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尘演义——万径人踪

我的呢喃或许只在心里，或许只在含混的嗯啊之间。
心弩安葬完今言回来见到我时，我就是处在这种浑浑噩噩之中。
成王和离风对我整日价的酗酒买醉早已见惯不怪，估计一方面是因为我自幼就孤苦无依，另一方面也是体谅我思念今言吧，他们都采取了一种容忍的态度，成王甚至还将议事地点改在了离风帐中。其实他们都不知道，我到底是为何如此不可理喻。
心弩冒着风雪回来的那天，我正提着酒坛歪在成王偏帐中的椅子上，就着坛子灌，一边喝一边撒酒疯，高唱：
世人尚口，吾独尊足，
口易兴波，足能涉陆，
处下不倾，千里可逐。
劳厚赏薄，无言可辱，
酬之以酒，慰尔仆仆，
令尔忘忧，胜吾厌腹。
吁嗟宾王，见凡超俗。
没错，我用成王的那些好酒来泡脚，甚至洗澡，恨不得醉死在酒里。
不难想见心弩当时吃惊心痛的模样。
恍惚之中，我仿佛又看见了今言向我走来，逆着光，高挑的身影。
“呵呵，你看我来了？原谅我了？”今天我喝的还不够多，舌头还能说出完整的话来。
“别喝了，伤身！”这次，今言不再沉默，居然开口和我说话。
“嗯，可是，没酒伤心哪！今言，你来了，我就用不着喝酒了……你不要走了……”身边有今言，我就不会有机会再移情了。
“尘儿……”心弩过来抱我，心痛之情溢于言表。
“你不是今言，你是谁？你是离风？呵呵，离风，你不躲我了？”我仍能分辨出不属于今言的气息。
“尘儿……”言语中的伤痛确实更像离风。
“不管你是今言还是离风，我今天都不放你走了！就算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也认了，谁叫我谁都爱呢！”我猛地丢掉坛子，站起身来，一下子反抱住这个连我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谁的人。
接着，我又做了一件令我应该悔恨，却又无从悔恨起的事。
应该悔恨，是因为我强暴了心弩这个温文尔雅的真君子；无从悔恨，是因为，当我酒醒神智恢复之时，心弩满脸红晕地靠在我怀里，一点也没有被强暴的怨恨，倒像是很配合，心甘情愿的。
或许是一方关的血战给予了我太多的戾气和胆气，或许是我的本性中就隐藏潜伏了强悍狂悖的一面。
“灵儿，我……”事到如今，我才明白，当初师傅说我的“没有一点点稳重沉着的应变能力……幼稚的心性”，实在算是客气。
“尘儿，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都有今言……甚至还有离风……一直都没有我，可是，我甘愿……我从来都不求什么王侯爵禄，我只求能一世与所爱的人厮守……只要你开心，我什么都甘之如饴！”柔和却坚定的语气，这是一个有着自己明确目标的人。
“我……”我没想到心弩用情既深且真，他才是真正的至情至性的好男儿，历经家门惨变，却能始终保持着一颗宠辱不惊、淡定安闲的宽仁的心，始终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灵儿！”我再也忍不住，与心弩紧紧抱在一起。
我无论如何不能再负了心弩了！
在心弩的温存体贴下，我重新燃起了生的欲望——为了挚爱的亲人，我不能再沉沦，不能再给他们带来伤痛。
当我拉着步履涩缓的心弩来到离风营帐找成王时，他们的吃惊显而易见，离风拿着酒杯的手甚至略略抖了一下。
“王兄，以后我想单独建一个营帐居住……和心弩一起……”这个，再难出口，还是要说的。
成王虽然有些始料未及，却也仍旧缓缓地点头：“好！我立即命人在我大帐附近再搭一座营帐。”他也没料到，面对离风的如此深情，我一直没有回应，而心弩刚刚回来，就和我亲密如斯。
离风一直看着我，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我，不愿接受，不敢相信，还有一些心痛，一些欢喜，一些嫉妒。他可能是没有想到，一直为了今言死活不肯接受他的我，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迅速确定和心弩的亲密关系，他也没料到，看上去为了今言痛不欲生的我，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移情心弩。
我不敢多做停留，牵了已经是脸色绯红的心弩出了帐。外面雪花飞舞，冻得我这十多天来一直没有完全清醒的头脑凛冽起来。
“灵儿，我早已不是原来你在这一方关城认识的我，你后悔吗？”
“呵呵，无论谁都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变成什么样，我只知道，你心底深处的东西没变，变的只是表象，只是一个形式而已。你的灵兽是帝王灵兽青凤，我也早知道你的未来必然是为王为帝，你要有子嗣继承，不可能只有我一个，所以你所想的我并不考虑。”心弩无论在什么时候总是这么温文，任何脾气在他面前都会化为乌有。
“你早知道我是正弘？”想起今言那天说的，我忍不住问。
