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属于黑色,皮肤微黑如红茶色,黑浓的眉毛,黑亮的头发,如漆的黑睛,以及黑色的纱绸束带,黑色的长袍……仿佛是一颗深夜里散发着莹光的黑珍珠,高贵而柔和,诱惑与清冷。矛盾的气质居然被糅合的如此完美,连薄唇也因他不自觉地微嘟而抵消了那薄情的意味。
今日的他依然是往常的这番打扮。我又一次迷失在他那令人想一探究竟的气质里。此刻的他,站在门口,逆着光,仿佛浑身披上一层白色光芒,似乎背后张着一对透明翅膀,如天使,更如撒旦。
我却始终看不清他的脸色。呵,我又有什么时候能看出两位师兄的脸色来,就连竹涛、松君他们这些侍童,也是比我心机深沉的多。太辛苦,我暗自忖到,还是顺意些罢。
未及我神游海外,光芒骤然消失。我回过神来,刚刚的失神想必已被今言看的清清楚楚,竹涛已经出去,门也是他带上了的。
我只觉全身一阵发凉,像是被搽了一遍酒精,接着开始如火如荼地发热,发烫,仿佛要烫到骨髓里去。热的感觉使疼痛无从遁形。想是时辰差不多了。
三、疗伤.复健
见到我脸色变化,一氓站起身:“时辰差不多了。”
言毕坐至我枕旁,我只感觉顶门一凉,一股浑厚的真气从头顶直灌下来,虽不如师傅为我贯脉时的真气纯正,却也雄厚不绝。二师兄居然已经练到如此地步,我不禁惭愧我的武艺。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二师兄缓缓收手。我浑身竟已没有方才火烧似的热感,四肢百骸有了一丝通畅的惬意。
“今言,换你了。能坚持就坚持。”二师兄说罢疲惫地走到门口坐在门槛上,没了方才的惫赖模样。竹涛已经打了一盆水过来,递过手巾给一氓擦汗。如此运功很是耗费气力。
今言已经脱了外袍,盘坐在床踏上。
“三师兄,我好多了,你就不必费气力了。”我忍不住开口,想少个人为我受累。
今言神色一黯,眼中精光一闪,仍不发一言,左右手交叠,缓缓向我头顶推来。
“三师兄,不可……”今言使了最耗内力的全贯手法,稍有不慎这是会令他功散残废的。就连师傅也不轻易使用这种手法。虽说这次贯脉与为了引导我内力提高修为不同,于我也大有好处,但毕竟也太过冒险了些。
一氓听见我急叫,回头看来,神色间也是惊诧不已,显然对今言的举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今言却如同老僧入定,一点也不为外界所动,按上我的顶门。一股绵长温煦的力量慢慢注入。我浑身一振,不敢分神坏了今言的美意,闭目导气。
今言的真气犹如一股温泉,轻柔地流淌过七经八脉,细致绵密地浸入每一丝经络,透到每一寸肌体,浑身充盈着暖洋洋的感觉。似有无数小手按摩伤处,又似有许多热狗舌头舔过伤处,又如无双的琴手细细弹弄肌腱……宛如享受了一场舒适的SPA。
我终于在今言力竭收手时从这种舒坦中回神。今言显然疲惫已极。他的功力胜在绵长柔密,我也是今日才发觉,我与两位师兄的差距判若云泥,想来与那位在我入门那年就已出师下山,素未谋面的大师兄离风更是相距十万八千里。
今言就着床踏靠在床架上,闭目运气良久,才缓过劲,对我提了提嘴角,眼光潋滟,显然是想笑。我心中一动,耳后开始烧起来。
“今言,我看我们先走吧!我看他也倦了,脸上老是红一阵白一阵的,也经不起劳乏。明日再来便是。你看如何?”一氓最后一句却是转脸问我。我自是千万个好,毕竟不愿被他们窥出什么来。略合了眼,嗯了一声。今言也不答话,展腿起身,漫步而出,带起了一丝风。
一氓过来轻佻地捏了捏我的脸,作出一番笑脸,跟着转身走了。竹涛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屋里只剩下了我。
