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池梦蝶左右看,都不觉得这里像个帝皇嫔妃的寝宫,想了想豁然开朗。这净慈园位置偏僻,估计是座冷宫。不知道哪个倒霉的妃子失去了皇宠被幽禁此处,只能靠焚香礼佛打发光阴,却又耐不住深宫寂寞,跟这姓秦的有了私情。
一定是这样没错!他瞧着秦沙步入正门的背影狠狠磨牙。这姓秦的王八蛋,果然是男女不忌,十足烂人一个!
一个宫女无意中瞥见池梦蝶脏兮兮的大花脸,不禁好笑:「这位大哥,你的脸怎么回事?要不要我打点热水给你洗脸?」
「啊?」洗了可不就露馅了。池梦蝶急中生智,捧腹呻吟道:「我内急,快、快憋不住了……」
那宫女大窘,跺脚道:「那你还不快去!」
「是、是!」池梦蝶边大声叫痛,边朝着那宫女所指的方向疾冲。
茅房隐在净慈园左侧的几座山石后,他在后面打了个转,便展开身法,轻巧地潜近正殿背后。
隐隐约约的交谈声,自前方雕花木窗内传出。池梦蝶凑上窗缝,刚瞄了一眼,就火冒三丈。
一个绯衣女子正偎依在秦沙胸前,轻声细气说着话。池梦蝶看不清那女子的容貌,但见她秀发乌黑、身形婀娜,显然是个年轻女子。
秦沙的手,轻抚女子头发,嘴角含着宠溺笑容。
池梦蝶几乎就想跳进厢房赏秦沙几个耳刮子,总算还记得自己是在句屏皇宫里,暗自握了握拳压下满腹怒气。
房内两人相依良久,秦沙终于轻轻摸了下女子肩膀,微笑道:「好了,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过几天再来看你。」
那女子抬起头,果然不出池梦蝶所料,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一边眼角外侧还有粒暗色小痣,更添风情。依依不舍地望着秦沙道:「哥,如今句屏世道不太平,我怕那些叛军会派人来永稷兴风作浪,你也要小心。」
秦沙给了女子一个安慰的笑容,「叛军的事,皇上和众家大人自有对策,冰妹你就别多想。」
女子轻叹了口气,点头道:「知道了,哥。」
两个奸夫淫妇,还哥啊妹的叫得这么肉麻!池梦蝶在肚里已经将秦沙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见秦沙放开了女子,举步向外走去,他不敢再耽搁,晃身离开窗后。
◇◇◇
小轿出了宫门,沿来路往回走。池梦蝶仍然在后面抬轿,一边暗自观望着周围动静,准备伺机出手。
午后阳光慵懒地跟随众人的影子,拂过大街小巷,在永稷城星罗棋布的河道上洒落层闪烁金芒。前方一座石拱桥上行人绝迹,唯有几头鸟雀在石栏杆上蹦跳着追逐嬉戏。
正是动手的好地方。池梦蝶脸上不自觉地浮起一丝冷笑,抬着轿子走到石桥中间时,他脚尖轻轻一勾,已将地面一块小石头挑了起来。
一手抓住石头使劲一捏,石头顿时碎成数小块。他扣指轻弹,碎石分成三个不同的方向激射而出。
「啊?哎哟!」那三个轿夫只觉自己腿上莫名其妙地一痛,便腿脚无力,向前跪倒。
「什么事?」轿中人刚出声喝问,池梦蝶已经像头矫捷的豹子凌空飞起,越过了轿顶。双脚轻点地面,猛然旋身,十指如钩,快如电光火石地穿过布帘直抓向秦沙的胸腹要害。
秦沙忽遭偷袭,却处变不惊,危机中急急往一侧角落后缩,双手也迎上反击。
啪的一声,青呢帘子被两人合力震得破碎,四散飘扬。
池梦蝶的十指已经抓破了秦沙胸口衣裳,双腕却被秦沙牢牢扣住,无力再移动半分。
秦沙至此,自然知道这身穿他府里仆役服饰的脏脸男子是仇家乔装,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这王八蛋的身手倒是不错!池梦蝶在心底夸奖了一句,见河岸边已有几个路人驻足,朝桥上张望,心知等围观者多起来,对他就大大不妙了。他双手顺势一挥,反扣住秦沙的胳膊,用力把秦沙拽出小轿。「下去吧!」他嘿嘿笑,拖着秦沙就往桥外纵身一跃。
