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包容足以让他用一生去感怀。
“我回来只为一件事。”广域定定的看着孤鸿满是戾气的血色眼眸,平静道:“孤鸿,最后一次我任你调遣。”
原以为自己这么做孤鸿至少会收敛一些脾气,谁知他只是惊愣了片刻,怒意更甚,压抑的胸膛激烈的起伏,只听他哑着嗓音,从齿缝你挤出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广域喃喃自问,避开孤鸿复杂的噬人眼神,轻道:“为所有人。”
为所有人?终于有所改变,不再是那恒久不变的“为天朝”了?这么些年他早就听腻了那三个字。
“你说要听我调遣,就是不论是什么样的命令都会遵循了?”孤鸿反问着,他的怒气似乎退去不少,只见他略是凝眉思索,一抹不怀好意的冷笑浮现唇边:“那么我要你对付轩辕无极,你也毫无异议?”
见广域脸色一如既往平静自若,仿佛早就料到了他有此提议,孤鸿有些狼狈,恨恨道:“好!就如你所愿,最后一次……等着朕的皇令吧。”
不知是否是错觉,孤鸿转身前那疾速一瞥似乎充满了决绝悲伤,让广域的心猛地一跳,一阵抽痛。
孤鸿将他安置在了身边,然对外界却是绝口不提他的存在。
而汾河的另一边,轩辕无极几次出兵挑衅,孤鸿都置之不理,只下令严守城池,看不出有让广域挂帅的打算,他的举动实在是令广域费解。
这日,轩辕无极终于被孤鸿只守不攻的策略激怒,彻底失了耐性,领着西秦大军对天浴城展开猛烈进攻。
苦战从晨曦一直持续到黄昏,直到轩辕无极下令收兵。
惨烈的伤亡让双方将领都为之侧目,天浴城的状况更是令身为主将的楼亦云忧心。他们再经不起如此激战,照此情形,下回兵刃相接之时就是城破之灾了,想必轩辕无极也明了目前天朝的军情,他是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
望着孤鸿所在的府邸,楼亦云眉头皱得死紧。
陛下,为什么不让王爷出战?
孤鸿面朝城楼方向挺立着,一动不动,宛若岩石,脸色犹如蜡像般毫无表情,仿佛刚结束的生死大战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他反常的冷漠让广域心惊。
“这么下去天浴城撑不了几日的。”走至孤鸿身侧,广域皱眉道。
孤鸿像是才发觉广域的靠近,转头看了他一眼,漆黑的双眸平静而幽深。
“你打算怎么办?”广域再无法维持冷静,扯着孤鸿的衣袖,迫使他面对着自己。
“你觉得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可以施展么?”孤鸿淡然道。
广域愣了愣:“你不准备借助我么?”
“你不会以为我真要你出战轩辕无极吧。”见广域一脸的不可置信,孤鸿无奈的笑了笑,眉宇间难掩淡淡的哀伤:“你觉得自己的身体状况适合带兵么?何况,我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算了,再多说也无意,进屋吧。”
此刻的孤鸿与前些日子的暴戾冷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那种放任战局恶化的消极怎么看广域都觉得他是在自暴自弃。
“孤鸿,你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就一次,不能对我敞开心胸么?”孤鸿也算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为什么越是年岁增长,他越是紧闭心扉。“咳咳……”
“小心!”见广域情急之下一阵猛咳,孤鸿忙扶住他摇晃的身子,看他仍是执着的盯着自己,孤鸿突然问出一个令广域措手不及的问题:“这一年你过得好么?”
他过得好么?
