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背对著封擎云,所以莫磊没发现当封擎云的视线对上为首的那人时,身形明显地震颤了下,垂在身侧的双手也缓缓紧握成拳,要不然他一定能在此刻封擎云心神不稳时察觉他的隐瞒。
「好久不见了…老大」不似以往的战局,二话不说就动起手,这一回为首的居然是笑容可掬地先打了声招呼,然而那称呼又勾起莫磊的满腹好奇,忍不住向发话的人影多打量几眼。
是个青年人,看来好像没比小鬼大上多少,生的倒是斯文俊雅,配上那一袭浅蓝色儒衫,外表怎么看都像是个读书人,实在很难想像这家伙也是索命阎罗中的一个。
怎么这年头刀头舔血的好像都没长的横眉竖眼?别说眼前这个,那个古什么的也是,喔,还有小鬼也不像…捏了捏酸疼的左臂按摩著,莫磊又对所谓的江湖人多了项最新认知…就不知这家伙为何叫小鬼"老大",明明他年纪就比较大呀,难道小鬼是哪一窝的土匪头子?「…是好久不见,又是她要你来的?」再见面,对这个原是生死相交的兄弟封擎云提不起半分欣喜的心情,有的只是再沉重不过的负担…她?什么非得这么狠不可,竟一而再地要自己与弟兄们挥刃相向?她是在赌自己下不了手吗?用旁人的命作赌注…「对…也不对,是她的命令没错,但也是我自己的意思,想来问你个问题,也想来做个了结」看著封擎云脸上落寞的神情,近百个日子来心中的困惑也就变得更深,那一夜所有未解的疑问至今他仍找不到个心服的答案。
「你想问什么?…晨曦」看著曾是推心置腹的朋友一夕间反目成敌人,封擎云心底的滋味实在是百感杂陈,那一夜伤重不及细想,而今他也有著好多问题想问。
「不是现在,我还想给自己一个反悔的机会…如果杀不了你,在死前我会记得跟你讨了答案才上路,反之…我就永远不需要知道了」想再给自己一次蒙眼不看的机会…徐晨曦眼有的不只是疑惑还有著层更深的执著…很多年前他就知道不是所有的事都得水落石出才好,很多真相并不令人愉悦,如果可以选择,他会逃的远远地躲开这一切。
然而心底深处的渴望始终没变,好不容易才有了眼前圆梦的机会,如果不尽全力追求,一辈子他都会後悔,所以…即使明知自己的作为有如驼鸟般愚钝,他也不允许自己在此刻动摇。
「二选一吗…没第三条路?」苦笑著,封擎云难忍惆怅地在心底喟叹著。
?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脑里还依稀记得这抹身影与弟兄们的拌嘴逗笑,更没忘记他曾以身相护的兄弟情分,而如今…他是要告诉自己一切过往都是假的吗?「你说呢?」同样扯唇笑了笑,徐晨曦眼里闪烁著复杂的神色,有嘲讽有愤慨,更有著深深的悲凉…第三条路?她只给我这一条路,而从来,就没有所谓的选择…至於我?什么甘心照走的理由,你当然不会懂,永远也不会,能够冠上封姓的你怎会知道──你所摒弃的一切全是我深深在乎的…抬手一招,身後十余名蒙面人已如风越过自己逼上前,徐晨曦在平复紊杂的心绪後也从袖中掣出把小巧锋利的短匕跟上。
就这一次,把所有与他的一切都了结吧,是怨、是妒、是羡、是恨,从今後不论是生是死,心,都该自由了…汗在飞,血在溅,封擎云灵动的身形就如只彩蝶般,在利刃拳掌间俐落地翻腾飞掠,却是每每都刻意避开与徐晨曦交锋,游斗地找其他人下手,不到最後他实在狠不下心向这位朋友递血手,尽管他的每一匕都是招招狠戾地不留余地。
这是什么打法啊…眯起眼,莫磊又是努力地在刀光剑影里找寻那抹月牙色身影,尽管眼花撩乱地看不清楚,他却隐约察觉到这场生死相搏间小鬼有所保留,从方才那番对话听来,他似乎很不愿意跟这名青年书生动手。
笨小鬼,人家可不见得领你的情,看不见还敢当烂好人?真是嫌命太长…忍不住又是在心底闷闷叨念著,好几次他都看到那银晃晃的利匕离著小鬼的衫摆没几分,甚至在残像的干扰下他都以为小鬼已经被扎著了,害他紧张的一颗心都快跳出口。
「要命…如果被扎到,绝对会是个深不见底的大洞…你是要我拿麻绳来缝啊…」喃喃自语著,莫磊的双眉越想越是深拧。
到时候血没流一桶也会有半缸,就好像那一次捡小鬼回来时他腰上的…腰上的… 悚然一惊,莫磊的一双大眼已是不自觉地圆瞪如铃。
不…会吧…小鬼那时候的伤口不会就是眼前这家伙捅的吧?!这臭小鬼到底有没有点脑袋啊?没人教过他装好人也该有个限度吗?