「噗通!」水花溅起半天高,吞噬了两人的身影。
第二章
池梦蝶的水性,在四兄弟里是学得最好的,孩童时就曾经一口气从赤骊宫内观景湖的一头游到对岸,博得皇母和父亲亲口夸赞。他对自己的水性,也从此信心十足。
走上石桥的霎那,他便打定主意,要是在岸上制不住秦沙,就下水。
计划的前半部分完全依照他的预期进行得非常顺利,然而等身体被河水包围后,池梦蝶赫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十分严重的大错误,他的水性,或许在赤骊国内数一数二,可这里,是句屏。
句屏东临大海,境内又多河流,有这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句屏人不谙水性的,少之又少。句屏水师也因而纵横四海,傲视诸国。
他这个猪头,怎么就没想到秦沙也有一身好水性呢?但他已经没空来懊悔。
秦沙一坠入河里,便如鱼得水,几个回合间轻松地挣脱了他的手掌,还反客为主扼住他脖子。
隔着绿盈盈的河水,池梦蝶仍可见秦沙面露冷笑,显然是在讥嘲他的愚蠢。
池梦蝶牙根发痒,恨不得马上撕烂秦沙那副得意的嘴脸,可喉头的压迫感,越来越明显。
再僵持下去,那王八蛋就要占尽上风了。池梦蝶憋足了胸中最后一口气,把心一横,不管了!他张开双臂卯足劲,将秦沙拦腰抱紧,无视男人骤然睁大的双眼,向秦沙嘴上狠狠亲了过去。
「干……」男人霎那间吓到了,竟然忘记两人身处水底,一开口便忘记屏气,河水立刻争先恐后地灌进他嘴里。
看这家伙还能得意到几时!池梦蝶趁着秦沙惊惶之际,一个头锤用力撞向秦沙的额头。
头昏脑胀!不过男人原本紧掐住他咽喉的手掌,也无力松开了。
池梦蝶顾不上自己额头火辣辣的痛觉,扯住秦沙头发,捏着他鼻子逼男人又一连呛了几口水,眼看秦沙已无还手之力,池梦蝶才拖着人顺流而下。
◇◇◇
奋力游出几里路远,直到肺里余气耗尽,胸口憋闷,像压着数百斤的大石头几近窒息,池梦蝶终于双脚一蹬,出了河水冒了头。
两岸林木森郁,已接近永稷城郊。
池梦蝶一手挟着秦沙,单臂奋力划水,湿淋淋地爬上岸,倒在满地松软金黄的树叶上大口喘气。
额头和脖颈仍在隐约作疼,他一边揉着伤处,想到刚才危急之中,还跟这王八蛋亲了嘴,胃里忍不住直泛酸水,又在自己嘴唇上乱擦了一通,低声咒骂着,半坐起身去看秦沙。
男人束发的王侯冠早在先前打斗中掉了,头发乱得似团水草,样子绝不比池梦蝶好到哪里去。一张俊脸白里泛青,双目紧闭,毫无生气。
死了?池梦蝶大吃一惊,忙摸上秦沙心口,还有心跳。
「装死!」他一个手肘毫不客气地砸中秦沙腹部。
秦沙哇的一声呕出大口河水,仍未清醒。
池梦蝶将人翻了个身,又朝秦沙背部猛敲了几下。哼,谁叫这姓秦的王八蛋刚才笑得那么嚣张,还把他掐得半死。
秦沙又吐出两口腹中积水,响起一阵剧烈咳嗽,池梦蝶见人已醒,骈指疾点秦沙身上几处要穴,才将已经动弹不得的人翻过身,皮笑肉不笑地道:「秦侯爷,别来无恙!」
男人的眼睛被头顶枝叶间射落的阳光照着,不适地眯起,但很快就看清了池梦蝶那张已经被河水洗得干干净净的面孔,瞳孔越发收缩。「原来是赤骊三殿下。句屏和赤骊无怨无仇,你潜入我句屏国,乔装成我府里仆役暗算我,究竟有何居心?」
池梦蝶一挥手,不耐烦地道:「少跟我来这套文绉绉,我是来找我大哥的,你把人交出来,我立刻就走,要不然……」他哼了一声,威胁意味不言而喻,要是大哥真被欺负了,看他不把姓秦的给整死才怪。
秦沙冷冷地看者池梦蝶,今夏时分赤骊女皇暴毙,四皇子打破赤骊皇位传女不传男的陈规登基为皇,可谓轰动一时,潜伏赤骊境内的句屏细作也传回不少消息,其中便有提及这原本最得池女皇宠爱的三殿下不敌四皇子池枕月,被逐出了赤骊。
没想到这个落魄的三殿下居然还跟从前一样飞扬跋扈,一脸的盛气凌人,真是个惹人厌的……小鬼!
