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洞里的两人无法看见外面的情形,正在焦急,一点沾血的剑尖已经刺穿树干,直奔池梦蝶的后脑勺。
秦沙面色大变,双手先于意识抱住了池梦蝶往下压。背上一凉,随即窜起火烧般的剧烈灼痛告诉秦沙,他中了剑。
被他压在胸前的池梦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想挣开突来的拥抱,秦沙急忙抬手捂住池梦蝶的嘴,自己也咬紧了牙根,不让半点声音泄出。
飞星一剑力刺到底,才抽回剑。
灰蟒啪嗒坠落草丛,扭动了几下变得僵直,不再动弹。众人一直屏着呼吸,这才回过神来。
飞星也是惊魂初定,本想将千碑林彻底搜查个遍,又怕之后再碰到比这灰蟒更厉害的凶禽猛兽。环顾众人,都吓得面色发白。他皱了皱眉心,擦干净剑身鲜血,把剑丢还给原主,从衣兜里掏出了火折子,点着火丢进草丛中。
「放火!烧焦千碑林里每一寸土地,我就不信他们两个还不死。」
他吩咐众人如法炮制在好几处都点起火,看着飞窜的火焰以惊人的爬上四周树木,熊熊蔓延开去,势如燎原,他满意地跨上坐骑,带领众人快马加鞭驶离密林,去追赶朱天的义军队伍。
◇◇◇
听到蹄声远去,秦沙再也忍受不住树洞里弥漫的浓烟,大声呛咳着放开了池梦蝶,爬出树洞。
池梦蝶也跟着爬出,想质问秦沙为什么一直压着他,却震惊地发现秦沙背上衣服腥红一片,一条伤口自背脊至后颈,还在缓慢渗淌鲜血。
「你这是怎么回事?」他赶紧架住秦沙摇摇欲坠的身体。放眼四周想寻条生路,火势却已波及整座密林,少得树木噼啪爆响,围成一个热浪逼人的火圈,向两人逼近。
无数栖息林中的禽鸟齐声呱噪,振翅飞逃出火海。
「是、是刚才被刺伤的。」秦沙来不及解释更多,用力推开池梦蝶,自己也因失血过多头晕目眩,跌坐在地,他喘着气对池梦蝶摇手道:「别管我,你自己快跑,或许还来得及冲出去!」
带上他,两个人只有死路一条。
池梦蝶这时也看到了那条被杀死的灰蟒和树身留下的剑孔,联想方才情景顿时明白过来,如果不是秦沙眼疾手快压低他,中剑的人就会是他。
心底刹那像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但眼前越烧越烈的火焰不容他细想,他上前草草替秦沙扎住伤口,背起秦沙,摇摇晃晃往前走。
「你快走,不用管我!」秦沙急红了眼,骂道:「笨蛋!听不懂我说的话吗?我叫你滚……」
「你给我闭嘴!」池梦蝶陡地迸出声怒吼,把秦沙吓了一跳。「我说过要送你回永稷,说到,我一定会做到。你少啰嗦!」
池梦蝶是要跟他同生共死?秦沙一震,心房宛如被什么狠狠揪了下,酸涩涨痛,再也说不出话来。
火光冲天,已将密林笼罩在黑烟浓雾之中。
池梦蝶用腰刀砍倒前方几株树木,火圈出现个缺口,才走几步,就被迎面一股猛烈的火焰逼回,他背着人退得慢,头发也被烧焦了几缕。
死死盯着包围住两人肆虐狂舞的大火,池梦蝶的嘴唇已被自己咬出了血丝,这次,他和秦沙恐怕插翅也难逃出生天。
「快、快挖个坑躲……咳咳……」背后的秦沙被烟火熏得一阵猛咳,说了几个字就接不下去。
池梦蝶情急之下也没空去追问这方法有没有用,放下秦沙,拿腰刀挖掘起来,他内力还没恢复,可生死迫在眉睫,强烈的求生意志凌驾了一切,力气竟大得连池梦蝶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一个土坑在他刀下逐渐成形。
「藏在土下,或许、或许能有生机。」秦沙也挪过来,用双手帮忙挖土。一用力,背上伤口便又裂开。
池梦蝶看见了连忙驱赶秦沙到一边歇着去。秦沙确实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得停手。刚直起腰,眼角火光闪耀,一段粗大的树干带着火轰然砸落,掉在他和池梦蝶身侧,再近数尺,就能将两人砸成肉饼。
