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飞自小与他一同长大,这位师兄一直对他温柔呵护,今日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声严厉色,不觉一呆。
江渔火没再理他,转回头道:“大人,这盗|取虎符的大罪总有人承担就是!”
沈无心看他不似作伪,笑了:“江小飞不过是个从犯,我原本也未必定要捉他归案。你这生意可吃亏得紧。”
江渔火面色灰白,微微笑道:“我江渔火命不久长,也不知能否活着进了天牢。说不准吃亏的是沈大人您呢!”
沈无心哈哈大笑,回头道:“江小飞,你可以走了。”
江小飞收起银索,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小飞!”江渔火低低声音道,“记着我给你说的话,不要再回来了。”说着话,垂下眼帘,掩住了眸底的痛楚和不舍。
江小飞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片刻之后飞奔而去。
远去的背影渐渐在视线中消失,江渔火松了口气,身子一歪,倚在墙上不住咳嗽,脸色愈发惨白。
沈无心上前把了脉,冷哼道:“伤得这么重,还硬撑着做什么?”他伸臂扶江渔火坐起,双掌抵住他的后背,缓缓输了真气进去。好半天,江渔火才缓过这口气来,面上有了薄薄的血色。
沈无心瞧着直皱眉:“就你这只剩一口气的身子,恐怕真是没到刑部就没了命。永乐侯正四处搜寻你的下落,下令杀无赦,若是遇到多罗阁的人,怕是危险得紧……咱们先在此歇息,刀五和刀六一会儿便到。”
江渔火只笑了笑,没作声,伸手取过腰间革囊,从中摸出一物抛了过去,接着用手抚了抚胸口,慢慢合上眼。
沈无心接过一看,竟是虎符,他一愣,旋即展颜道:“倒被你瞒了过去。”说着将虎符小心收入怀中,也闭目假寐。
外面开始起风了,吹得半开的庙门忽闪着来回晃动。沈无心睁开双目,抬眼看向江渔火,不觉一呆。这人显是已睡得熟了,清秀的面庞因为伤重失了原先的色泽,两颊泛着病态的嫣红,原本琥珀色的双瞳被长睫覆住,偶或轻轻颤动,越发显得无助。
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之意渐渐自心底深处漾了出来,这人竟然这般大胆,身处这样的境况也能熟睡至此。他慢慢起身,走过去将庙门轻轻关上,生怕惊扰了他。回来依旧坐在对面,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
机智果断、敢作敢为、重情义、有担当,眼前的男子虽然身形单薄,却是行迹遍天下,朝廷、江湖,黑白两道莫不侧目。虽说自己追捕了两年都未落案,可在恼恨之外更多的却是敬佩,是艳羡。倘若江渔火不是朝廷通缉的要犯,自己……或许能与他把酒相交吧。他不由暗暗叹息……
外面风声飒飒,天色渐渐阴沉下来。
“有人来了!”江渔火突然睁开双眸,不意对上了眼前探索的目光,微微一怔。
沈无心忙移开视线,轻咳一声,掩饰住自己的尴尬:“我去看看。”
他几步来到门前,手未抬起,蓦然间,狂风席卷着落叶随着破败的庙门扑了进来。他微微眯起眼睛,一股锐利的杀气瞬间逼到了眼前。
沈无心闪身、拔刀、隔挡,一气呵成,已将来人阻在门外。
偷袭之人当门站定,目光扫视,冷冷道:“沈大人,幸会!”
来人正是多罗阁暗部管事姬云!
他一眼看清庙内状况,退开半步,身后一人大步走了进来,金冠锦衣,气势凌人,可不是那位想要他性命的永乐侯鸾翼!跟着他身后又进来六名护卫,分列两旁。鸾翼四下一看,向靠在墙边的江渔火走去。
沈无心心头微惊,移步退到江渔火身前站定,抬手拦住了他:“侯爷且慢!”
鸾翼停下脚步,阴沉着脸道:“沈大人如今发达了,竟敢挡着本侯爷的路了?”