他收回目光,淡然道:「重楼殿下确实曾在我府里做过客,不过元宵宫宴之后就已经离开了永稷。」
「那我大哥去哪里了?」
「不知道。」秦沙实话实说。那岳斩霄在元宵宴后行刺句屏皇帝,随即带着池重楼逃离都城,至今仍杳无音讯。
「你想骗谁?」池梦蝶根本不相信,怒气冲冲地揪起秦沙的衣襟,「大哥既然在你手里,他又不会武功,怎么可能自己离开?」
秦沙就知道池重楼的事说来曲折,这小鬼未必会信,他眉心不由打了结,将池重楼来到句屏的经历说了个大概,提醒池梦蝶道:「他早就被二皇子若闲带走,之后又跟着岳将军远离永稷,失去了行踪。你现在揪着我也没用,还不如,呃……」
一拳当胸击来,打得他差点闭气。
池梦蝶仍不解气,又揍了两拳,见秦沙额角冒冷汗才收手,怒道:「你当我是傻子,拿这种谎话来敷衍我?大哥分明就是被你藏了起来,你不想交人,还敢说他失踪!你这个乌龟王八蛋,我才不会上你的当!」
秦沙几曾受人如此辱骂过,肺都快气炸了,但自己此刻命悬他人之手,只得忍气吞声道:「你要是不信,可以和我一同去二皇子府上问个清楚,唔……」
腹部再受一记重击,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打在一块了,他整个人弓了起来,半响发不出声音。
池梦蝶托起秦沙下巴,对着男人有些扭曲变形的脸冷笑:「你想把我骗去那个什么二皇子府里自投罗网?姓秦的,少跟我耍花招!快说,大哥是不是被你藏在卫应侯府里,还是关在别的地方?」
秦沙良久才缓过气,喘息着吐出几个字。
「你说什么?」池梦蝶凑近,清清楚楚地听到男人道:「你这自以为是的笨蛋!」
池梦蝶瞪大了双眼,「有种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笨蛋!」秦沙也没好气地大声吼了回去。
池梦蝶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呼地跳起身,刚想破口大骂,林外蓦然传来脚步声,逐渐清晰,他顿时警觉,将已经滚到嘴边的喝骂又吞了回去。
姓秦的王八蛋,肯定是早听到附近有人经过,才故意要激怒他,跟他争吵,好把行人引过来。他一指封住秦沙哑穴,用眼神警告男人不许再捣鬼。
◇◇◇
落叶被踩踏,悉索地响,一个男子诧异地道:「老徐,奇怪,刚才好像还听到有人吵架,怎么一下子就没声音了?」
「嘿,管他有没有人,快点回家去把今天抓到的山鸡熬点汤给嫂子补补身子。我家婆娘说了,女人刚生完娃娃,虚着呢。」另一人催促着先前说话的男子,两人快步走远。
池梦蝶本已经动了杀机,若有人闯进林中,便杀了灭口,听到原来是两个猎户,他便不再理会,等那两人脚步声消失,他恶狠狠地骑在秦沙身上,掐着男人脖子道:「废话少说,你再不放了我大哥,老子掐死你,听到没有?」
秦沙瞪着他,不吭声。
「你还装聋作哑?」池梦蝶眉毛都竖了起来,一巴掌刚想甩过来,忽地想到秦沙被他点住了哑穴,当然没法回答,他尴尬地咳了两声,却怕秦沙又会大声说话引来行人,忍住了没替秦沙解开哑穴。
「肯放人了,你就点下头。」他松开了秦沙的脖子。
人早就不在府里了,拿什么放?秦沙气恨交加,想他堂堂世袭卫应侯,又是当朝皇帝的大舅子,向来呼风唤雨威风惯了,谁知今天被这个暴力蛮横的小鬼又打又骂,颜面荡然无存,傲气发作上来,梗着脖子闻风不动。
池梦蝶耐着性子等了半天,秦沙别说点头,连眉毛也没动一下。他勃然大怒,左右开弓扇了秦沙两记耳光,厉声道:「你到底放不放人?」
秦沙两边面颊各自多了五道指痕,干脆闭紧嘴,神色漠然间带上了一丝不屑。