“是，在你被我父侯的副将趁乱从驿馆偷偷换出来，交给我母妃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有了一个要用一生去保护的‘弟弟’，只有你的存在，才能帮助洗去我父侯的冤屈。现在，真相虽然早已大白，我却已经在当初的形影不离中失去了我可以让自己离开你的能力。”心弩的声音真是好听，如同甘冽的泉水流过青石，清澈、清脆、悦耳。
“其实你们一家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却没能好好对你……”
“什么叫好？离开我让我去寻找别的伴侣？尘儿，你没有明白，有时给予一个机会就是最大的恩惠，我宁愿你多情，不再死死纠缠在一个人身上，也不愿意你无情，不给我任何一点机会。虽然现在的一切，我总觉得是我偷了别人的，可我仍然乐于做这个贼。”
我默然，离风也是这么想的吗？
“尘儿，我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以后你知道了，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原谅我的机会。”心弩的这句话有些莫名其妙，难道是指带走今言，对我不辞而别？
“过去的就过去吧！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心弩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陪着我在雪中慢慢地走。
怕见苍山千万里，人去远，草烟迷，剩有青衫千点泪，何日里，滴休时？
成王中军兵士的效率真是没的话说，下午就给我搭了一顶不小的营帐，我自然立即就和心弩搬了进去。离风过来站在帐外看了一会儿，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又走了。
我知道，其实我醉梦之中，有许多次都是他在我身边，可是现在，我只能少伤一个是一个。
有了青狮，冬天变得舒服很多，我实在是喜欢心弩的这头灵兽，和主人一样的温文。
我偶尔也会去成王帐中，只是，再见到离风，我心中的爱和痛仍然会汹涌如潮地侵袭而来。
离风和成王对今后的征伐似乎很有些忧虑，每天都在商谈、计划。确实，到了江北这个夜腾经营已久的地方，自然是步步艰难，而且，江北地势平坦开阔，适合大兵团会战，没有合适的破敌良策，夜腾最后的一搏就会使百万生灵涂炭，况且，我们又失去了一位最好最合适的一路军马的统帅，原先离风计划中的分兵几路，不免要受到影响。
三十一、向前一步
在心弩日日对我弹奏雅音相娱的厮守中，休养生息的冬天很快就过去了。在冬雪消融的时候，离风终于提出带我一起去祭扫今言，心弩自然要跟着去，成王也很难得地抛下大军，换了一身白衫和我们一起上秋水峰。
我自然是偷懒，不愿意像离风一般使用风云纵，揪着心弩上了青凤，缓缓飞去。成王带着黑虎和离风一起走，让我们都吃惊的是，从来都不露山水的成王，速度一点也不比离风慢，谈笑间也如银河直泻一般，飞纵千里山。
秋水峰顶仍旧冰封雪掩，真不知道当初心弩是如何凿开这些冻土的。
当心弩指引着我们来到今言的坟前时，我这些日子以来内心的煎熬终于决口。或许是前两次吐血已经让血液找到了一条新的行走线路，这次，没有什么难度，也没有任何预兆，就这样涌上来，就像喝水一般简单。
我跪抱住今言的墓碑，仿佛想把心吐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颜色，看看里面到底住着谁。
离风大吃一惊，他以为我有了心弩，不再至于如此伤身，他不知道，我的根源在于我自己。
心弩过来喂了我丹药，却依然拉不动我，离风跨上两步，用他那最简单有效的方法——运功贯脉，替我镇定心神、疗治内伤。
心弩神色慌张，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又犹豫，焦灼地在一边看着我，成王大概是见惯我的不正常了，虽有忧虑之色，却也仍镇定如常。
心弩是个玲珑心窍的人，为今言建的这个墓简洁剔透，用了许多整块的上好白玉石修砌成一个四方的高大石墓，外面再泼水为冰，冻成了一个晶莹剔透的冰封世界，秋水峰顶常年积雪，今言在里面一定能永久不腐。
我定下心神后，过去向心弩长揖一礼：“谢灵儿如此费心……”
“尘儿，好好休息！别想了。”心弩见我恢复过来，也不再焦灼不安了。
我又打叠了精神，过去给成王施礼：“谢王兄一直的照顾和纵容！尘儿不肖，给你添麻烦了！”
“尘儿不必如此，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成王很温和地扶住我。
最后是离风，这个我最不知道该以什么面目面对的人：“谢过……大师兄，我愧对你……”
离风并没有说话，只是拉起我，扶着我的肩，望向我的眼底去，我感觉他好象要把我给看穿了。
在接下来的祭奠中，我始终没有再说话，只是不断地吹奏今言给我的哨笛，似乎要把所有要对今言说的、乞求的，全都让这个哨笛通过共鸣传给冰底石内的今言。
