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李德元已经完全沉浸入幻想之中了。然而白日梦并未能持续多久,就被一阵熟悉的"咕--"声惊醒.平复了嘴角的弧度,他无奈地低了头,望向自己瘪瘪的肚子。再望望日头,己是过了正午,这也表明,他已经超过了一天没有吃到饭了......
身无分文,更是被腹中空空的饥饿感所折磨,李德元再也没有心思顾及自身形象之问题,耷拉著脑袋,却又不知该何去何从,只有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像孤魂野鬼一般在大街上俳徊......
夕阳渐渐染红了街道,路边悬铃木的叶片,也被镀上了一层橙黄的颜色.依稀可以看见远处的人家,烟囱中冒出袅袅轻烟,在暮日的映照之下,显得格外柔和而温暖.路边的行人渐渐少了,小贩们也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家吃饭去.
街道渐渐变得沉寂下来,与周围行色匆匆的路人相比,李德元的步伐显得飘悠得过了头.抬头望了望那一轮橙红的温暖日轮,他强打起精神,念了一曲《少年游》"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本想靠著吟诗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可是胃袋空空的感受,让他念不下去了.再望那轮暮日,李德元再顾不上什么风雅,只能低垂下脑袋,以一种呓语的声调道,"唉......夕阳日暮,好大的咸鸭蛋黄呀......"
就在这时,一阵酥油的香味飘进他的鼻中.李镍元循香望去,只见那是路边的一个烧饼摊子,小贩正打算收摊回家,却还有三个烧饼尚未卖出,正愁得直吆喝.眼看牵德元那两眼珠子都快蹬在烧饼上了,小贩连忙拉生意:"这位客倌,可要烧饼?两文一个,又香又脆!"
李德元描了摇头,忍著诱惑,硬生生命令自己将头偏向一边,这才在小贩的视线范围之外,吞了吞口水.然而,心中虽然命令自己切不可再去想那烧饼,但步子却是怎么也迈不动了.只是定定地站在那边,别扭地将头撤向一边,背对这烧饼摊子.
这秀才真是奇怪,莫不是读书读得呆了?!望著李德元的背影,小贩不禁产生这般纳闷。与他抱有相同之疑问的,还有站在街角的另一个男人.
那人便是张赛虎了。在街上巡逻转悠了大半天的他,刚准备收工,就见到了那蠢秀才站在人家烧饼摊子面前迈不动步子的场景.连想都不用想,他便立即明白了那呆子此时的困境:身上连半个铜子都没有,在街上晃悠到现在,想必已是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那个蠢秀才,真是呆到了家了.心中一边做下如此评价,张赛虎一边转过了身子,打算来个视而不见:他才懒得管那书生,关他屁事!可是,走了没两步,却又不由自主地停住了步子.烦躁地以一只脚点著地面,终于,他"噌"地回过头,大步朝那个方向走过去。
"老子全要了!"
背对烧饼摊又低头盯著地面的李德元,突然听见背后穿来-个熟悉的声音.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正撞上那一身红衣的恶人面孔:"喏."张赛虎将热腾腾的烧饼递在他面前.
"......"李德元呆了一呆,怎么没有想到那家伙竟然会如此好心,想也没多想,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可是却又在空中硬生生地停住了:就是这个家伙害得他毁了书卷、丢了包袱!读书人要有骨气,怎么也不能要嗟来之食.
这么想著,他又强迫自己别过了头去,不去看那诱人的烧饼.可是,那香味还是不可避免地飘入他的鼻中.不行!要坚定立场!要有骨气!他如此在心中一遍遍地对自己重复.可是,呜呜呜,他好饿啊......
"不要拉倒!"看对方那副不死不活的样子,张赛虎敛了眉头,不禁心中有气:难得他愿意帮他,那小子倒还不领情!二话没说,他将三个烧饼叠成-摞,同时塞进了嘴巴.这小子不吃,他吃!
正当张赛虎吃得开心的时候,李德元也在心里进行著艰苦的心理挣扎:大丈夫威武不能淫.贫贱不能屈!怎么可以吃仇人递来的食物呢?!耶?!对了,他是仇人!那他把他吃穷了最好,不就是报了仇么?不吃白不吃,他这不是屈服,也不是没骨气,他这是报仇呀!
李德元心下大喜,终于找到了名正言顺的借口.可当他偏过头去,刚准备接过烧饼之时,一抬头,却发现张赛虎将最后一口也丢进了大嘴。
"啊--"李德元惨呼一声,登时耷拉下脑袋,没了言语,只是心中在滴血;呜呜呜呜,他的烧饼啊......
"谁让你不吃来的?你不吃,老子吃."张赛虎斜眼睨他.如愿地看见那蠢书生一副生不如死的惨痛表情:哈哈,这书生这副蠢样子,倒很趣啊!
"你......你你......"虽然很想痛骂他一顿,但是无奈腹中空空,没有半点力气就连脑袋的运转也失了水准.所以,李德元只能气得涨红了脸,"你你你"了个半天,却愣是一句其他的话都说不出来。
看他一张脸涨得通红,气愤难平的样子,张赛虎越发觉得好玩起来,好整以遐地抱著手臂,以看他的表情为乐:"说啊,老子怎么了?!"
