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等到承玺回来,承玺还是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问候的话,只是和以前,要他过来和自己面对面相坐,然后把一堆奏折诏令推过来,要他一一观看。
等他看着,承玺道:”他们的事情,朕想你也应该很清楚吧?他们都是位高的外戚,因此也格外闹的沸沸扬扬。”指了指某个人名,道:”特别是这个人,仗着自己是太后的兄长,封了个侯,就开什么招贤馆,养了一堆门客,礼遇之极。他真以为自己是春秋战国的诸侯不成?人生在世得此富贵,为什么不好好享福,招的什么贤?纳的什么士?”
皇甫卿背上顿时如有芒刺切肤,想起今个,就又有一自称陆文涛的人到自己门前,而自己又留了人,可巧承玺现在说这种话,莫非他就已经知晓了?
承玺笑呵呵地盯着他看。皇甫卿打起精神,低头垂眼道:”皇上圣明,想出此等以外戚制外戚之法,让他们两虎相斗、最终两败俱伤,皇上不费吹灰之力,就除掉这两个心腹大患。”不管怎么说,承玺这事确实处的得体手段高明,心狠手辣固然让人心惊胆寒,可也让自己颇为佩服。这几年来,承玺真的越发有帝王气象了。
承玺更加高兴,兴高采烈地说着他们怎么争斗,自己怎么从中做好人,现在要杀他们了,自己表现的又是如何不忍。皇甫卿默默听着,间或附和几声。佩服是佩服,却不禁还是有点不舒服,三姐皇甫丽云好歹也是承玺的女人,自己虽然位低,却也算是个外戚,承玺怎么如此肆无忌惮地和自己说这些?是有意威慑、敲山震虎,还是随口无心?
承玺说到兴起,就去扯住了皇甫卿,揽住他,宫人识相,立即放下了帷帐。
被乘势按住,皇甫卿忍不住微微挣扎,却不敢反抗。想起承玺整治那些外戚的手段,皇甫卿心里一沉,没来由地觉得恐怖,便不再挣扎,闭了眼把心一横,想着由承玺去了便罢。由着他去不会死,但如果忤逆了他,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承玺用发稍在皇甫卿鼻子上扫扫,”闭眼做什么,看着朕。”皇甫卿没法,睁了眼。承玺笑了,伏在他身上,凑到他耳边,轻声道:”这些当面给面子背后使绊子的事可不能让别人知道,朕只说给你听,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哟……”
皇甫卿无奈,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道:”皇上既然怕传出去,一个人都不说,岂不是更好?”
承玺扯着他道:”朕就爱告诉你,爱听要听,不爱听也要听,不许不听!”
皇甫卿苦笑,相处了三年,他知道他骨子里还有一些孩子气,容不得别人拒绝。便道:”皇上圣明。”
这日正当皇甫卿与郑如玉的新婚,行过礼,刚入洞房,却有承玺的急诏到了。皇甫卿不敢有违,急忙赶到宫中。
承玺端坐在座中,独个儿下棋,瞧着那背影,竟似孤单不已,犹如山崖上孤犬望月。
承玺看见匆匆赶来的皇甫卿,依旧是一副严肃的模样,脸上却隐隐发光,分明眼睛在笑。承玺慢条斯理地问到:”皇甫卿,你一向都是聪明人,你可知自己犯下了哪些过失吗?”
皇甫卿急忙道:”微臣惶恐,还请皇上明示!”
承玺把棋子丢下,道:”其一,你身为千石官吏,却与家奴私订终身!朕原本还想替你物色好人家的千金,结果你却干出这种丑事,实在不可饶恕!其二,私订终身也就罢了,如果你来求朕恩典,朕又不是不讲理的人,自然不会不答应,可你却委托玉廷做媒去先跟太后说,朕反倒成了第三个知道的人!这算是什么意思?”
皇甫卿道:”小王爷是说过要为臣做媒,但臣并未答应,更不曾托付玉廷小王爷做媒,此事臣完全不知情!”
”哦?”承玺紧逼道:”什么时候你们走的如此之近?交情好到他一个王族主动提出要为你这千石的官吏做媒?”