远离责任、过往,是从未有过的畅快舒心。
从广域的神色里,孤鸿看到了答案,轻叹一声,道:“跟我进来,‘如花’的解药在我房里。”言语间早就没了刚见面时的冷酷无情,竟是分外轻柔。
看着广域将解药服下,孤鸿方舒了口气:“你多次强行运气压制‘如花’毒性,现在虽服下解药,但因其药性本就发挥缓慢,所以,你得好生调养一阵才行。”
广域脸色青灰的看着他,极力调整着呼吸,沉重的喘息声一下下敲击着孤鸿的心。
见他这般痛苦,孤鸿不免有些懊悔,早该拿解药出来的的。只是想到广域离开的一年音讯全无,他又恨恨难平:“你,活该受这苦痛。”
广域苦笑。
“你老实告诉我,如果不是轩辕无极大军犯境,天朝告急,你,是不是根本不打算回来?”孤鸿瞪着广域的眼里有恨,更有诸多他读不懂的情感。
“你已经恨我至斯了么?宁愿死也不回来跟我拿解药。”孤鸿既是自嘲又难掩悲哀,“我……”微微颤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有千言万语,最后终是没说一字。
“我们不说这个。”广域抚着额,怎么解药喝下去功效未见,头反倒越来越晕?
孤鸿见状压下心里满满的苦涩,轻轻的将他扶到自己床上,“你累了,休息一下吧。”
“不……孤鸿,告诉我你心里的真实想法,对天朝、对我。我要你亲口说,别让我揣测了。我这么不值得你信任么?”广域努力睁着眼,不让孤鸿的脸变得模糊,“你在解药里还放了什么?”
“没什么,一点安魂香而已,可以助你好好睡上一觉。”掰开广域紧握着他手腕的五指,孤鸿在他耳边轻声道:“睡吧,醒来也许什么难以解决的困境都不存在了。”
广域最后听到的就是孤鸿这声轻柔的低语,模糊的双眼看不清他的脸,唯一映入脑海的是孤鸿斜飞的俊目力那份决绝。
看着广域不甘愿的沉睡,孤鸿静静坐到床沿,修长的大手紧紧握住广域手掌,俊美的脸上展出一抹挚诚笑意。
很多事情他以前不说,现在,更没必要让广域知道。
76.孤鸿的独白(一)
我叫孤鸿,孤独的孤,鸿鹄的鸿。
这是母后取的名字,她说鸿鹄志远,而举凡成大事者都注定孤独。她希望我配得起这个名字。
我是天朝皇宫里最为尊贵的皇子之一,另外一个是我的兄长淮翼。不要以为是皇子就都一样,皇子之中也有着极其森严的等级,我和淮翼是皇后嫡出,注定非一般嫔妃所生的孩子能够相比。
不知道为什么,父皇和母后对我很是偏爱,连身为皇长子的淮翼都无法跟我比。
但是我的快意和无忧只延续到五岁。那年母后薨逝了,皇宫里有天下最高明的医师,但是却仍无法挽回母后如花的生命。御医说母后病在心魔,无药可医。
我不懂。
母后薨逝后,父皇对我更加疼爱。可是,他身为一国之君,有太多的政务要处理,所以,即便他再喜爱我,我也不能常常见到他,大多时候陪伴我的都是鸾凤宫里的宫娥。
渐渐的,我的身边开始发生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先是我的寝宫鸿鹄殿出现死老鼠,然后我喂养的小青鸟也不见了,后来侍婢春雨在给我铺床的时候发现它居然血淋淋的在我被窝里。
我开始觉得害怕,父皇知道后派了很多侍卫到鸾凤宫,但是平静的日子只维持了一段时间。不久,奇怪的事情又不断在我身边出现。直到有一天春雨死了,吃了本该是我吃的点心,七窍流血!我吓得大病,父皇震怒。等我能下床的时候,听说很多人因为这件事死了,我更加惶惶不安,几乎不出寝宫,我很怕有一天也会像春雨一样突然惨死。父皇想了很多办法逗我开心,但结果都不成功。
我变得很容易受惊吓,然后卧病不起,经常做噩梦。一点小小的风吹草动都可以使我恐惧的大哭大闹,父皇束手无策,只能看着我消瘦憔悴。
整整两年的时间,我几乎未踏出鸾凤宫。
直到有一天父皇抱着极力挣扎的我到御花园里,久违的新鲜景色让我既害怕又有些雀跃。也就是在那里,我见到了两年多没见的二哥广域。
广域是云锦贵妃的孩子,只比我大了几个月,母后未逝时我们也常常见面,但并不亲密。
两年不见,广域的变化很大,就如同我的变化也很大一般。
他正在御花园里跟禁军比武,虽然还不是侍卫的对手,但一招一式已渐显锋芒,迟早会是另众人侧目的骄子。
看着他灵活的动作,强壮挺拔的身影,我自惭形秽。