“不敢!”沈无心躬身道,“此人是下官捉住的盗匪,正要押去刑部衙门。侯爷千金贵体,小心着些。”他话中恭谨,足下却是寸步不让。
鸾翼冷笑一声,轻轻抬手,姬云带着六名护卫上来,各出兵刃,围住了沈无心,这几人都是多罗阁暗部百里挑一的高手,慢慢逼得他离开了江渔火。
鸾翼缓缓走了过去,低下头看向抱着双膝倚在墙边的江渔火,摊开手掌:“江渔火,虎符呢?”
江渔火并不看他,低垂着眼皮不作声。沈无心功夫虽高,却是双拳难敌众手,眼看着渐落下风,这会儿若是告诉鸾翼虎符在沈无心手里,这位沈大捕头怕是立时要血溅当场了。
鸾翼见他不答,冷然一笑,撩袍在他对面坐下,双目如电,盯视着他,缓缓道:“江小飞求我来救你,让我告诉你,他很好……暂时不打算回梅庄去。”
江渔火听了这话猛然抬头,这人眼中蕴着的得意之色就如一柄利剑直刺入他的心窝。江小飞没去余杭,他……竟是去了永乐侯府,这个傻小子,真真是与虎谋皮!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鸾翼左手探出,猛然扣住他的咽喉,冷冷道:“你不想活命,也不想要江小飞的性命了么?”江渔火被他扼住呼吸,脸上顿时褪去了血色,眼前一阵阵发黑,就要晕倒。
第 10 章
沈无心无法摆脱这几人的围困,见江渔火遇险,额头冒汗,大声喝道:“住手!虎符在我手里!”
这时,庙外传来吵嚷之声,有人高声叫道:“大人,沈大人可在里面?”
沈无心大喜,大声道:“刀五刀六,进来!”
屋顶、后墙同时轰的一声大响,两道蓝色身影破壁跃入,齐齐叫了声“大人”,便要上前助战。
沈无心喝道:“去救江渔火!”
两人一愣,互相看了一眼,才明白自己并没听错,提刀上前就砍。鸾翼忙闪到一旁,大喝一声“住手”,姬云等人都收了兵刃退到他身侧。
沈无心忙奔上前扶起江渔火,见到他灰白着脸色勉强露出的笑容,心里不觉一酸,握住他腕脉缓缓输了真气进去。
鸾翼跨前一步,道:“沈大人,请将虎符交给我!”
沈无心慢慢道:“禀侯爷,下官擒获这飞天大盗,正要押去刑部。至于虎符么,自然是要亲手交予刑部李大人以作证物,就不劳侯爷大驾了。”
鸾翼冷哼道:“沈大人不愧是六省总捕,真是尽职尽责。”他朝江渔火看过去,淡淡道:“江公子可不要忘记江小飞的嘱托。”
沈无心不明所以,刚要转回头,颈中一凉,已被江渔火以银钩点住。接着,耳旁传来他的低语:“沈大人呆会儿得了机会就走吧。”
姬云得了主子的暗示,走上前皮笑肉不笑道:“那咱们这就护送沈大人前往刑部吧。”
江渔火伤势不轻,面上又现出青灰色,沈无心又是惊疑又是担心。突然,身后锐风破空,江渔火眸光一凝,一掌拍上他的肩头,沈无心身子一歪,锋锐的利刃闪电般擦过他的臂膀刺入了江渔火的右肩,强劲的内力推得他轰地撞到了墙上,痛得闷哼出声。
这下变故陡生,人人都惊得愣住了。
沈无心大怒,双脚点地,直直向姬云扑了过去,半空中刀已出鞘攻出。这一轮快攻,攻得迅猛,对方收剑防守,挡得也快捷,一时之间,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沈无心一套三十六招的快刀使完,已将姬云逼到了墙角。他顾不得斩杀姬云,闪身掠回江渔火身侧,俯身查看伤情。
鸾翼怒道:“都给我拿下!”