”臣猜想小王爷可能只是一时兴起,想要当一回媒人。”
承玺耸眉,用这个动作来缓解一下五官想要做出笑的动作的冲动。他已详细调查过一切,知道皇甫卿没有撒谎,之所以还要在这个时候发难,无非是想提醒他一下以后凡事都要以他承玺为优先考量——当然,顺便瞧瞧皇甫卿惶恐的样子也是很有趣的事情。皇甫卿想娶妻那就娶吧,反正也无所谓。
对了,除此之外,还有件事他必须得提醒皇甫卿。于是承玺笑了一下,对皇甫卿的回答不置可否,而是话题一转,道:”在先帝的皇子中,朕只是排行第十,母亲在妃嫔中的等级也不高,本来是根本轮不到朕来继承帝位的……”沉默了一会才继续道:”也许,真的是朕太敏感了也不一定。”承玺走过去,蹲下按住跪伏于地的皇甫卿的手,轻声道:”朕所有的兄弟叔伯都是朕的敌人,爱卿你明白吗?”
”是,微臣谨记。这次是臣处事不当。”皇甫卿答着,原来承玺在意的是这个,自己真的是大意了,竟然在不自觉的情况下犯了宫闱中的大忌。
承玺笑了,于是抓住他的手,牵着他站起往里走,从头至尾对今日是皇甫卿成婚的日子都绝口不提。皇甫府邸中,婚房里,新娘端坐了一晚,直到红烛燃尽……
十月,外戚田氏被族诛弃市;十二月,外戚王氏被族诛弃市。
玉廷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斩首,却无能为力,连太后都救不了他们,何况自己?暗自咬牙切齿:这么多年来自己和父亲的心血和金钱都付诸流水了!
皇甫卿慢慢走,看热闹的人流在背后汹涌。眼角瞥见一人,一闪而过,皇甫卿惊觉,旋身四处张望,却早没了踪影。皇甫卿记得他——董君,那时韩朝颜还在,承玺却又收了他,一朝富贵天下莫不闻,转眼间又被无情地丢弃。
他记得当时自己追上被驱逐出宫的董君,看见这比他大不了几岁的美丽少年,苍白柔弱地仿佛寒风中的枯草。
皇甫卿道:”走吧,换种生活方式,学点手艺,娶房媳妇。”
”哪个匠人会愿意收一个男宠当徒弟?哪家的姑娘会愿意嫁给我这样的人?”
”那就离开京城!离开这里,换个地方。只要你愿意,总能生活下去的!”
”你有资格对我说这种话吗?皇甫大人?”董君露出轻蔑的笑容,”如果有这么简单,你为什么不走呢?我十三岁的时候就成了一个五十岁老太婆的男宠,然后又跟了皇上,家里都是大老粗,不懂我做的是什么,只知道我有出息了,能荣华富贵、光耀门楣。皇甫大人,你能成为皇亲国戚、千石的士大夫、羽林郎,凭什么我却要离开皇宫甚至离开京城去穷乡僻壤当低下的手艺人?”
现如今,他恐怕还在京城里外游荡。如果自己没有认错人,谁能相信刚才那穷困潦倒之人便是当年的董君?以色侍人,又能得几时安好?外戚田氏王氏当日何等风光,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今日富贵,明日又如何?
半年后皇甫丽云第三次怀胎,可惜还是弄瓦之喜。时年承玺已二十有八,膝下却依旧无子。
九月,边关告急,腾格勒军入侵,承玺授皇甫卿镇国将军之职,与戚厉戚广以及冯老将军一起,四将军各领骑兵一万,分击腾格勒军。
在出发前,皇甫卿来到承玺还在修建中的陵墓,迎面是无际的深坑,坑中,是连绵的宫殿、平台、基址……以及山山水水。
也许是不愿意承认韩朝颜死去,固执地认为他只是睡着了,承玺并没有为韩朝颜出殡。来到这里,只是因为皇甫卿认为韩朝颜如果在天有灵,会在这里停留。
皇甫卿取出了当年韩朝颜送给他的短剑,多年来一直不曾离身。他将酒缓缓倾倒在剑刃上。
”准备好了吗,韩大人?现在我们一起出发,去前线,去草原。”
四路大军,唯皇甫卿斩敌首数百,且直捣敌方圣地并全身而退,余军皆失利——或折损兵马达七成以上,或全军覆没主将被俘,或迷失道路一无所获。
这一仗的胜利果实虽然很小,但却是聚华帝国近百年来对腾格勒人的首次胜利,整个朝廷的人心都被振奋起来:原来腾格勒人并不是不可战胜的!