他见了我和父皇,马上就跑来了,淡淡的朝我笑了笑,叫我皇弟,声音平静温和。那一刻我突然不再觉得不安。
自那之后,我开始希望能时常见到广域。
我知道他每天都会在驭剑房里练武,所以我壮着胆子偷偷去看。有一次我不知不觉在那昏暗的角落里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置身豪华柔软大床上,广域正在一旁认真的练着书法,安静平和的气氛让我忍不住流泪。
我跟广域是这样熟悉起来的,我本能的喜欢在他身边,他的眼神明亮而坦然,跟皇宫里其他人的晦涩闪烁不一样,让我觉得安全。
我越来越依赖他,简直不敢去想象如果哪一天没有见到他自己会怎样。还好,广域每天都会按时到鸾凤宫里接我,我们一起玩耍,一起读书,有时他会带我骑马,教我习剑。
我依然记得他第一次抱我上马,温柔,小心翼翼的将我圈在怀里,缓缓的驱马奔跑,我一点都不觉得害怕,我知道他不会让我受伤。
我终于逃离了恐惧,父皇看我的状况逾渐好转,也甚是欣慰。
然而,我身边的怪事,不,应该说是那些蓄意害我的恶毒计谋又频繁出现了。但是,那些人显然小看我了,我已经不是那个容易受惊生病的孩子。
广域会在玩耍的时候轻描淡写的跟我讲宫里那些藏在暗处的黑手,他教导我如何回避这些常人难以察觉的危机,学会保护自己。我不知道他怎会懂得这么多,他分明比我大不了多少的。
在广域的教导下,我看到了许多以前不曾注意的事,这座皇宫远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富丽堂皇,美若仙境。
当我渐渐地接受现实,成功的识破一些阴谋,以为自己可以冷眼看待浮华底下的险恶,皇宫里的一桩惨剧让我知道自己还太天真。
那次是怎么到达月影宫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广域正要教我擒拿术,突然就听到女子凄厉的哭喊声,然后几个内侍匆匆跑出月影宫,为首的那个怀抱着明黄色的包裹,全然不顾身后哭的声嘶力竭的月华贵人。
所有皇子在婴孩时期都会用明黄色的襁褓,稍微长大后就必须换掉,尊贵如我和淮翼也是如此。我知道月华贵人刚刚诞下九皇子,这本该是值得庆贺之事,就不明白眼前这幕是怎么了。
我看向广域,只见他脸色青白,表情不是平静而是漠然,悲伤,他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望着那些内侍远去的方向,心下一阵恶寒,不由自主的浑身发抖。
广域将我我在怀里,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他的怀抱温暖有力,可是仍然无法阻止我不停的颤抖,月华贵人悲痛欲绝的哀嚎一直萦绕在我耳边。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皇子非自然的夭亡,在以后的几年里将会有更多的异母兄弟无声无息的死去,只是那时我已经不会再为此而惊恐,那时我已经彻底领悟了这皇宫里的生存法则,并且活得如鱼得水。
广域把我送回鸿鹄殿,一直陪着我。我只记得自己缩在他怀里不停的哭泣,只到再哭不动,沉沉的睡去。
我的心也许就是在那时开始变得冷硬。而真正促使我成长的是皇家猎场里的那次遇袭。
十岁开始广域在皇家猎场里练习骑射,我总是缠着要跟他一起,刚开始他不同意,我知道他是怕我有危险。后来我说不管哪里,危机无处不在,只有在他身边我才最是安心,广域听了便不再反对。
那日,我站在一旁看广域策马、拉弓、放箭,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刚猛中不是柔韧,配着他马上傲然的身影,看得我几乎迷醉。
一只母鹿出现在我的视野,灵巧的身姿一晃闪入树林,我翻身上马,追逐而去,我想在广域面前表现一下。
广域见我没入树林,立刻驱马紧随我身后,我很是得意自己暂时的领先。然后,我突然听到周围有羽箭破空的声音,身体被一双手臂紧抱着从马背跌落到地上,等我回过神来,就见广域伏在我身上,脸色发白,咬牙问:“你有没有受伤?”