他和池梦蝶都不禁吓出一身冷汗。耳边声响不断,被烧断的树木陆续倒下。烈焰滚滚,吞噬着火舌所能触及的所有东西,向两人袭来。
那个土坑,尚只能容一人勉强蜷曲躺下。
「……来不及了……」秦沙因失血而惨白的脸色越发惨淡却还是对池梦蝶笑了一笑,推着池梦蝶柔声道:「你就听我这一回,快躲进去,我会把土掩上。如果你还能活着回到永稷,记得替我照顾冰妹。」
「你胡说些什么!」池梦蝶根本就不想听到自己不愿听的话,憋足了劲继续挖土,然而火势仿佛在嘲笑他的无力挣扎,呼呼地飞快窜烧到两人脚边。
「梦蝶!」知道这个倔强的小鬼是铁了心不肯听他的,秦沙绝望,更多是痛心。
眼看了无生机,池梦蝶深深一闭双眸再睁开,竟然笑了,使尽全力将腰刀往坑地一插,直至末柄。张开双臂抱住秦沙,躺倒在坑旁。
「没想到我千里迢迢来句屏,结果居然是为了跟你死在一块。」他半是自嘲半是认真地收紧怀抱,迎着秦沙惊诧的目光低下头,「你先后救了我三次,我可不想欠着一身人情债下黄泉,现在就还你,呵……」
他用力,亲上秦沙的唇。
倘若这就是秦沙所冀望的,他不吝在死前满足男人的心愿。
秦沙最初愣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心中之激动简直无法用任何言语笔墨形容,不甘示弱地揽住池梦蝶脖子,回以一个缠绵又狂烈似火的亲吻。
这瞬间,莫说葬身火海,即便天坍塌下来,秦沙也无暇顾及。
池梦蝶的世界里,也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热,分不清是身边火焰还是来自秦沙的热度,炽烈得让他想连同自己的皮血骨肉都跟秦沙融为一体……
紧搂秦沙的双手逐渐潮湿,凉凉的,不像血水,池梦蝶心中一动,抱着秦沙坐起身,见秦沙刚才所躺的地方已经湿透。
清澈的水就从刀柄周围汩汩涌出,已流满了土坑,漫上地面。
两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即绝处逢生的狂喜席卷而来。秦沙的声音都发了抖:「下面有泉眼,快!」
不等他说完,池梦蝶已拔起腰刀,在水源出口大力翻搅泥土,挖大缺口。
几次挖掘后,一股水柱冲破了薄薄的土层急涌喷出,顷刻便浇熄了两人身边的几簇火焰,又流向四面八方。
池秦两人的头发衣服,全被不断喷涌的水溅湿,却罔若未觉,执手相视而笑。
「祸害遗千年,我就知道你没这么容易死。」两人很有默契地异口同声调侃对方,怔了怔后,同时想到水牢时的情形,再也忍不住,大笑着滚成一圈。
◇◇◇
日落时分,遮蔽天空的浓烟终于慢慢散去,山林间仍有多处火苗尚未熄灭,还在焦枯的土壤上跳动。
池梦蝶和秦沙浸在瀑布下的水潭里搓洗着满身的泥垢烟灰。擦干净头发后,池梦蝶走到秦沙身后替他擦背。剑伤极长,幸好并不深,虽然流了许多血,却没有伤及要害。
两人手头没伤药,池梦蝶只能将伤口清洗了事,包扎妥当后,他从背后抱住秦沙,在男人脖子上亲了一口,没有遗憾地道:「日后你背上就要留下条疤痕了。」
一条疤痕换个心上人,赚到了。秦沙低笑。
两人相拥着在水中温存良久,眼见天色全黑,才相继上了岸穿起衣物。
朱天正午拔营,营地上除了马粪,什么也没遗漏,池梦蝶安顿秦沙坐下休息后,找了一圈都没看到任何残留的食物,叹口气,走出数里路,去摘昨天白天吃过的红果。
等他捧着数颗果子返回瀑布旁,秦沙合衣而卧,已经睡着了。
池梦蝶见他神情委顿,脸色也十分苍白憔悴,就没叫醒他,蹑手蹑脚往男人身边一坐,吃了几颗果子后也不知怎的,发起呆来。
身陷火海的时候,他也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可如今两人劫后余生,许多池梦蝶原先未曾细想的问题都随之而来。他将秦沙当成可以同生死共患难的唯一,然而秦沙呢?