经过这一番折腾,天色也已灰暗下来。复苏后的整个下午就这么过去了,师兄们内力催发后的续玉膏确实疗效非凡,四肢百骸游走着清凉的感觉。
看来,不出一个月,我就可以行动如常了。
我闭目养神,听着屋外的虫鸣,心中安然。既然无法选择隔世为人的命运,也只有接受,况且,作为同尘的我,也不错。我无声地笑,黑暗中勾了勾唇。
可能是之前昏迷太久,我没有睡意。只是反复地想流光,还有今言。以前可从未觉得这个安静寡言的师兄对我有如此深厚的同门之谊。每次见了,总像是见了空气似的将我掠过,今天居然为我如此耗费元神……
在纷乱的思绪中,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门轻轻地打开,我立马警醒,入眠不深。我眯了眼偷望过去,门外月已中天,显是已至半夜。门口站着一个身影,像是借着月光看了看我,屋内昏暗,他上前两步,关上门,坐到床缘上。
是今言。没有人会像他这样一言不发地散发出清雅的气息。
令人窒息的安静。
只觉他握住我的脚掌轻轻提起,绷直了腿,缓缓做左右往复移动,原来是怕我长时间卧床不动四肢麻痹,给我做恢复运动来了。
待四肢都活动完了,又开始轻揉我的腰。卧床的腰酸确实不是容易忽略的苦楚。如此约莫过了两个时辰,今言直到起身去了,也未发一言,想是一直未发觉我一直醒着。
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醒来已是清晨,照例是竹涛送来食盒。自昨日觉出竹涛对我有那么一点点古怪的情意后,我很是不愿和他独处。虽说在召骅和同尘的两个世界里,同性恋都不足为奇,自己也能接受,可是对他,我委实没有什么感觉。
好像是一只玻璃碗,非让你拿着吃饭,而自己又不是精细的人,没那份浪漫的情怀,又深怕一个不慎连饭带碗砸了,到是凭空增添许多愁绪和不安。还是远离的好。
小屋的门朝东,我头北脚南地躺在床上,半敛着长衫,初升的太阳穿过门框,照在左半边脸上,映得我脸红彤彤的,掩盖了失血而惨白的脸色。
我拿起床里侧的物件,细细地把玩。都是随身良久的,再熟悉不过。这块青红两色相间的阴刻鸟纹石是我自小就有的。我是个孤儿,在十七年前一方关的那场血腥中幸存下来的婴儿,当时就戴着这块鸟纹石,想是父母留给我的。
我摩挲一阵,不愿再回忆,拿起师傅赐给我的那柄剑。剑仅长二尺,剑身有许多细密的镂刻图案,却是晦涩难懂,隐隐透着一股寒气,一见即知是一把不可多得的上好宝剑。
我应该算是一个幸运的人。一个身无长物的孤儿,居然被享有盛誉的立成君收为关门弟子,从此受人景仰,念及此,我不是没有些得意的。
竹涛见我痴笑,微楞一下:“四师兄可是好受些了?我帮你擦身换衫可好?”
昨日续玉膏的味儿用内力逼发后虽然减淡许多,可也仍有隐隐的腥膻,想是我闻着渐渐习惯了,竟也一直没觉得,经竹涛一提,却又气势汹汹地恶心上来。
“好,打点温水吧。辛苦你了!”我不自觉地客套。
须臾竹涛回来,很是熟练地为我宽衣擦身,显然不止给我擦了一两次。很快,他又开始默念心法,我不禁后悔起来。这对于我俩都是一种折磨,实在不该让他再替我擦身的。
当擦拭我下体时,他终于忍不住飞快地扫了我一眼。就这一眼,他失了所有防备。是啊,他看见一个左胸缠满绷带的男子,半合着眼,微有尴尬地觑他,满是如同断臂维纳斯般残缺的美。
他又是羞恼,又是惊艳,手停在那里,楞了一会。终于,大滴的汗水从额上下来……像是下了决心一般,他忽然抬头,定定地看向我,那种坚决的乞求令我大吃一惊。
一阵寒气从腰胯以下直冲上来,脑子更是清明:他要干嘛?难道他有这个胆?