这时,庙外突地一阵喧哗,一名侯府侍卫奔进来禀报,外头被侍卫营围住了。
鸾翼未及答话,只见一人御前侍卫打扮,缓步而入,见到他拱了拱手,道:“侯爷,皇上让您闭门思过,您今儿出来的时辰也不短了,若是再不回府,下官可不好向陛下交代。”
这齐连掌管着宫中侍卫营,是皇帝身边最信任的人物。鸾翼脸色变了又变,回头冷冷看了眼江渔火和沈无心,道:“齐统领费心了。”说罢转身便走。
江渔火被他冷冽的目光刺到,顾不得自己肩上伤重,撑起身叫道:“侯爷!江小飞他……”
鸾翼恍如未闻,大步离去。江渔火又急又痛,竟背过气去。
齐连看着手忙脚乱救护江渔火的沈大捕头,摇头道:“沈大人待一个囚犯都如此关切,果不愧总捕的威名。”
沈无心听着他的嘲讽,浑不在意,直到江渔火一口气缓过来,悠悠醒转,才回头打个招呼:“齐兄,你怎得离了宫?”
齐连沉下脸,指了指江渔火道:“还不是因为这飞天大盗|取了虎符!”
沈无心不觉咧开嘴一笑,面部坚毅的轮廓忽然变得柔和起来,他解开江渔火的衣衫检视伤口,清除污物,敷上药,后肩与后心的伤处也在渗血,都依法处理,然后撕下自己衣袍下摆,包扎了伤口,手法轻柔细致,生怕触痛了他一般。
齐连一直在旁边静静地瞧着,目中露出惊诧之色,若有所思。
扶着江渔火坐稳靠在壁上,沈无心松了口气,回身看向齐连,正色道:“齐兄,虎符在我手里,我想向你讨个人情,放过飞天盗。”
齐连一副早已猜到的神情,打趣道:“相识数载,沈大人似乎是第一次为了私事求我,齐某三生有幸!”
沈无心回首看了眼江渔火,没作声。
齐连吩咐刀五和刀六去庙外候着,自己拉着他到了庙门处,低声道:“皇上遗诏,太子敦厚仁慈,应承大统。可太子之位并不稳固,永乐侯虎视眈眈,对帝位垂涎已久,沈兄应当知晓他的所作所为。何去何从,还请沈兄慎重。”
“遗诏?啊!皇上他……”沈无心惊骇万分,一晚的功夫,这天下就要易主了么?
“是,如今局势未定,宫中秘不发丧,却是拖不了多久的。”齐连轻轻叹息。
“沈大人,请您过来一下。”江渔火虚弱的声音传过来,沈无心忙快步走近,蹲下身去。
江渔火转目又看向齐连,道:“齐大人,请您回避片刻可好,我和沈大人有话要说。”齐连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转身出了土地庙,反手关上了庙门。
“沈大人今日为何救我?”
沈无心反问道:“你又为什么要救我?”
江渔火笑了,缓缓道:“你放了江小飞,我救你一命,咱们两不相欠。我原本就命不久长,如今不过是早些死了,没什么两样。”
沈无心凝眉看着他,略一迟疑,从囊中取出一个小瓶,倒出一粒褐色的丸药喂入他口中。江渔火毫不犹豫吞咽下去。
沈无心冷哼道:“也不问问吃的是什么,若是毒药,你也吃么?”
“沈大人给我吃的,便是毒药,我也吃了。”江渔火淡淡笑着。
“哼,想死也没那么容易。你的伤太重,已伤了心脉,就是好了,恐怕也大损功力。这是少林的小还丹,有起死回生之效,是当年方丈大师所赐。咱们现在两不相欠了。”
江渔火却摇头道:“沈大人,我原本只盼你从此再也不要搅扰小飞,可如今……如今他又落入永乐侯手中,江渔火今日再厚颜请沈大人出手……帮我救出江小飞!我……任凭大人处置。”
沈无心沉默片刻,道:“我既说要放了你,又怎会反悔,你只记得欠我一条性命便好。江小飞么,我会帮你想法子救出来。”
江渔火大喜,伸手自囊中摸出一枚小小的印章递了过去:“福通钱庄,十万两纹银,不成敬意。”
沈无心拈起印章,不觉弯起了嘴角:“怎么,贿赂官差么?”
