鬼的底。
「呃,前言收回,左踝肿了个包,断是没断不过也劳动不得,暂时得练练平衡感了,耶?还真奇怪,怎么倒楣的都在左边?我的心有这么偏吗…」语声迟疑地缓了些,莫磊转头瞄了眼多灾多难的左半边,想不通自己怎么有办法能摔成这一半一半的。
眉心虽然被莫磊的长指霸占著,然而随著灾情一件一件报入耳,封擎云的脸色还是变得越来越晦涩难看,一股没来由的烦躁与闷郁再次盘据在胸口蠢动著,扰的他忘了该挂上那抹隐藏情绪的虚伪笑容,忘了该装出事不关己的淡漠脸孔。
自责地紧抿著唇,封擎云不免为自己的疏失感到懊恼…伤成这样,一定很痛吧,毕竟对常人而言,这样的伤痛并非如家常便饭般易受,搞不好这位神医大人到今天之前都还没尝过这么痛的滋味。
「其他的都是浮伤了,青一块紫一块的还不算太难看啦,比较惨的应该是後头,火辣辣的一片,希望还有留层皮在…唉,好在这张脸还端的出去,至少没像小鬼你现在这丑模样,走出去准会把人吓死」
尽管一身的狼狈,莫磊犹是没三分正经地开著玩笑,可惜面前这唯一的听众似乎不怎么领情,放晴不到片刻的脸容上又开始乌云满布,凝重的叫他忍不住抬头看看天老爷是不是真准备要塌了。
又是怎么回事了…瞪著那张臭到不能再臭的脸盘,莫磊是一肚子的狐疑,不禁开始怀疑起这小子这回撞坏的不只是头壳而已,要不然怎么从摔下来後就变得这么阴阳怪气。
一会儿是灵魂出窍的小可怜扮样,一会儿又学奶娃般不管天塌地崩地说睡就睡,而现在,离他上个表情都还没盏茶的功夫,就又摆出了这副人家欠他百万银两似的黑脸?自己又不欠他什么,干嘛老给脸色看…
「臭小鬼,把话给我说清楚,你小子现在扳著这张後母脸是什么意思?活著就该偷笑了,还摆什么谱,小心我把你当针包扎…真想不通你这小鬼,该笑的时候不笑,反而是该痛该哭的时候拼命笑,简直是脑子有问题」
先发制人,当然也是老头伟大的家训之一,他姓莫的可不光会傻等著接招,何况东拐西绕地猜人心思实在不是聪明人的做法,与其憋著一肚子难受还不如把话挑明说个乾脆,他就不信这小鬼能有什么理直气壮的好藉口,敢对他摆谱?下辈子再看看有没有机会!
有、问、题?到底是谁的脑袋有问题?!偏首转向莫磊出声的方向,如果能看得见,封擎云绝不怀疑这会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目露凶光地瞪人,他都已经万般隐忍著没开口了,这家伙竟还敢先声夺人地开骂?也不想想这些鸟事是怎么发生的,可笑的是他刚才竟还为这家伙的一身伤疼感到歉疚。
深深吸了口气,封擎云将所有泛滥的同情心与责任感全数收回,更努力提醒著自己风度两字,威霸一方的泷帮帮主不需要跟这种无理取闹的草野莽夫如此计较,是伤是痛全是这家伙活该自找的,干嘛自做多情地替他难过!
「我?什么要偷笑?这点高度若能要我的命天都会下红雨,要不是有个笨家伙搞不清状况,慌的像个八爪章鱼攀在我身上,巴著我不放,这只笨章鱼现在根本不会躺在这儿哼哼唉唉地像条可怜虫,而我也不会…」
不会再一次尝到那种惊惶失措的无助感觉,不会知道原来自己还是软弱的一如当年,不会…如此迷惘地不知何去何从…
原本字字清晰的词语突然变成了耳语般的呢喃,每一句不会都是不能说出的禁语,然而即使没说出口,也还是无法阻止这些话在心底激汤著发酵…缓缓握紧了拳,封擎不禁神情黯然地微垂下首。
拜你莫磊所赐,我这些年来自以为累积的力量、勇气全成了泡沫幻影,一切全变得虚假的可笑,一切都…乱了…现在的我,能拿什么去面对她,怎么面对?!
再做回乖乖让她摆布的棋子?还是继续躲在这荒山僻壤里,不看不闻,任她只手翻天覆浪,洒尽无辜弟兄们的热血?