男人对他的心意确实显而易见,假不了,池梦蝶并没有怀疑,只不过秦沙口口声声念着的那个冰妹,像块无形的大石头,堵得池梦蝶心口发闷,连咬到嘴里的果子也酸涩无比,难以下咽。
池梦蝶知道,自己吃醋了。
◇◇◇
他的不安在几天后便得到证实。两人内力刚恢复,秦沙就不顾背部才结起薄痂的剑伤,决定回永稷。
「我们已经耽搁了好几天,再不走,我怕……」秦沙没再往下说,满脸的焦虑便足以让池梦蝶心情跌落到谷底。
即使现在就走,光靠两条腿,想追上朱天的队伍也不可能,池梦蝶想直说,又不忍心泼秦沙的冷水,缄默一阵,最终直视秦沙双眼道:「那就走。不过得先把话说清楚,救出句屏皇后之后,你究竟要我还是要她?」
怕自己的话不够份量,他又恶狠狠地威胁道:「你想好了再说,要是出尔反尔,老子阉了你!」
「当然是要你。」秦沙啼笑皆非,还当池梦蝶这小笨蛋担心妹子秦冰容不下他,拍了拍池梦蝶的肩膀,道:「冰妹从小就最听我的,绝不会阻扰你我。你尽管放心。」
从小?池梦蝶心头一惊,难道那骚包跟秦沙还是青梅竹马,最后却嫁入宫中,还跟秦沙藕断丝连互通款曲。一定是这样没错!他越想越不舒坦,但自己跟秦沙结识在那骚包之后,实在没什么理由去指责秦沙以前的风流情史。
算了!堂堂男儿,怎么能像个娘们一样小家子气让秦沙笑话呢!池梦蝶咳了一声,点点头,把所有的不快收进心底。
两人采了些果子,又砍木材做了几个蓄水的罐子,装满清水,踏上回永稷的路途。
◇◇◇
归途秋意瑟瑟,大地仍和两人来时一样荒芜,遍无人烟。两人携带的果子清水很快告罄,池梦蝶和秦沙便捕猎鸟雀为食,倒也没有饿着。
两人急着赶路日夜兼程,行走多日,这天傍晚抵达距离永稷百余里的一个小城池。为掩人耳目,两人进城前已用烂泥草汁将面孔涂得脏兮兮的,守城兵将只当池秦两人是普通的灾民,随口盘问了几句就放两人进城。
池梦蝶还没看出端倪,秦沙却发觉城楼上原本绘着红日金蛟图案的句屏旗帜都换成了黑旗,暗自心惊。入城后急忙找了户农家借宿,一打听,才知道这城池十天前已被朱天的叛军攻占。
「义军是好人,进城就开了官仓,把狗官私藏的粮食银两发给大伙儿救命。我两个儿子都跟着朱大爷的义军上了永稷去了。要不是我老头子脚不方便,我也想去。」老汉说话唠唠叨叨,人却热心,特意煮了锅小米粥招待池秦两人,「你们也是从别地逃荒过来的吧,快吃快吃!」
秦沙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就赶去永稷,好不容易熬到翌日天明城门开启,便拖着池梦蝶继续赶路。
两天时光便在两人脚步中匆忙飞逝,这日过了晌午,都城永稷的巍峨城楼终于映入两人眼帘。
看清城楼上张贴的告示后,秦沙一路上所有的不详预感全变成了现实。
朱天已经攻下永稷,入驻宫城。
「上面说句屏皇帝兄弟都潜逃了……」池梦蝶边看告示边端详着秦沙的神色,小声道:「不过没提到句屏皇后,你看……」
事到如今,担忧也不管用。秦沙反而镇定下来,「进城再说。」
◇◇◇
卫应侯府恢宏如初,秦沙和池梦蝶远远经过,见门口把手的侍卫都是陌生面孔,心知府邸已被叛军进驻,绝不可能再回去。池梦蝶便领着秦沙来到他当初投宿的那家小客栈歇脚。
客栈大门虚掩着,里面一个客人也没有,只有几只苍蝇有气无力地飞飞停停。一个店小二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被池梦蝶在肩头轻轻一拍,那人睡眼朦胧地抬起头。「谁啊?」
「小吴哥,是我。」池梦蝶擦掉了半边脸上的污垢。
小二揉了揉眼睛,做到跑堂迎客的伙计,认人的本事本来就不差,何况池梦蝶又是少见的美男子,小二一下就想了起来,热络地招呼他和秦沙入座,端上一壶热茶问起池梦蝶这几天的行踪。