竹涛忽然跪在我床头,低头,然后,起身,放下毛巾,也着眼对我笑,我心中一凉,他居然要……没有让我多想的时间,他已细细地吻上我的胸膛,我抬起右手揪住他的头发,正想厉声喝骂,却被他轻飘飘攥住手,将嘴也顺势堵上。
这种亲吻可也怪异至极,我心如擂鼓,数百种念头狂闪而过。觉出我的怒气,他一抬头,眼中竟含了泪:“四师兄,求你成全,我,念你已有两年了……”
我竟忘了呵斥,傻子似的楞在那里。两年?两年岂非是我刚入门时的那次见面,他就已深陷泥潭?如今我的无法动弹使他终于有了这个胆子觊觎?我如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声也出不得,竟似哑了。
竹涛眼中闪过一丝安慰,一丝兴奋,竟对我眼中的震惊视而不见,放肆地吻了过来……
下午,师兄们来探我时,我终于忍不住要求换松君来照顾我。今言眼光如剑:“我来吧。松君要伺候师傅。”
一氓还要说什么,今言却出去了。我瞠目结舌,无法成言。其实,我也是愿意与今言相处,只是怕他看出我的情绪和竹涛的异常,心中实在有些胆怯,有些自惭。
自此,今言天天早晚来照顾我,夜间却依然不声不响地潜来。我很是纳闷他的动机,若是对我有心,白日里却目不斜视,犹如医生上解剖课面对人体般面对我,若是无心,夜夜暗探为我复健却又难以解释。而且,他明显不欲让我知晓他的来访,总选择在夜深时分。或者,我俩都不愿意捅破这层纸,互作不知罢了。
四、师傅和我
在今言的照顾下,我的伤一日日见好,到今日,已然能下床走动。
我右手不自觉地环胸,以减轻痛感,缓步来到师傅关前。前日里竹涛特意送食盒来,告诉我师傅这两日便要出关了。尚在襁褓中便成为孤儿的我,还是有些期盼见到这位极少露面的师傅的,毕竟这十七年里从来没有人能像他一样给我如山如岳的安定感。
竹涛对我的有意回避显然惶愧万分,又仍是忍不住找了这个借口来见我,却被今言用凌厉的眼神给轰了出去。呵呵,我这个三师兄虽说只比我大两岁,气势却远胜于我。换我,是无论如何也瞪不出这种效果来的。
出门前,我就着前两日今言给我的护心银镜照了照,一头半长的及肩卷发虽说被今言收拾的干干净净,却仍显得有些凌乱。我略微梳理了一下,用一条柔软的一指宽银色薄金属带子就着额头处勒了一道。今言善煅兵仞,也不知是那里学来的手艺,却拿着治兵器的匠艺给我置了这些又似玩物又似防身器物的东西。
师傅关前依然寂静无声,一片安宁,或者今天师傅不会出关了。就在我欲转身回去的那一刹那,一声雄浑的长吟撕开空气,迅速游走在山峰之间,宛若龙奔,绕山梁数匝,尤绵绵不绝。
今言和一氓已经迅速赶到,在我们对视的那一刻,从他们眼里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像:一块双色鸟纹石用细银带穿过固定在额前,银带在脑后结了一个简单的结,带尾垂下直至膝窝,大波浪的乌黑卷发显得从容优雅;如剑一般的眉毛略略上挑,并在眉尾折了一个漩,攒成一个尖尖指向鬓角,募地增加了许多杀气,将一张稍稍润美的脸衬地英气勃勃;杏眼如湖,水色春光,幽远动人;个子显然是长高了些,一个月的休养虽使身形显得单薄,却飘然出世,加上脸色苍白、气力不济,掩去平日里上窜下跳的如猴皮性,平添许多淡定安闲的气质;一身月牙白的长衫,微风翻拂衣袂;更兼吃了那许多补药,散着一股子幽幽的清香……端的是“分明荀令留香去,疑是潘郎掷果回”!