错了,自己真的做错了…如果早知道再怎么费心筑起的墙篱也只是层脆弱的薄壳,当初根本就不该自不量力地组帮创派,不该多事地一统北水,不该傻傻地以为这样的历练就足使自己成长,不该妄想自己能有与她抗衡的一天,结果呢…
一忆起了徐晨曦背叛的那幕,封擎云的气息又是紊杂地为之一窒…结果这一切的努力还是沦成泡影幻灭,自以为是的种种不过是绕了个大圈,就只是藉自己的手替她添增了报复的工具,自己这只棋始终没离过她的手…
「喂…又怎么啦」拉长了尾声轻唤著,莫磊再钝也看的出情形不太对,小鬼那番精采的损语此刻还闷在肚里头烧著,哪知道还没来得及给时间发作就又见著了他这副要死不活的失魂模样。
「小鬼,你可不可以别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变的这么快?」
这种变脸速度我哪跟的上啊?该不是提醒我年纪大了吧…喃喃在心底抱怨著,莫磊忽地一掌拍在那张失神的脸蛋上,想打掉那种又让他胸口发闷的烂表情。
「手伸出来,我瞧瞧你这小鬼又是哪儿撞著了,看是少了魂还是少了魄的,尽只会摆这种蠢相」
「…没…」下意识地举起手覆上刚遭袭的面颊,火辣辣的有些麻,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封擎云却还是没能从迷乱中抽离,只是本能地开口拒绝著外界的干扰。
「没你个头,给我伸出来!我这肉垫再大块顶多也只护住你的头而已,其他的地方可顾不著,不过瞧你能走能跑还这么有精神骂人,嗤,问题应该不大」
悻悻然地又在封擎云头上敲了一记,不趁这小鬼神游太虚的时候多捞些本回来,莫磊实在觉得对不起刚刚被骂到臭头的自己,也不想想他当八爪章鱼是?了谁才这么委屈…
猛然抬起头,到现在封擎云才明白莫磊那害人不浅的举动用意之所在,原来他竟是想保护自己?用那再平凡不过的血肉之躯保护自己?!
「等等,小鬼你这又是什么表情,不相信?你那颗笨脑袋再撞下去铁变成白痴不可,老头可没教我医白痴的本事,喂,死小鬼你到底伸不伸手?别以为我会忘了你吐过血的事,内腑伤著了对不对?」
「我…真的没事」为了掩饰心头上的震撼,封擎云有些僵直地扯唇露了个笑容,他知道莫磊嘴巴虽坏,但其实对他还算不错,可是没想到竟会到这么好,好到竟可以以命相护?
…?什么?他并没有对莫磊付出什么值得他这样做的,是什么原因会让他对萍水相逢的自己这么好?
「笑也没用,臭小鬼,好话不说第三遍,有事没事我说了才算,把、手、伸、出、来!」好啊这小鬼,是欺他现在没力气抓人是吧,难得他这神医这么善良主动地想医人,竟还敢给他推三阻四地讨价还价?
微微眯起眼,莫磊开始笑的有点邪,他没忘记老头说过转移注意力可是止疼的最佳疗方,看样子眼前就有个大好机会可以印证这理论对不对…
「…莫磊,?什么…要对我这么好?」缓缓伸出手让莫磊号脉,封擎云终於还是跨过了自己所设的限界,想要个答案的念头强烈的不可遏止,眼前这个完全与自己无关,该被归类为所谓外人的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可以对他付出这么多…
「好?」怔忡地重复了遍,正凝神诊视著封擎云内创的莫磊纳闷地抬起头,睁圆了眼瞅著这个十分不对劲的小鬼,脸上掠过一抹不怎么自在的赧然神色,他还正打量著该怎么恶整这不听话的小鬼哩。
自己有对这小鬼好吗?其实也不过就只是不想这小鬼变的更笨,不想再看到他伤的鲜血淋漓地碍眼,不想…很多很多的不想逐一在心头汇集,聚成了条条解释的理由,却是每个都模模糊糊地让莫磊抓不出个名正言顺的所以然。
因为小鬼是病人?不对,他跟老头一样良心早丢给狗去啃了;因为小鬼看起来很可怜?也不对,比诸良心他的同情心少的更是可怜…拧著眉,莫磊显然被这一句突然冒出的话给问倒,只好十分难得地将问题塞到脑子里去消化想想。
那么…是因为小鬼生的漂亮,赏心悦目?嗯,好像有那么点,这么养眼的摔坏了多可惜…或是因为小鬼忽老忽小时而精明时而呆蠢地很好玩?呃,如果提供自己生活上的乐趣也能算做理由的话...还是因为小鬼…
算啦,干嘛一定要那么罗嗦地找理由,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嗯,就只是因为…
习惯性地搔了搔乱发,想不出个确切理由的莫磊乾脆把一切归类成最简单好讲的──
「…我不想浪费」
悸(三)
不…想…浪…费?