归(四)
紧抿著唇,频频被闪过的徐晨曦火气越来越大,总是这样,天之骄子的他对什么总是能游刃有余地处处留分余地,殊不知这分余地对自己而言却是多么的刺眼与难堪,?什么他总是在不经意间提醒自己两人间的优劣差异?总是提醒著…自己只能憾恨地远远望著他与她的背影!牙一咬,徐晨曦瞥向一旁观斗的陌生人,决心把封擎云逼进绝地,他讨厌看那张脸什么时候写的都是云淡风清的潇洒,就连那一夜甫遭自己背叛时都是…想看到他惊慌失措的样子,想看到他悲痛逾恒的样子,想把那张太过耀眼的笑颜打的粉碎…银匕虚晃了半招,在封擎云闪身投向另几个蒙面杀手时,徐晨曦的身形倏转,匕尖直指莫磊心口,人已如流星般激射出战团。
「莫磊!」几乎是才避开匕影封擎云就觉得不大对劲,果然才伸指闭了一人的气脉後就看到徐晨曦竟袭向一旁行动不便的莫磊。
来不及再深思徐晨曦此举的用意,封擎云立即足踵点地微旋,矮身避过其他杀手的狙击後贴地疾掠,双掌破空微舞,人已是诡异地如抹淡烟消散了形影,而当再能清晰辨别时,人已是与徐晨曦并肩撞向了莫磊。
才刚听到小鬼莫名其妙的喊声,眼都还来不及眨,一团庞然黑影就已迎面压来,莫磊嘴才张人就被股巨力给撞飞了出去,而同样地,当他还来不及奇怪为何没感到疼痛或是担心自己是否会摔成烂泥时,人又已重新稳稳地踏在地面上了。
这是怎么回事?写满脸上的不是惊悸而是迷惑,脑子还一团混乱的莫磊根本不知道自己已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只奇怪著刚刚须臾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吧?」熟悉的语声从身前传来,让莫磊浑沌的神智一醒,才发现封擎云正背对著自己挡在面前,他的右手正五指微张地搁在与他面对面的那个书生颈侧,而那书生原本举匕的手也是平伸著,匕端则消失在…?果然,这笨小鬼又吃亏了…举手抚额直摇头,莫磊忍不住在心底唉声叹著气,瞪著那把已没入封擎云左胁下寸许的短匕,他除了感到整颗心又揪成了一团外,另个念头就是想捏著这笨小鬼的耳朵好好训上一顿。
人家都已经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了,他的那只手居然还晾在一旁当装饰干嘛?不会也如法炮制地撕一块肉下来吗?最好把颈侧的血脉也一并扯裂了了帐,保证绝对乾净俐落不留後患。
「我说小鬼,你也实在太…」向前想察看这笨小鬼的伤势,步子一迈才发现自己的右肩被什么箍住了动弹不得,头一回就看到了一张彷若桃花般盛开的艳容,可惜却是冷的冻人,而更可惜的是…莫磊再次拿眼瞄了瞄紧身衣下那没什么曲线的胸脯,这张脸竟真的生在一个男人身上?!真的,很浪费…「小鬼,解释一下现在又是什么状况好吧?」懒得去想後头这朵冰块桃花是属於哪一方的人物,搞不好自己没摔成烂饼一块就是他伸的援手,不论如何莫磊还是觉得动口远比动脑快。
反正现在是一个锁著一个谁也动不得,除了那三、四个还能站的蒙面人,不过…
看他们那副呆蠢的僵样,八成也是同自己般搞不清眼前变化吧。
「没想到连你也来了,铮」出乎莫磊的意外,先开口的反是那个神情变得十分萧索的青年书生,话像似对著自己後头的年轻人说著,目光却依然紧锁在封擎云脸上。