觉出我的局促,一氓收回目光,领头向关门口走去。今言却趋近我,盯着我的额前仔细地看了一回,敛神垂手,也跟了过去。师傅的长吟仍未结束,我来不及去想今言是否会因为我如此使用他给我的带子而生气,赶紧随过去跟着跪下。竹涛他们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赶来了,安静地跪了一地。
良久,师傅才收声启门而出,童颜鹤发,仿佛随着一阵清风便可得道飞升仙去。我已是跪得冷汗涔涔、浑身轻颤,簌簌中右手边悄然伸过一只手来,抵住我的腰眼,一股暖气注入丹田。
是今言,他紧挨着我跪在一氓身后,用袍袖遮住了手偷偷为我运气,免得我当场出丑,也减轻我不少痛楚。我精神一振,身形已直,目光略前视一点,却发现师傅的布履已至面前。
正待提醒今言,只觉惊涛骇浪般的强大真气从顶贯下,强劲雄浑,沛不可当。今言身形微晃,贴在我腰上的手也在那一瞬被震了出去。师傅显然已经看出我重伤并未痊愈,出手为我贯脉疗伤。
强劲的内力犹如瀑布从万米高空奔腾而下,冲进我的每个细胞。只觉两耳轰轰如临万军丛中,金鼓齐鸣,达达不绝,马嘶人啸,声震隆隆。胸中气息翻腾,如深谷雾海,云蒸霞蔚,升腾翻滚,荡入每丝每分旮旯。
不多时,我已浑身散出白气,渐渐浓厚,脸色也越来越红,直涨得面若重枣。猛然间丹田真气爆发,炸开来迅速散向经络,与师傅的真气混在一起,浩浩荡荡,如海啸般掩过所有伤痛。真气在体内游走了三周天方止。
我忍不住大叫一声,已是大汗淋漓,有些虚脱了。师傅已然收手,微微颌首,踱回房内。
今言等不及完全起身立马侧过,单膝跪地,一把将我搂住。师傅用他的纯阳内力助我恢复伤势,奈何我根基太浅,大补之下有些脱力,不自觉的向今言肩头靠去。
“休息一会儿就好!”今言难得开口,带了许多不舍。我两眼迷蒙,浮出一个笑容。
“大家都散了吧!四师弟有我们照顾。”一氓声音中带了一些严厉,却是对侍童们说的。竹涛虽有些不甘愿,也只得走了。
今言捋了捋我汗湿的头发,一个挺身,将我横抱而起,展开风云纵,极速向东掠去。留下一氓怔在原地,尴尬不已。若不是知道今言一向如此,非要以为他与一氓有什么芥蒂,居然看都不看一眼,一句话也没有,就这么抱着我走了。
今言没有带我回我的松木屋,而是去了他的住地,显然是嫌我的屋子小,怕我呆的不够舒适。今言住在一片竹林中,果是个清净高洁的男子,无竹令人俗呀!我还是第一次去师兄的住所,心里有些甜甜的开心。
夕阳掩映之下,在一条两米多宽的山涧西侧,双重竹制屋檐下,便是今言的居所,很是宽敞。同一个重檐下自西向东有三间相互独立的房间,大小不一,共筑在同一座半米高的夯土台基上,台基的土色东西不同,显然是不同时期加建的。三间房之间均留有数米的空间,却不知他留了这地方做什么用。
今言将我抱至最东边的那间房中,目光所及,是两层屋檐之间的侧天窗,说是侧天窗,其实就是空的,并没有窗扇,约有个两尺高,通风采光很是便宜,只是现下觉得略有些清凉。四壁均是竹子做骨,内侧抹了泥嵌了许多的鹅卵石,实在不像是居住的地方。
身下传来涔涔的水流声,我忍不住纳闷,想转头去看地面,今言轻轻将我放低坐下。我这才发现,原来房间的一角有一小汪水池,引了山涧的水穿过,叮咚不息,怪不得有水声。房间的另一对角是一个半人高的巢状窑炉,原来这间是今言锻兵仞的所在,那个水池想必是为了淬火方便才建的。房间中间新挖了一个两米方两尺深的大坑,有一浅槽曲曲折折绕过窑炉与水池相连,现下却堵着。
我正奇怪这坑是做什么用的,今言却破天荒地展开笑颜,灿烂无比地笑着启了窑封,熟练地将窑火弄得炽热,又将浅槽的封堵移开。居然是一个人为的热水浴池!看到这里还不明白我也太辜负召骅了!
不得不佩服今言的巧思,也不得不感动于他的心意。我瞬间理解了羊角哀一死战荆柯的心境,精神也亢奋起来,望向今言的眼神也不再掩饰闪躲。今言的笑意凝在脸上,显然被我如此不加掩饰的眼神看呆了。室内温度渐渐攀升,窑炉的火烤的房内温暖如春。
看惯了冷面冷口的他绽出英朗的笑容,只觉得心如同明媚的阳光下的雪,都要化了。今言凑过来,搂住我的肩:“你今日用带子束额很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