静静地任由莫磊将自己被利石割伤的四肢上药包扎,原本还有著几分伤怀感触的封擎云早被转移了注意力,不断思索著这四个猜开都懂合起来却如天书般难辨的文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对他好是因为不想浪费?这两件事怎么想都是风马牛不相及,能扯的上关系吗…
实在很想效法古人不耻下问的精神,再向身旁的出谜者问个明白,可是相处这么久对这石头的了解没十分也有八分,真要开口问,九成九除了得到个笨字外,想要的答案仍会是在渺渺云山之中…不可寻。
「别发呆了啦,等会儿帮我弄一下後头…好在完蛋的不是右手,要不然等扎好这些个,我看血也流了一缸去」口齿不清地叨念著,莫磊正嘴手并用地将衫摆撕成一段段的带条,然後努力跟那只不怎么听话的左臂奋战。
「痛痛痛…要命!怎么这么痛?!」扯紧布条固定著断折的臂骨,莫磊痛的倒抽了口凉气,要不是因为没法推给小鬼打理,他还真想两眼一闭收工去,反正只要不见阎老儿,怎么都比现在醒著受活罪好。
「…很痛?」果然,这一摔对他而言真的很严重…似乎忘了才刚决定收起泛滥的同情心,封擎云又是不自觉地攒起了双眉,虽然看不著惨况,可是从刚才的口述以及扑鼻的血腥味推测,这石头这回恐怕真的很惨。
即使如此…抿唇微哂,封擎云不确定脑里现在所想的是不是证明了自己骨子里的劣根性,因为相较之下,他还是比较喜欢听到这种杀猪似的喊声,至少比之前那厌厌无力的软语来的让人感到舒服多了。
「废话,你当我喊假的啊?又没彩头…好拿…我可不像你这臭小鬼…皮厚的像头牛…没知没觉」都已经痛到冷汗涔涔了竟还被质疑?尽管气再虚力再乏,莫磊说什么也得硬挺著捍卫他堂堂男儿的尊严,好证明自己才不是一点小痛就会鸡猫子喊叫的没用家伙。
「是,我的皮是既厚且钝,神医那身细皮嫩肉当然不能跟我同准而言」悄然松了口气,这般负痛下还能训人该表示情况还好吧,淡淡的笑意漾开了封擎云原本微蹙的眉头,郁积在胸口许久的窒闷也像找著了出口般丝丝随语宣泄。
「你刚说该怎么帮你?我怕看不见把你弄得更疼」没留空档给莫磊回嘴,封擎云可不想让这石头所剩不多的气力全花在对自己的训话上。
「…算你这小鬼还有点良心」撇唇咂咂嘴,莫磊决定大人大量不跟这小鬼计较,继续咬紧牙根同那截鲜血淋漓的左臂苦战。
好不容易,总算赶在魂游九重天前绑妥了左臂,莫磊如释重负地喘了口大气,庆幸自己没在小鬼面前丢脸地厥过去,扯扯封擎云的衣袖拉过他的右手塞入药瓶,再拉著放到自己尚称完好的右肩上搁著。
「这样就知道位置了吧,反正大概整个背都是,随你洒,你这小鬼再不灵光,总不至於笨到全洒到我头上来吧?」艰难地挪了挪身子,莫磊缓缓地俯下身趴枕在封擎云的腿上,尽管痛的龇牙裂嘴却也还没忘记小心翼翼地避开刚帮他包扎好的伤处。
正搞不懂莫磊?什么在他腿上挪了又挪才完全将身体的重量放下,直到轻微的刺痛感传来封擎云才明白了他的用心,整个胸口不禁又为此暖烘烘地涨满了不知名的情绪,原本只是习惯性淡扬的笑容也不自觉地变得更加深浓。
「…没关系的」轻语著,他并不介意莫磊压著他的伤,这点违和感在他而言真的不算什么,莫磊实在没必要因为在意这个而委屈伤乏的身体枕的不舒适。
这家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既无理又任性,脾气大嘴巴也坏,他的举止总是蛮横粗鲁的可以,然而那颗心却又比谁都来的细腻玲珑。
像坠崖的时候明明已是怕的半死,却在最危殆的时候仍不忘分神保护自己,而从方才到现在,都已经伤的又痛又累了,却也还勉强打起精神对失序反常的自己处处留心照护著。
?什么?….充溢在心田中的迷惑仍是这一句问语,封擎云实在找不到一个可以令自己信服的好理由,?什么多年来那已经被自己视作奢求妄想的东西,那贫寡到连血脉相系的至亲都吝於给予半分的,而今却可以如此轻易地从一个外人的身上得到?他不懂,真的不懂…
「是啊,没关系,都随我,反正到时候补你这件破皮囊的还是我…小鬼,你当我吃饱撑著啊,把我摔昏点再看看有没有可能会做出这种白痴蠢事」翻了翻白眼,莫磊没好气地咕哝著,他还没笨到尽找自己的麻烦。
「莫磊,"不想浪费"是什么意思?」单凭著感觉徐缓地在莫磊的背上洒著药粉,敌不过一个又一个的?什么在脑子里打结,封擎云决定发挥锲而不舍的学子精神,二十年来惯於承受一切的自己还是第一次这么迫切地想追根究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