「我早该猜的出阎烨已经看出了些端倪,要不然这些日子在帮里一向不管事的他不会突然变得这么积极…我输了,呵…早该认输了」缓缓收回了手,这一次却没再将银匕连同抽回,徐晨曦扬唇笑了,不但是因为对自己的解脱感到开心,更是对心中那份莫名的轻松感到讽刺…果然,对这半身的血缘始终还是有著份挥不去的羁绊,不论自己究竟愿不愿意承认。
「依约,我该还有机会发问吧,我想你也该有不少问题想问我…你想问的我都会回答,可是我不想让第三者知道我们的交谈」「铮,谢了,我真没料到烨肯让你出来接我,回去帮我跟他说声谢吧,我先跟晨曦离开会儿,这儿就交给你处理了,他叫做莫磊,於我有救命之恩,麻烦你先帮我顾著他些」收回右掌将短匕拔出,随手就掷回一脸错愕的徐晨曦手中,封擎云捂著左胁就准备提步跟他离开觅个地方好好谈谈,哪知道步子还没迈开人就被股巨力扯住。
「臭小鬼,给我回来!」想一走了之?这小子是把他还真当成了杂物背景是吧…莫磊迳自伸臂一把扯回了那个叫自己两眼非常刺痛的祸首,力道之大将没准备的封擎云整个人扯的向後一跌,就这么直直撞进他怀里。
这一撞,有伤在身的莫磊表情可就更加阴沉了,牙一咬他索性连点面子也不替这死小鬼保留,就这么胸背相贴极其暧昧地圈搂住这笨到不懂得照顾自己的家伙,取针为他封穴止血,再手嘴并用地撕下小鬼的半截袖袍上药包扎。
「去去去,等下子再跟你算医药费还有我的收惊费,还有…如果你敢再让这臭小子在你身上随便乱开口子,我会乾脆拿刀帮你剥皮死快点,免得你老三不五时拿伤碍我的眼,听到没?给我顾好你这一身皮肉,别那么大方!」挥挥手赶人,一番习以为常的要胁才出口,莫磊就发现全场的视线全都变得十分诡异地望向自己,好像看他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般,连初见面看到他一头红发时也没那么严重。
而怀里这个被训到哑口无言的笨小鬼则是莫名其妙地红了整张脸,连谢也没吭半声地就似逃难般转身快步走开,经过那个不知何时已呆若木鸡的书生身旁时,还不忘扯了他一把硬是把人倒拖著走。
「有什么不对吗?」喃喃自语地转头望了望左右,莫磊困惑地挑起了眉梢,他实在想不出自己是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怪事会把所有人骇成那样。
若要说怪,小鬼与那个拿刀砍他的家伙才奇怪哩,刚刚还杀的天昏地暗你死我活的,怎么没一会儿功夫又勾肩搭臂活像对哥儿们似?看样子小鬼那一家子还真没个正常人…「…他告诉你过他是谁吗?」看吧,就说没个是正常的,这回居然是後头那个冰块桃花主动说了话…莫磊纳闷地转过了身,果然就见到那张原本冷凝如冰的艳容上也带了三分古怪。
「你说小鬼?有啊,好像叫封什么的,你们不是认识?他是有报过名啦,可我忘了,反正也没听过,又不好记,小鬼就小鬼嘛,管他那么多」吐舌摆摆手,莫磊丝毫不觉得记住小鬼叫什么很重要,就是个笨小鬼嘛,还能是什么大人物。
没听过?这个红发怪人到底是从哪一山、哪一窑出来的…「泷帮知道吗?」「好像有听过」歪了歪头,莫磊不懂这看来不爱理人的冰块桃花怎会这么有耐心同自己话家常?难不成是自己太先入为主判断错了?「在北方,它打理著十六个大小水域湖泊、近百船坞码头的事务,冀鲁豫晋一带的水路都归它管,总揽著二、三千人的生计活路,而它的帮主,统领北水的人物就叫做封擎云──那个你口中的小鬼」难得一次开口说了这多话,当然得索取点代价才划的来,艳如桃花般的男子好以整暇地抱臂斜倚著树身,唇角微扬等著准备收回自己的投资成果。