「我跟这位朋友去了外地谋生,转了一圈没赚到银子,还把本钱给赔了,只好再回来碰碰运气。」池梦蝶抹了把灰,再次把自己涂成花脸,随口扯个谎,不见别的伙计,奇道:「怎么就只有你一个人?」
小二叹气:「义军还没打进来,掌柜就收拾细软回乡下老家避难去,留下我一个看着这家客栈,说是等太平了再回来。我看,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
他看了看池梦蝶和秦沙,道:「城里的各家铺子现在都给义军接管了,我这里也一样,每天都有义军的人过来盘点。你们想做买卖恐怕行不通,不如就先在我这里落脚,过了风声再说。啊,对了,我听说义军正在招苦力重修皇宫,虽然是苦了点,不过还能吃饱饭。你们若肯干,等今天盘点的人来了,我替你们说去。」
池梦蝶和秦沙对望一眼,点了点头道:「那先谢谢小吴哥你了,就不知道成不成?」
「包我身上。」小二说得兴起,把胸脯拍得当当响。他是个健谈之人,许多天守着门可罗雀的客栈,早闲到发慌,也不管池秦两人爱不爱听,一个劲地说个不停,听到有人推门进来,才停了话,「来了!」
来人四十来岁,身材瘦弱,手里还拿着笔墨账簿,像个读书人的模样。向小二问起今天的营生,看到边上低着头的池秦两人,问小二:「这两个是?」
「是来投靠我的老乡。」小二赔笑道:「他俩什么粗活都能干,来都城只求找口饭吃,龚爷您也看到我这里养不活他们,您看能不能赏他们点活作?」
那姓龚的读书人朝池秦两人打量了几眼,「宫里重修,正缺人手,你们要是不怕吃苦……」
池梦蝶和秦沙忙道:「不怕不怕。」
「那就跟我来吧。」
◇◇◇
半个时辰后,池秦两人已经站在了宫内,跟数以百计的汉子一起挖泥挑担,填埋御花园里的九湾明湖。
这边填得热火朝天,另一边也围着大群人,在开挖新的湖泊。远处数座宫宇已被拆毁,匠人在平地上另起高楼。
秦沙看这阵账,知道这若不是出自朱天自己的意思,便是朱天受了术士指点,要大兴土木改变皇宫原本的风水格局,破尽殷氏帝王气数。
殷氏若灭,秦家的世代富贵也就到头了……秦沙心底微叹,惆怅难免,却并没有太多不甘心。毕竟花无百日红,有盛必有衰,秦家享了百来年常人欣羡的权势荣华,也该知足了。
他现在担心的,就是妹妹秦冰母子俩,不知是否和殷长华一同逃离了永稷,还是落到叛军手里,甚或已经……
秦沙不敢再想下去。
「开饭了!」监工的头头一声吆喝,众人纷纷停下活,争先恐后地冲向刚送到的大桶米饭和菜肴,上千人你推我挤,惟恐慢了一步抢不到饭菜。
秦沙朝池梦蝶使个颜色,趁乱离开工地。
第九章
通往净慈园的碎石小径一如池梦蝶记忆中曲折幽静,路面落满了半枯黄的叶子,在晚风里打着旋。未近庭院,淡白的塔香烟雾已袅袅散逸,染上落日烟华。
几个侍卫手扶刀柄,正在净慈园周围来回搜巡。
秦沙和池梦蝶借着树木遮掩潜进,见到有侍卫把守,他心情反而有所放松。既然朱天安插了人手看守,可见秦冰多半被禁足净慈园内。
「我去引开他们,你负责救人。眼角有颗暗色小痣的就是皇后。救不了千万别恋战,客栈会和。」秦沙心知池梦蝶身手比自己更胜一筹,便把搜救的重任托给池梦蝶,低声叮嘱完,他折了段树枝弹指射出,自己足尖力点,身如离弦之箭朝树枝相反的方向急跃纵出。
「谁?」侍卫们只见两道影子向两侧飞快移动,发声大喊分成两队,分别追去。
池梦蝶看准了时机,提气一跃,像片轻巧的叶子飞过高墙,飘落中庭。
园内寂静,看不见半个侍人的身影,却有朗朗读书声从间屋子半开的窗户里传出。声音清脆稚嫩,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