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沙自幼锦衣玉食,骨子里始终看不起黎民百姓,被大汉一顿教训后,说不生气是假的,但心知大汉所言均是实情,他无从辩驳,沉着脸缄默无言。
那大汉越说越大声,指着酒菜道:「这些东西当然比不上侯爷府里的美食,也难怪侯爷看不上眼,却足够普通人过上好几天。侯爷不吃,我替外面的弟兄谢谢您了。」拿了食物气愤地离去。
池梦蝶在那大汉进来时已经坐起,虽然被奚落的人是秦沙,他听着也觉得刺耳,跟秦沙对望无语。
帐外很快响起笑闹,那大汉正招呼看守们来吃端出来的酒菜。众人酒到酣处竟还划起拳来,喧哗了好一阵,声音才慢慢低落。
◇◇◇
几丝月色自帐篷破缝泄入,淡如烟水。池梦蝶正数着地上流转的光斑打发时间,陡然警觉地竖起了耳朵……
「唔!」只有几声低不可闻的闷哼,随即帐外传来重物倒地声。
秦沙也听到了,面露惊诧,刚想挪到外面看个究竟,帐篷入口的帘子已经被撩开,一人带着拂落双肩的明净月辉缓步踏进。
这人黑发披肩,面容背着月光,有些模糊,双眼上覆了条黑色布带,却依然掩不住俊美姿态,他右手还握着根通体乌亮的手杖,隐约闪烁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是个瞎子?池梦蝶正要再看仔细点,就听秦沙低呼道:「岳斩霄!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登时精神大振,这秦沙口中带走大哥重楼的人,不就是岳斩霄!
「我大哥人呢?」他抢着问。
「大哥?」盲眼男子微愕,转向池梦蝶的方向,「你是谁?」
「他是小楼的弟弟。」秦沙替池梦蝶作了答,心里也吃惊不小。这岳斩霄行刺句屏皇帝之后逃离永稷,音讯全无,此刻却出人意料地现身叛军营中,又身无绳索镣铐,不似遭人禁锢,莫非?……
他使个眼色示意池梦蝶噤声,才沉声问岳斩霄:「你跟朱天联手了?」
岳斩霄笑一笑,清寒如冰雪初绽,没有回答,却向前跨上一大步。
「卫应侯,你大不必多心。」仿佛看到了秦沙脸上的疑虑和戒备,岳斩霄淡淡道:「听说朱天明日要拿你祭旗,你我有同僚之谊,往日你待我也还算有礼,我是来放你走的。」
伸手摸上秦沙身上捆缚的粗绳,指力过处,绳索寸断。他回手又替池梦蝶松了绑,点着手杖飘然走出帐篷。「附近的看守都已被我打晕,一时三刻没人会发现。卫应侯,带上你的情人快走吧,之后生死就靠你们自己了。」
好不容易有了大哥的音讯,池梦蝶怎肯错过,也来不及解释自己不是秦沙的什么狗屁情人,拖着兀自麻木的双腿追出去,踢开脚边几个不省人事的看守,压低了声音向岳斩霄的背影追问:「我大哥究竟在哪里?」
「夏天时我和小楼在海上分别,他如今身在何处,我也不清楚。」
「那……」池梦蝶还想细问,岳斩霄脚下毫无停滞,身影飘逸如行云流水,瞬间便已融入迷离月色。
◇◇◇
数十座帐篷静悄悄地浸润黑夜中,宛如眠兽,只有那面巨大的血鲨旗临风耸峙,狂妄飞舞着。更远处,瀑布无视昼夜更迭仍在天地间肆意奔泄。
池梦蝶在身后渐近的脚步声里缓慢回头,凝望走近的秦沙。
秦沙也正在看着他。本以为明天难逃一死,才将满腹心意向池梦蝶全盘托出,但谁知峰回路转,半路冒出岳斩霄这救星。
性命算是暂时保住了,可眼下两人之间反而变得尴尬起来……他苦笑一声,低声道:「梦蝶你去找重楼殿下吧。皇后那里我自己去就行。还有我今天说过的那些话,你如果不喜欢,就全当没听过。」
他等了一下,池梦蝶仍旧沉默着不吭声,秦沙失望地叹了口气,便朝永稷的方向迈开步伐。
除了白天吃的那个红果,他至今水米未进,体力本就不济,走出没多远,尚未痊愈的伤口又开始隐痛,秦沙体力有些不支,停下脚步微微喘息。