然而,未等李德元想到什么说辞,只听"咕--"地熟悉声音,再度不合适宜地响起。登时,他只觉得颜面尽失:在谁面前丢人不好,偏偏在这头莽熊面前丢了面子。这让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一辈子再也不出来见人才好.
"哈哈!"看到对方那又羞又愤的表情,不知为了什么,张赛虎只觉得心情大好,禁不住大笑出了声.
那笑声直麓得李德元耳朵发疼,刚想暗骂这莽熊忒地可恶,可下一句
又让他觉得这对方的声音宛若天籁一般---
"走!老子心情好,请你吃饭!"
微微的热气蒸腾,熏上李德元的眼睛,热乎乎地让他觉得发酸.透过哪迷蒙的气息,望向那一碗阳春面,只见翠绿的青菜叶子铺在上面,一颗金黄的荷包蛋好像太阳一般耀眼。在灯烛的映照之下,那面汤上浮着一层淡淡的油光,折射出五彩的色泽.
李德元吞了吞口水,眼珠子几乎瞪出来黏在面上.可是转念一思忖,毕竟是别人请客,主人都还没动筷子之前,他还得谨守礼仪,保持君子风范.
然而,那张赛虎怎知道李德元想的是什么?见他明明一副馋得快要扑上去的样子,可偏偏就是不动筷子。张赛虎大奇:"你怎么不吃?"
"我......"李德元刚开口,就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是咕咕隆隆的,听不真切.他吞了吞口水,清了清嗓子,强迫自己不去看那碗诱人的阳春面,"我......我不饿."天知道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受到了何等之折磨.
幸好这样的煎熬并未持续太久。当店小二将一碗牛肉面端上来的时候,张赛虎才不理会什么风度一说,卷了袖子,抄起筷子就往面碗里戳.他夹起一块牛肉,毫不含糊地塞进了嘴里,咂吧了两下嘴就吞进了肚.
看见对方吃得痛快,李德元也连忙拿了筷子,先夹了一缕白胖胖的面条丝往嘴里送。这一尝,便让他的意志力迅速而全面地瓦解崩溃。再也顾不得面子了,他的筷子就没有停过,三下两下就把一碗面吃了个干干净净.末了,还不忘端起碗来,把面汤也喝了个一滴不剩.
从小到大,李德元这辈子就从来没有吃得这么快过.望著光滑滑的大海碗,他突然觉得鼻子一酸.缩起袖子,用袖口慢慢拭了拭眼角的泪珠。
这个动作引来张赛虎的侧目。夹了牛肉的筷子停在半空中,他皱了眉头,疑惑地问道;"好端端地,你哭个什么劲儿啊!?没吃饱我再叫一碗就是了."说完,他就伸手要唤小二过来,却被李德元拦下:"不,不用了,我吃饱了."他缓缓垂下脑袋,一脸丧气样,"我哭,是因为自觉能力不足,正在自责......"
"啥?!"张赛虎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直把眼睛蹬了个铜铃似的,半晌才回过神来,"吃个面你还自责个屁啊!还淌猫尿,你丢人不丢人啊?!"说完,不再去管那个蠢书生,继续吃起面来.
不理会对方的粗俗语言,李德元望著空荡荡的面碗,小声道:"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面,心下甚是感动,更有冲动为之吟诗一首......"说到这里,他又苦恼地耷拉了脑袋,"可......可是......想我苦读十余载,却从来没有学过如何描绘阳春面之美味的诗作......我......呜呜呜呜呜......我吟不出来"
"噗!"
张赛虎-时把持不住。硬生生将口中嚼了个稀烂的面条全书喷了出来,正喷在对面处于伤感之中的李德元身上.
没料到被这等"天女散花。给淋了个满头满脸,李德元震惊之余,竟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顶著一头狼藉蹬大了眼睛错愕地望著前面的莽汉。
看着李德元的脸上沾满了自己嚼了半截的面条,头上还滴答着自己喷出去的面汤,张赛虎虽是觉得有所愧疚,可嘴上还是硬著不松口:"你自找的!谁让你说什么不好,偏偏说要为一碗阳春面做诗?笑死老子了!你这蠢书生莫不是读书读得傻了吧?"
面对张赛虎的狡赖,李德元只是怔怔地说不出话,半晌之后方回过神来。而后,不仅悲从中来:打小二十年中,从来没有像这两天一半凄惨过!而罪魁祸首,都是面前这头莽熊!好容易刚刚才吃了一顿饱饭,却又遭此截祸,弄得-身邋遢污渍,哪里还有半点读书人的清朗神采?!
思及此处,李德元忿忿地蹬了一眼对面的人。可是转念-想,今儿个若不是这头莽熊,自己怕是连这顿饱饭也是吃不上的了。于是,他又觉得矛盾起来,不知是该愤恨还是感激,更不知自己这般落魄模样,该何去何从。
见他一直不说话,张赛虎敛起眉毛,只觉得说不出的烦躁.虽是觉得这书生忒地麻烦,真是懒得管他!但是,看着他拿半死不活的迷茫表情却又觉得有些不忍----呸!什么"不忍"?笑话!这家伙的的死活干他屁事!他只是看不惯哪孤魂野鬼的样子!对,只是看不下去而已!