玉廷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首战告捷,不错的开始,看来自己似乎并没有走眼,皇甫卿果然前途无量。但紧接着的事就让他笑不出来了,皇甫丽云第四次怀孕,这次竟然真的为承玺生下了一个男孩!
承玺年近三十才有了第一个儿子,而同龄人都快能抱孙子了,承玺的喜悦可想而知道,果然没一个月,皇甫丽云即被尊为皇后。依照惯例,皇后之父无论多么微贱——哪怕是罪犯,也会被封侯,但奇怪的是,承玺却迟迟没有这样的意思。
果然还是因为皇甫丽云出身太微贱了吧……朝廷中隐隐非议着:虽然为承玺生了长子,可也抹杀不了她出身歌姬的事实。除了原先的主人承玺之姐阳石长公主,皇甫丽云没有一个势力雄厚的娘家,硬要矮子里挑长子的话,便只有皇甫卿。皇甫卿尚太过稚嫩的肩膀上,承受住了因承玺不合常理的器重所带来的第一次挑战,谁也不知道他是否只是颗流星一闪而逝。
”皇甫卿,你倒说说,朕倒是封谁比较好?”对于朝廷中隐隐的非议,承玺对皇甫卿笑道:”你三姐姐和你是异父同母,她的爹是哪一位?是你母亲所侍奉的主人,还是另有其人?或者其实就是你的父亲?你母亲所侍奉的主人本来就是侯,另有其人的话朕可没兴趣封这个侯,如果是爱卿你的父亲的话……”停了一下,承玺笑的越发不屑,”那种人还是省省吧。”那家伙,和别的女人生下了皇甫卿,带回家却不问不闻,任由家中恶妇虐待欺侮,这样的人算什么男人!承玺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真要赏赐的话,白绫和毒酒还差不多!
皇甫卿发现承玺竟然眼神中含有杀气,吃惊不小,他皇甫卿的父亲和承玺又没什么相干,承玺何至于如此?感觉到皇甫卿疑问的目光,承玺不禁想想还是算了,至少那家伙还算识相本分,没厚着脸皮来烦皇甫卿,但封侯什么的,还是算了吧。
端午时节,五月的阳光温暖而和熙,皇甫丽云的大女儿未央公主五周岁了,举着筷子哒哒地跑过来,跌到皇甫卿怀里。皇甫卿急忙接住她。有什么沉重而黏糊糊的东西粘上了他的官服。
”舅舅!你看,整个的粽子原来是长这样的。”未央用力举起手里的筷子,原来那上面插着一个刚剥了叶子完整的粽子,有大人的拳头大小。
皇甫卿抬头看见贺宇风,道:”怎么不像往常那样把粽子切小了给公主?”
”那个粽子是我的,被她抢了去。”十三岁的贺宇风大言不惭地回答。自从皇甫卿被赐了宅子,他就被封了侍中,以服侍承玺的名义住在宫里。说是服侍承玺,但被人服侍还差不多,连吃个粽子都会被尽职的仆人们切成枣子大小的小块,弄的他越来越不爽,这次终于爆发,把粽子抢过来自己动手剥了皮用筷子一插,还是整个的粽子咬起来比较有劲。锦衣玉食见惯了,他却还是怀念小时候想大口大口咬粽子的愿望。可他刚美滋滋地咬了一口,就被好奇的未央夺了过去。
在他们说话的当口,未央是小孩子力气小,筷子拿不稳,刚竖直就又倒向另一边,在皇甫卿的官衣上粘了一次又一次。未央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过去了,把粽子这里粘粘,那里粘粘,最后粘住了他的衣服下摆,卷啊卷,卷成了一大根。未央格格直笑,把衣服棍子扯来扯去,贺宇风扑哧笑了出来,皇甫卿无奈而宠溺笑着,任由她用粽子把自己的衣服卷了又卷,粘的一塌糊涂。
玉廷在长廊上慢慢走,刚向太后请安,太后抚慰了他一番,可他却始终觉得从太后圆熟的话语太过暧昧不明。父亲宣王被承玺厌恶疏远早从十年前就开始了,也是因为如此,他才作为忠心的证明留在京城直到现在。只是这表面上的亲和与安宁还能维持多久呢?