池梦蝶对他的背影望了一阵,从一个晕迷的看守腰间取走挂刀,上前搀住秦沙。
秦沙愕然,「梦蝶你?」
「就凭你这样子,何年何月才能走回永稷,我送你回去。」池梦蝶面无表情,见到秦沙眼里忽然腾起的喜色,他更努力地板起脸。「你别得意,我只是不喜欢欠别人的恩情。虽说真正救我的人是岳斩霄,不过你白天向朱天为我说情,也算救我一命。这份人情,我还是要还你。等你跟你的冰妹见了面,我也不欠你什么了,之后再找大哥去。」
真是个又别扭又可爱到不行的小鬼!秦沙想笑又怕惹毛池梦蝶,强忍笑意道:「好,那走吧。」欢欣之余,竟没留意池梦蝶言语间那丝酸味。
即使池梦蝶自身,也没发觉自己话里透着一股子……醋意。
◇◇◇
千碑林内大大小小的石峰多不胜数,又多高大树木,黑夜里犹如座巨大的迷宫。
池梦蝶和秦沙虽然急于脱险,仍丝毫不敢大意,脚下尽量放轻了力道,步步谨慎,惟恐一不小心踩断地面散落的树枝,又或惊动了帐篷外休憩的马匹,惊醒了叛军。
小心翼翼地走了个把时辰,两人才离开营地范围,不约而同放松了紧绷的心弦。
前方黑压压的一片密林,池梦蝶想在天亮前穿过这片林子,秦沙却反而慢下脚步。「不必等到天亮,那些人大概就发现我们逃跑了,朱天一定会派人来抓我们。」
「那还不快走?」池梦蝶的火气呼地窜高。不用秦沙提醒,他也清楚两人处境其实很不妙。这些天来一直深受化功散荼毒,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恢复内力,再拖上个伤势未愈的大累赘去应付朱天的手下,简直是跟自己过不去。
他真是吃错药了,刚才怎么就看着秦沙月下蹒跚的背影一时心软,冲动地答应送秦沙回永稷呢……
「你小声点!」秦沙忙着解释:「朱天的人肯定认为我们会拼命逃远,不可能还在千碑林逗留,所以对近处应该不会太注意。我们干脆反其道而行之,就在附近找个地方躲起来,等他们明天拔营离开千碑林后,我们再赶去永稷。」
池梦蝶不得不承认秦沙的主意固然冒险,但的确值得赌一把。况且他也想不出更好的计策,就点了点头。
眼前的密林幽深无比,是个现成的藏身好去处。他和秦沙小心地穿行其间,又走了半天,被一株粗高惊人的巨树挡住路。
树身几乎要四五人才能合抱,靠近地面半尺来高处,裂了个井口般大的树洞,被长及人膝的杂草遮掩着,从缝隙间望进去黑黝黝的不知深浅。
秦沙捡起根枯枝伸进树洞乱搅一通,见没有任何蛇虫野兽爬出。洞内也比他预想中来得深,他丢下枯枝,「就这里吧。」
◇◇◇
池梦蝶活了二十出头,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钻进树洞里避难。
树洞不小,但同时藏了两个大男人还是过于拥挤。他和秦沙两张脸几乎都快贴到一块,呼吸间全是对方的气息。
池梦蝶忍不住抱怨:「树顶也比这里好多了。躲这种地方,万一被人发现……」
「躲哪里被人发现了都是死路一条。」秦沙冷静地泼着冷水,「再说你现在有气力带我爬上树顶吗?」
池梦蝶闭上了嘴。两人都不再说话,聆听着草丛树梢间不时响起的虫鸣鸟啼,各自盘算心事。
睡意随着时间流逝,缓慢又无形地侵蚀着池梦蝶,眼皮渐渐下拉,快要入梦时他肩头突然一重,秦沙的脑袋靠了过来。
「喂!」池梦蝶刚伸手想推开男人,却听秦沙喃喃道:「林子里多半有野兽,我们得有一个人醒着。梦蝶,我先睡一阵子,待会你叫醒我,换你睡觉……」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秦沙声音已经低到几乎听不见,须臾便发出微微鼻息。
池梦蝶手悬在半空,最终收回,任由秦沙把他的肩膀当成了枕头。