果然半晌後这红发怪人原本就显得大圆的眼睛开始越瞪越大,越瞪越凸,连带地,嘴也张的很大很大,然後…一声足以将群鸟吓飞的叫声霎时响彻林间…
* * * *
「这儿应该可…天!」话都还没说全,封擎云就被那声再熟悉不过的怪叫给吼到捂耳攒眉。
抿唇微哂,封擎云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谁叫那个平素不苟言笑的同姓兄弟也有著跟自己相近的恶习,而莫磊那夸张好玩的反应则正好最对他们这种人的胃口,惨的是帮里头还有个姓郝名崭扬的,以後这双耳…唉…「那个红头发的…真是你救命恩人?」还没从之前的惊愕中恢复,徐晨曦又马上被这声不预期的尖叫给吓到,想不通这个粗鲁无礼又像只跳蛙的怪家伙怎会跟沉
?世故的封擎云搅在一块?「对,是他把我捞上岸的」叹息似地耸耸肩,封擎云可以预见未来几天有关这石头的问题一定会听到耳朵生茧,而同时,他也敏感地察觉到话才出口,俩人间原本如往常般轻松的气氛马上就消散如烟,剩下说不出的尴尬与凝肃。
「说吧,想问我什么?」「…那一夜,?什么不杀我?」「你觉得我该生你的气?」挑眉轻笑著,封擎云没想到让徐晨曦这么挂怀执著的居然是这个,一个无足轻重的问题,有必要这么介意吗?「我背叛了你」一字一顿清晰地指出事实,徐晨曦不免气恼地瞪著面前那张依旧扬笑的脸孔。
又是这样,一开口就将问题的严重性降了等级,好像他俩间的纷争只是闹闹意见而已,无关忠诚,无关情义,也无关背叛…说什么生不生气,自己的所作所为难道还不足以挑起他的愤恨吗?「也许你是被逼的」「我不是!」「也许你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没有!」「也许是我这帮主做的不够好」「去你的见鬼!」「也许…」「封、擎、云!」「我只问你?什么,别给我顾左右言他的!」一问一否认,再发展下去还真像小孩子吵架般,徐晨曦不禁开始怀疑起封擎云到底有没有回答他问题的诚意,然而更叫他难以想像的是,堂堂泷帮帮主是几时学会用这种耍赖的方式延宕问题?活像个…小鬼?不会是外头那个红发传染的吧…「因为…你是我兄弟」自始至终,理由都同样只有一个,那些仅少能够握在这双手中的,全都是自己此生最珍视的,怎会忍心再让它如沙流逝呢…望著一脸怔忡的徐晨曦,封擎云有些落寞地笑了笑。
「曾与欢笑,共历患难,那段年少轻狂怎是说忘就能忘的了…我做不到」
归(五)
忘…不了…做不到?….一阵温暖不期然地狠狠击上胸口,却叫徐晨曦痛苦地闭起了眼…有多讽刺,这男人下不了煞手的理由竟是自己挥刃溅血的唯一动机?!尽管心底很明白封擎云所谓的兄弟与自己的认知并不完全相同,可是…「哈…兄弟?!哈…」抱臂狂笑著,早已盈眶的泪珠却再也关不住地顺颊坠落,徐晨曦泪眼朦胧地望著头顶那片碧蓝晴空,不懂自己的心?什么还是迷雾难澈,不懂自己要的、争的究竟是什么?「晨曦?」轻轻唤了声,封擎云担忧地凝视著突然哭笑若狂的徐晨曦,他可以感受到那种近乎绝望的痛楚,却是不明白让他这般悲伤的理由。
「呵…咳…」呛咳著,徐晨曦却仍是停不下连自己都觉得刺耳的笑声,就如同他也止不了眼里那懦弱的水雾泛滥,直到对上了那双盛满了担心的黑瞳,他才慢慢平复了激动的情绪,然而脸上的神情却再也回不到平静无波的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