呜咽的哨笛声感染了大家的情绪，秋水峰上，只剩寒风。
回去的路上，我没有驾青凤，和成王、离风他们一起走。
“灵儿，今言的随身物品你收着了，还是……”我在心里辗转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问了。
“是我让心弩将他所有的东西一起下葬的。”回答我的是离风，心弩却诺诺有愧色，好象很心虚。
“哦……”早知没有什么留下些东西供我怀念的可能，还是会失望。
又是一年春回大地，又是一个合适再起征云的季节。自从祭奠今言回来后，我沉稳了许多，也可能是因为知道自己应该承担一些责任的缘故吧！我天天去找成王学习他的一些知识，一些治世之道，说白了，就是统治万民的学问。
随着我心性的深沉，离风和成王也渐渐对我放心起来，偶尔之时，离风也会来和我对练一番，提点我的武艺，只是再没有以前竹林练武时的自然了，多少总会有些尴尬。
这日，成王击鼓升帐，准备布置出征的计划。意料之外的，是离风居然让我代替今言的位置，和心弩一起统领五万东阴、瞭城的士兵，组成东路军，由东南方向进击帝都四方城。
听到对我的安排，我很兴奋，也很吃惊。手里捏着五万军马，而且还是今言和离风的子弟兵，责任非同一般。
在一种亢奋的情绪下，我回到自己帐中，不断来回踱步，说不清是担心自己能力不足多一点，还是高兴得到离风肯定、可以以更强的力量复仇多一点。
“尘儿，你不想去问问离风为什么安排你和我单独行军吗？”心弩在一边很柔和地问，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改口叫离风的名字了。
“问？他现在躲我的心思多过其他，也没什么可问的。”我觉得可能是离风确实需要一个可信任的绝不会背叛的人来带领这支军队吧！
“你难道真不明白他的心吗？晚上你去他帐里看看吧！看看他，和他告个别也好，毕竟他对你付出了无数心血。明日，我们就要领兵先行了！”心弩过来抱着我，很温和地劝我。
“也好，我这就去。”想起离风为我做的一切，我再有逃避的心思也难以说服自己不去主动见他一面话别。
“还是再晚点吧！现在刚刚天黑，成王肯定和他在一起。”心弩的心思总是很细密。
“唔！”我点点头，心里开始打草稿，见了离风如何说，总觉得什么话都不合适。
等到月已中天的时候，我还是没有想好，见了离风说什么，这个我畏惧过、崇拜过、爱慕过、愧疚过的人，我一直都在逃避，现在让我去面对，确实太难。
心弩见我又逐渐有了怯意，二话不说，拉了我直奔离风营帐，站在门口，我还在徘徊，心弩揪住我，低声说了一句：“今晚我不等你了！”就把我推了进去。
离风帐内很黑，不像是有人的样子，我正在庆幸离风不在，可以回去时，听见角落传来声音：“你来了？”
离风坐在一张椅子上，手里端着一杯酒，也不知道喝了多久，倒也没有醉意。
“啊，是……”我不是没有紧张的。
“过来坐吧！”离风的声音淡淡的，“陪我喝两杯。”
“嗯。”我走过去，借着帐外的月光看了看离风的脸色，只看见他两个眼睛闪闪发光，宛若星辰。
“有话对我说？”在我印象里，和离风谈话，总是他在主导气氛、话题。
“是，啊，没有……”我还没想好说什么呢，怎么说？
“我不会再对你出手了，即使你真的要杀我。”离风见我有些紧张，语气里开始带上了哀痛，“我一直都在后悔，我做事从来没有后悔过，可是，我真的很后悔那次……我居然会不相信你……”
“其实，那时，我确实有过想杀你的念头……”这是自从发生过误伤一事以来，我们第一次谈这个话题。
“不，是我太不相信你了。尘儿，你真的再也没有原谅我的时候了吗？”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离风很清晰直白地表达了他的情绪。
“其实，是我觉得自己移情了，对不起今言，才会那样对你……我不是怪你伤了我，也不是……”我试着想解释。
“你移情了？当时？”离风很灵敏地嗅出了我的心思，“谁？”
我心里一惊，没有打好发言草稿果然是不能和这么心思缜密的人谈话的，言多必失啊！我还没说上几句就要露馅了。
“这个，我先走了。明日我就要出发了，我是特地来告别的。”我想脚底摸油，赶快趁他没想明白的时候溜掉。
“不许走！”离风一把将我摁回椅子，“既然都已经来了，为什么不把心里的话说完就走？”
“嗯，那个……”实在没编好词，我有些吞吐，“我其实是想来感谢你对我一直的照顾……还有，信任……”
“你所说的移情的对象是谁？绝不是心弩，对不对？他一直都不在你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离风已经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俯下，“告诉我，是谁？又为什么不接受他？最后又为什么会变成了心弩？”
“我……”我张口结舌，这家伙的思维速度太可怕了，怎么才能溜掉呢！
“尘儿，告诉我！告诉我！你不要再折磨我了……”离风的声音柔和了许多，带上了一些恳求。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