“正是,江渔火在此先谢过清正廉明的沈大捕头!”江渔火得他应允相救江小飞,心情大好,不由轻笑出声,灰白的面上泛起了一抹红晕,小还丹药力强劲,这一会儿功夫连说话也有了底气。他原本红润的唇只剩了淡淡的血色,干涸得裂了开来,唇角还沾着一点血痕。
“休要毁我一世英名!”沈无心忍着笑将印章塞回他掌中,一抬头迎上他的轻颦浅笑,心头一荡,不知怎的就俯下身子,低头凑了过去。
江渔火微觉诧异,僵住了笑容,大睁着眼睛瞪视着他渐渐逼近的双眸,一时竟也没想起推拒。
第 11 章
眼见着就要触到江渔火唇上,沈无心蓦地硬生生顿住,怔了片刻,他霍地起身,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背转过身子定了定神,涩声道:“我沈无心也不是无义之人,自会放你自由!”
他大力推开庙门走了出去,留了江渔火在这里惊愣惶惑。
天渐渐阴沉下来,风敛阴霾,山雨欲来。
侍卫们都在远处候着,齐连正和刀五刀六说着话,一回头看见沈无心脸上顶了五个指印过来,噗嗤一笑,忙极力忍住,正色道:“沈兄的私事办好了?咱们来谈正事。”
江渔火在庙内等了许久,也没见沈无心回来,心里很有些忐忑。心道莫不是已经走了?
他扶着墙慢慢站起,挪到了门口,便见到沈无心和齐连低声说着话,离得远也听不真切,他便倚在门上,双手环抱胸前,静静地瞧着,大风中的两人都显得异常紧张而慎重。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互相拱了拱手,一同向庙门走来。
“怎么不小心着伤处!” 沈无心上前把了脉,眼光闪躲着,没敢瞧他,“倒是好得多了。江渔火,我现下有要事离开,你先随齐大人去吧,他会好好安置你的。”
江渔火盯着他好半天,见这人始终不敢与自己对视,不觉莞尔:“沈大人的安排,江渔火自当遵从。”
一句话说得沈无心更觉尴尬,便转过头去,走到刀五刀六身旁吩咐着什么。齐连命属下牵过三匹骏马交给他,拱手道:“事不宜迟,沈兄先行一步,诸事小心!”
“拜托了!”沈无心拱了拱手,转目瞧了江渔火一眼,骑上马飞驰而去。
遥遥望着他魁伟轩昂的背影渐渐远去,江渔火的心忽地有些乱了。他与沈无心于江湖上争斗两载,平日里避之唯恐不及,没料想今日竟会生出惺惺之念……
“倒没见沈无心对谁这么上心过。”身后传来的声音中带着些微的揶揄,江渔火缓缓转过身,对上齐连探寻的目光,淡笑道:“齐大人食君之俸,原来也同咱们江湖上贩卖消息的没什么两样。大人请吧。”
众人回城,一路受到严密盘查。入了宫,祈连将他安置在偏殿歇息,又吩咐内侍请御医前来诊治。用过晚饭,江渔火静坐调息,齐连自去外室安歇。
凌晨,祈连被床铺轻微的震颤声惊醒,他披衣起身,燃起灯火,来到江渔火床边,大吃一惊。只见他面色惨白,额角密密麻麻都是细汗,双手抱着小腹,全身缩成了一团,轻轻颤抖。把脉一探,发现他脉象紊乱,气息在脉络间四处奔袭,已不受控制,倒似走火入魔之象。
“你怎么了?”
江渔火微微抬头,强笑道:“没事,忍忍便好。”话没说完,不觉呻吟出声,忙紧紧咬住下唇。
齐连本想助他理顺气息,可刚送了一点内息过去,自己体内的真气却突然不受控制般倾泻而出,慌忙撤了真力,惊出一身冷汗。眼见着江渔火已痛得不能支撑,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江渔火,我要如何帮你?”
“送我……去紫竹林。”最后一点理智崩溃,江渔火已吐字艰难。
刚出了宫门,远远奔来一匹马,风驰电掣,转眼到了眼前。齐连大喜,急声道:“沈大人,你既来了,这人就交给你吧。”他将江渔火轻轻扶到马背上,低声道,“去紫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