隐隐的笑语传进玉廷的耳朵,他抬眼望去,远远的,隔着湖水有个凉台小亭,亭子里有一个青年一个少年以及一个幼小的女孩。那青年正脱下外袍交给侍从,晃动的湖水反射着阳光,照在他雪白的中衣上……
就寝,闭上眼,雪白的中衣在玉廷眼前若隐若现,飘近飘远……中衣之下是什么?玉廷感到自己摸到了温热的肉体。很暗,玉廷看不清是谁穿着这中衣,只是那隐约的轮廓让他明白这是谁。他发现自己抱住了他的脖子,然后凑上去……
”啊————————!”
玉廷惨叫着瞪大眼睛坐起来,捂住自己的嘴,冷汗一头:噩梦!这是噩梦!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忽然发觉不对,掀被子一看……玉廷脱下这倒霉裤子,点着了烧个干净:这么肮脏的东西可绝对不能让人看见。
第五章
到了白天,玉廷又看见了夜晚梦中出现的人。皇甫卿的身上是铠甲戎装,挺拔的线条,轻快的脚步,身姿飞扬,却又温文儒雅的一举手一投足……到了晚间,这一幕幕便反复在玉廷的梦中重演,让玉廷惨叫着惊醒,裤子烧了一条又一条。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这是心魔,不是烧几条裤子就能解决的。也许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再见皇甫卿。
上天似乎听到了玉廷的祈祷,秋风起的时候,腾格勒人入侵,李将军以及镇国将军皇甫卿受命出征。玉廷舒了一口气,只要有一段日子能不见皇甫卿,自己大概就能把心魔驱逐了吧。
天渐渐冷下来,雪花开始飘落,漫长的冬天徘徊不去,仿佛要杀死所有生命般冷的穷凶极恶。听说大漠里戈壁上,夏天即使白天热的石头能煮熟焉蛋,晚上却冷的需要穿棉袄,现在是冬天,又会是如何的滴水成冰?
……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萎姜。……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
面对腾格勒人,虽然皇甫卿得到过一次胜利,但没人能保证他会得到第二次,也许这一次皇甫卿再也回不来了也不一定。玉廷这么想着,所有的人也都这么想着。可现实让所有人的想法落了空:这一次,皇甫卿驱逐腾格勒两名大王,夺回土地千里,捕获敌人几千名,缴获牲畜十万头,所带之三万骑无一伤亡,全甲兵而归。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几乎没有人会认为这是现实,可它偏偏就是发生了。皇甫卿因此受封世袭长安侯,采邑三千八百户。玉廷看着他凯旋,从城门一路进来,马背上的皇甫卿笑容淡淡的,青色的铠甲,大红的披风,握着缰绳的手自然而放松。玉廷猜想着,也许正是这样一种从容的态度,才让他获得的胜利。可也正是这样一种从容,让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玉廷又开始做同样的”噩梦”了。皇甫卿回到家,迎接他的自然是整个家族的欢天喜地。皇甫平儿兴奋地张罗着为皇甫卿洗尘,如玉夫人羞涩地向他贺喜问安,贺宇风跟在皇甫卿身后,过来凑热闹。他被封了校尉,这次也一起跟着出征了,却还只是挂个虚名,只是作为亲兵跟在皇甫卿身边,算是长长见识。
陆文涛却拿出了一封书信,交给皇甫卿,道这是他在边关时候有人上门来留下的。皇甫卿接过,打开来看,起初还不以为意,但渐渐就变了脸色,急忙问陆文涛:”这信生所说的,皇上有旨意了没?”陆文涛回答:”有。”伸住一个指,”一个字,诛。一个月前就木己成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