「……嗯……」男人睡得似乎十分香甜安稳,身体越来越斜,最后整个上半身都滑进池梦蝶怀里,还无意识地蹭了蹭,在池梦蝶腿上找到个最舒适的位置。
这家伙,真够重的……池梦蝶大腿给秦沙压得发麻,他皱着眉头,最后无声叹息。算了,看在秦沙还是个伤患的份上,他就好人做到底,暂时充当一回肉垫吧。
不过两人现在的情形,实在太过平和,让池梦蝶自己都难以置信。
他本该宰了这轻薄过他的王八蛋的,然而如今秦沙就在他面前毫无防备地睡着了,池梦蝶却一点想报复的念头也没有,只是低头对着秦沙的睡脸发愣。想到回永稷后两人就要分道扬镳,也许老死都不再相见,从此也少了个可以肆无忌惮拌嘴扭打的对手,他心中居然有点不是滋味。
来句屏,原本是为了救出大哥一起隐居,但现在,这愿望已经远的没有当初强烈。
池梦蝶甚至可以预见到,如果真的跟温厚淡泊的大哥住一块,他未来的日子也将平静如一潭无波的死水,恐怕用不了几天,他就会因为无所事事郁闷到发慌,而且大哥向来喜欢清静独处,愿不愿意让他跟着,还是个棘手的大问题……
唉,考虑那么多干什么?发现自己越想越沮丧,池梦蝶强迫自己中断胡思乱想。
这一晚,他就在秦沙平缓的呼吸声,看着秦沙睡觉,直至漫长黑夜逐渐褪色,他都没有叫醒秦沙。
◇◇◇
天空缓慢泛出苍凉鱼肚白,树洞里也随之变亮。
「天亮了?」秦沙一觉醒来,看清池梦蝶眼下两个明显的黑眼圈,诧然道:「怎么不叫醒我替你守夜?」
「你睡得跟头猪一样,怎么叫?」池梦蝶故意酷酷地讽刺秦沙,下一刻,自己的肚子却不争气地抗议起来。他按着空虚的胃部,懊恼地道:「早知道能逃走,昨天就该把那些酒菜都吃掉。」
呵,昨天是谁很有骨气地坚持不肯吃东西的?秦沙低头闷笑,自己也感觉口渴得厉害,舔了下干裂的嘴唇。
「我去找找看外面有没有水。」池梦蝶没错漏秦沙这小动作,拿起昨晚从看守身上借来的腰刀爬出树洞。听到秦沙在叮嘱他小心,池梦蝶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你还是关心自己吧,别给什么野兽拖走了。哼!」
伸个懒腰把秦沙的苦笑甩在身后,他在周围寻觅起水源。林中树木株株高耸粗壮,足见水量充沛,却偏偏看不到水源。池梦蝶正在踌躇着要不要走远点去找,风中蓦然飘来隐隐约约的呼喝。
尖锐的哨笛声紧跟着响彻千碑林。
一定是朱天的手下发现他们逃跑了!池梦蝶忙返回树洞。
秦沙也已经听见了动静,拨乱树洞外丛生的杂草,遮住洞口。两人蜷缩在内,尽力压抑住声息,望见对方的神情,都极为凝重。
能不能躲过搜捕,就看两人的运气了。
营地起初的混乱很快平复,池梦蝶和秦沙的心却悬得更高。忐忑不安间只觉时光流淌奇缓。
慢慢的,地面传来由近及远的微震。
「他们肯定逃远了,快追!」数匹骏马在骑手鞭策下甩开蹄子,从林外疾驰而入,又飞快穿出了密林。其中一匹几乎是擦着池秦两人藏身的巨树而过,扬起一路尘土。
池梦蝶和秦沙怕后面还有追兵,仍屏气敛息静守原地。过了片刻,果然又有数骑冲入密林,也沿着前面马匹的蹄印向林外追去。
之后等了许久,再没有追兵经过。马蹄声却从林外返回,马上骑手悻悻道:「那两人溜得还真快,追出去几十里路,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
另一人笑道:「依我看,他们连夜赶路,说不定掉进哪个山沟里,然而被豺狼虎豹给吃了。咱们就别再找了,赶快回去跟弟兄们会合,正午就要跟盟主出发去永稷。」
其余人纷纷称是,驾着马循原路飞快离去。
◇◇◇
等马蹄声完全消失,树洞里的两个人终于不约而同地吐了口长气,全身都轻松下来。
「过了正午,我们就安全了。」秦沙手心里其实一直捏着两把冷汗,此刻总算定心。这一注,他和池梦蝶赌赢了。