王八蛋,看你能跩到什么时候!池梦蝶恶向胆边生,本就横竖看秦沙不顺眼,现在更不留情,决意要让秦沙吃点苦头,抓起秦沙双臂用力一扭,喀咔两声轻响,秦沙双肘关节已被错开。
男人一声闷哼,下嘴唇依稀渗出淡淡血丝。池梦蝶兀自不解恨,又捏上秦沙肩头用分筋错骨手卸脱了他上臂关节。
秦沙哪曾受过这种刑罚,剧痛钻心,竟昏了过去。
池梦蝶吓了一跳,忙去河里捧了水,浇在秦沙脸上。
男人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双眼,依旧满脸的桀骜不驯。
池梦蝶大为沮丧,想不到这养尊处优的卫应侯居然还挺有骨气,估计严刑拷打没什么用。跟秦沙大眼瞪小眼对峙许久后,池梦蝶蓦地计上心头,对着秦沙露出个古怪笑容。
看到池梦蝶眼里闪动的诡异光芒,秦沙不由自主在萧瑟秋风中起了一身疙瘩。
◇◇◇
锦罗阁、玉树春……都是永稷城里艳帜高张的风月场所。
未入夜,已闻丝竹歌舞。脂粉味交织着酒香,将空气也染上入骨的颓唐,只是再多醉生梦死的奢靡气息仍掩盖不住弥漫都城的压抑和惶惑。
池梦蝶替秦沙接上了脱臼的关节,半扶半拖着秦沙,低头经过那几家富丽堂皇的青楼妓馆。
秦沙吃过这番苦头后似乎已明白再激怒池梦蝶绝对没好处,任由池梦蝶架着他走,出奇地顺从。要穴受制,想不顺从都难。
「走远点,别杵门口碍事!」玉树春门前几个揽客的龟公打手见池梦蝶和秦沙两人浑身拖泥带水,嫌恶地出声驱赶。「这地方不招待你们这些穷鬼。要找乐子,到前面破窑子去!」
池梦蝶本来就没打算进这一掷千金的销金窟,暗自挫了挫牙,心说等办完正事再回来收拾这几个瞎了眼的家伙,快步往花街柳巷深处走去。
适逢灾年乱世,寻芳客也比平时少了许多。池梦蝶差不多走完半条长街,天色全黑,才迎面碰到个衣冠不整的瘦子,身上一股酒气熏人。
池梦蝶伸手一拦,「敢问这城里哪家楼子有最下等的小倌?」
那瘦子打了个酒嗝,大着舌头嗤笑:「我说兄弟,你没银子还想玩少爷啊?回家自己,呃……自己弄去吧!哈哈……」
池梦蝶见那瘦子醉得神智不清,便推开人继续前行,谁知那瘦子一把扯住他袖子,借着路旁屋檐下的灯笼打量起池梦蝶,涎脸啧啧赞道:「小哥你模样够俊俏,去楼子里讨生计可就糟蹋了,不如跟了苗爷我,今后包你吃香喝辣……」
下面的话陡然中断,瘦子整个人被火冒三丈的池梦蝶当胸提起,酒意即刻醒了一大半,脸吓得惨白。
「下次再让我看见你,就阉了你。」池梦蝶说完,随手一抛。那瘦子惨叫声中飞得不知去向。
池梦蝶又忿忿地咒骂了几声,转头见秦沙嘴角微翘,显然是在笑他遭那瘦子调戏。他不怒反笑:「姓秦的,你趁现在笑个够吧,待会看我怎么收拾你,哼哼!」
被那瘦子一闹,他也没了耐心再找,腹中又饥肠辘辘,举目瞧见前边不远处正好有间半旧不新的乐坊,挑出四盏红纱灯笼,上面写着「天水一色」。
门口站了好几个涂脂抹粉的瘦弱少年,正朝他这边张望说笑。
就这家算了。
池梦蝶揽紧秦沙腰身,邪笑:「秦兄,我知道你爱逛楼子,今晚就由我作东,找个最出色的少爷给你当赔罪,还请秦兄笑纳。」
◇◇◇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确实不假。
门口一个脸涂得最白,眼睛最亮的紫衣少年,年纪看着也似乎是几人里最大的,见一身仆役打扮的池梦蝶扶着个面带瘀伤的男人一步步走近,他的眉头也一点点地皱紧。干咳一声刚要拦下两人,一锭金元宝飞进了他怀里。
另几个少年都目露艳羡低声惊呼起来。
紫衣少年略显狭长的眼睛也眯得更细了,呼吸暂停了一瞬后满脸堆笑:「两位爷,里边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