我惊愕的看着从他左肩滴落的血迹,心如刀割。
幸好侍卫们及时赶到,危机才得以化解。这件事让我好长一段时间心有余悸,我不是在为自己担忧,而是为广域。
这是我第一次为别人的安危忐忑,我不想广域有事。
我开始思考有什么是我能为他做的。
若论武艺,广域是众人眼中的奇才,而我起步太晚,想要在武行方面助他是不可能的。所以有一段时间我努力修文,想着也许将来可以在谋略上对他有用。可是我很快发觉,这样是远远不够的。
皇宫里的危险常常隐匿而错中复杂,阴谋从来都是环环相扣,陷阱接二连三,有人可以耗尽一生的心血只为设一盘杀局。
这样的敌人才是真正令广域堪忧的,才是我所要应对的!
十二岁,我终于知道自己要走的路在哪里。
只有拥有了一片天地,一方势力,我才能在险恶的宫闱斗争里独立生存,这是保护他人最起码的条件。
我开始专注于每一种才能的修学,史书、兵法、骑射、刀剑、治国之道、驭人之术,文武兼修。我在众皇子中大放异彩,师傅们赞赏我是世间难得的治世之才,父皇却只淡笑不语。
我并不满足于眼前所有,庞大的人脉和实力是必须的。
当有了想要守护的东西,人的心会变得坚强、狠辣,尤其身在帝王之家。
我完全脱胎换骨,在自己选定的道路上不遗余力的前进。广域诧异于我的变化,却也了然,依旧对我很是关爱。
其实,他不懂我为谁改变。
十五岁,广域奉命随军,从此他很少在宫里常驻。如果早知道会如此,帮他饯行的那天我不会因为要彰显自己的沉稳而刻意表现的那么礼貌。
他第一次出征就立下奇功,同时也因为初次上阵而负伤不轻。我在皇宫里得知这个消息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
第一次质疑自己当初是否不该选择朝堂作为守护他的筹码,而应该磨练武艺,那样的话就可以伴他左右,一起面对战场上的血雨腥风。
只是抉择已经做出,我没有退路可走。
我加紧着步伐,唯有在最短的时间内掌握最大的权势,对广域才是最有帮助。他远在边境,艰苦作战,我不能容许朝堂之内任何人对他不利!哪怕是一句含沙射影的评论都不允许!所有意欲在父皇面前诋毁广域的人,我都会事先除掉!
短短几年之内,和我为外人称道的驭人之术相比,我的狠辣冷酷闻名天下,更让朝堂惧怕。
有朝臣开始在暗中联合,在父皇面前弹劾我。对此,我不顾一屑,因为我从来不会让能撼动我地位的阴谋有展开的机会。至于那些老臣们无力的抱怨,就随他们在父皇面前发泄好了。
只有一次,我差点丧失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事后我考虑了很久,我认为原因在淮翼,他被牵扯进来了。可我想不明白父皇怎么会为了那个他冷落了多年的长子降罪于我。那件事后,我决定在没有掌握足够势力之前我会尽量不与他有牵连。
十八岁,我和广域都到了封王的年纪。
广域因为在军事上的才能,又屡建奇功,受封镇国王。不久之后,那个封号令天下震动。其实我知道他的能力不仅仅在战场上出色。
而我,则受封太平王。
我们都搬出了皇宫,有了自己的府邸、封地。真正可以雄踞一方了。
我受封那日,广域远在边境,可他轻装简从,一路飞奔回来,说是面圣禀报边境形势,但是我不这样认为,他是为我回来的,虽然多年不曾亲密在一起,虽然他不曾明言,但我坚信如此。这个不善表达情感的二哥总是用行动告诉我他对我的关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