池梦蝶也缓缓放开已被他握到发烫的刀柄,这时让他不得不对秦沙服气。虽然不想承认,但这王八蛋确实是比他……嗯嗯,狡诈多了。
心神一松懈,原先被忘却的饥饿感又在胃里翻涌折腾。池梦蝶心想叛军正午就将离开千碑林,他也不差这一两个时辰,索性等叛军走后再出去觅食,免得横生枝节,便忍着饿意打起盹来。
「梦蝶,靠我肩上睡吧。」秦沙当然不肯放过献殷勤的好机会,却被池梦蝶赏了个白眼。
「我背后的木头也比你的肩膀舒服。」池梦蝶说完就闭起了眼帘。
秦沙敢发誓自己作梦也没想过要跟木头争风吃醋,可现在就有把这棵混帐树木砍倒的冲动。「梦蝶,我卫应侯好歹比棵树强吧?」
池梦蝶看不到男人的表情,只消听秦沙的磨牙声就知道男人气得不轻,他得意地勾起嘴角,说实话,有秦沙拌嘴的日子,还不错。只可惜,这日子就快结束了……
「梦蝶……」发现池梦蝶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渐入梦乡,秦沙试探着低唤一声,确定池梦蝶真的睡着了,他悄然凑近,蜻蜓点水般在池梦蝶唇上轻轻落下一吻,无声微笑。
昨晚给过池梦蝶抉择去留的自由,但既然池梦蝶选择了陪他一起回永稷,那今后他再也不会放手,死缠烂打,也要池梦蝶陪上他一辈子。
第八章
池梦蝶这觉睡得非常踏实,将近正午才在嘈杂的马嘶声中醒来。
「听这情形,朱天一伙开始上路了。」秦沙看着池梦蝶在揉搓蜷曲麻木的胳膊腿脚,笑道:「再忍一会,等……」
笑容遽然收敛,他和池梦蝶都听到急促的马蹄声再度闯入密林,数了数蹄声,有十来人。
「这附近你们真的仔细搜过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冷冰冰地质问着,边上的骑手全都呐呐地不开口。
又是飞星!池梦蝶恶向胆边生,伸手握上刀柄,被秦沙及时按住。
眼看就快脱离险境,却来了个飞星。秦沙心头不禁升起不详的预感。听见马蹄声逐渐靠近他俩藏身的巨树,他一颗心也开始起伏不安。
先前提议众人别再寻找的那骑手也在人群中,硬着头皮道:「他们不可能还留在附近等咱们来抓,肯定是跑远了,你再找也没用啊!」
一鞭甩来,那人发出声短促惨叫,被抽落马背。
飞星收回马鞭,眼光不屑地扫过众人,「他们两个行动无力,卫应侯身上还有伤,就算从昨晚不停地走到现在,也出不了千碑林,一定是躲了起来。」
他跃落马背,检视着草木被踩踏的痕迹一寸寸走向巨树,回头见骑手们都带着不以为然的神气在马背上观望,那个被他抽了一鞭子的大汉从地上爬起身,更是怒容满面。
飞星冷笑道:「是你们盟主叫你们来帮我搜人的,还愣着干什么?」他本来就不指望朱天的手下能帮上什么忙,只是当之前那伙人无功而返后,他与朱天都认定池秦两人无法逃远,执意再找。朱天忙于编排义军拔营脱不开身,便拨了十几名手下给飞星使唤。
众人听他抬出了朱天,心不甘情不愿地下了马,跟着飞星搜寻。
脚步声终于接近池秦两人藏身的巨树。秦沙紧紧握着池梦蝶的手,两人掌心又湿又冷,尽是冷汗。
猛地,一人惊骇大叫道:「有蛇!」
一条碗口粗细两丈来长的灰蟒突然从树顶垂落,布满细鳞黏液的身子紧贴树干,嘴里红信吞吐,狰狰地昂着头,注视闯入领地的大队人马。
飞星一惊,下意识地后退。那灰蟒的脑袋嗖地啄向他门面,飞星危急中着地一滚,险险避开蛇吻。没等站起,他扣动弓弩,两箭首尾相连射中了灰蟒,却没中要害,那灰蟒吃痛,缩回了脑袋。
飞星要的就是这瞬间转机,转身弹起从身边一个大汉手里夺过长剑,力贯剑身迅疾刺出,扎进了灰蟒大张的口中,将灰蟒钉死在巨树上。
这一剑用尽全力,穿过蛇尸后余势不歇,又刺透了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