三两下将碗里剩下的牛肉面吞了个干净,张赛虎唤了小二结帐,随即,他直起身来,一把抓住李德元的肩头,将他拽了起来.
"你......你你...你想要做什么?"被他凶神恶煞一副拿人犯的架势所吓到,李德元拾起头望他,战战兢兢道.
"少罗嗦......"张赛虎心烦意乱地冲他吼。但刚-低头,却见他十足被吓到的表情,于是又忍不住缓了口气:"你这蠢书生,不是没有盘缠么?再说,你这一身脏衣服,总该找个地方洗洗吧!"
耶?!这莽熊到是挺好心的嘛、李德元惊讶地望着他的侧脸,那挺拔的鼻梁,上扬的剑眉。粗犷的脸部线条,拼凑在-起怎么看都有种凶恶的气质.按理说."相由心生",这头莽熊,长得一副恶人样,可做事却也并非想像中那般冷酷凶残嘛。
渐渐地,李德元的唇边扬起浅浅的弧度.望著那个正一路拖着自己走的家伙,他苦笑著道:"那......那个......小生知道阁下是做捕快的.可
是,能不能麻烦您不要那么有职业习惯.将在下当作人犯-样拎着跑呢?"
"闭嘴!你管老子怎么着?!"张赛虎恼羞成怒,瞪来-记死光。然而,原本紧抓对力肩头的手,却松了开来.再也不看身后一眼,他大步地向前疾走。李德元不得不加紧脚步跟上,嘴角的弧度却逐渐扩大中,似乎有点了解这头莽熊了.死鸭子嘴硬。
"一回生二回熟"虽然这句话用在这里并不合适的样子,但当李德元跟著张赛虎走进那狗窝似的小屋时,却有着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好歹是有个地方过夜了。
比起早上的傻愕万分,现下的他显得平和了许多.在那莽熊"老子"长"老子"短,一口一个"蠢书生"的叫唤声中,李德元将沾上污渍的衣服换下。又洗了头发,擦净了脸。随即坐在桌边,-边等著头发晾干,-边发着呆.
"要是有本书就好了。"他不禁微微地叹息道.然而将过间屋子打量了个遍,别说是没看见书橱了,基本上连个纸制品都役有.所以他只得闲闲地趴在桌面上,盯著摇曳的烛火出神.
烛光轻曳,在桌面上投下深深浅浅的烛影.李德元就这样静静地望著那跳动的光亮,看着烛泪一滴一滴地滑下,落在小碟里,渐渐凝结.
当张赛虎擦完脸,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番光景:那书生一动不动地盯着蜡烛,表情迷茫到几近痴傻.烛光映在他的面容之上,将清秀的五宫映出淡淡的投影。
在刹那之间.张赛虎有点呆,不知怎地,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随即,也不知是什么感情在作祟,心头莫名地火起,他忍不住冲他道:"蠢书生!发什么白日梦!有空发痴还不如把床铺给理理!"
这句话将李德元从太虚之境拉了回来.他下意识地直起了身,转身过去整理床铺.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怎么他说什么自己就照著做了呢?就算自己的确是寄人篱下,也不能如此被人使唤来使唤去啊!他是读书人又不是下人!
这么一想,他便转过脸来,义正词严地申辩道:"虽然你是主人,但也不能如此使唤别人呀!虽说礼法有云:‘客随主便,.但我乃读书人,井非你请来的下人。能不能请你不要这么顺理成章地颐指气使呢?"
张赛虎抱了双手,斜眼瞥他:"下人能干,你就不能干了么?连铺个被子都要叽叽歪歪的,你所谓的读书人就是这般光做学问不干事的么?
李德元一怔,他所说的不就是"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的道理吗?没想到过莽汉虽然说话粗鲁,却也能说出这般道理.自知理亏,李德元再不说话了,老老实实地转过身去铺床。
一时间,屋中一片沉寂。张赛虎呆呆地望著床前那抹背影,看着他忙东忙西.他的脏衣服已经洗了晒著,所以他身上穿的是自己的衣服,由于身材差异颇大,灰青色的外杉松松垮垮地罩在他的身上,特别是肩膀根本撑不起来,看上去肥肥大大.看见自己的衣服给他穿成了这副光景,张赛虎敛起眉来,心道这蠢秀才到底有没有在吃饭啊,如此瘦弱.人都说秀才手无缚鸡之力,看来倒是-点也没有错了。
眼光流动之处,不经意间瞥见,在他长发末端,背后的大片衣服都被浸湿。张赛虎忍不住撇了撇嘴.一手拿起毛巾,走到李德元背后,把毛巾扔在他的头上:"把头发擦干先."
李德元吓了一跳,转过头来,正对上那张怎么看都像囚犯的脸孔,随即,他伸手取下毛巾,浅浅地勾勒起唇角,轻声道:"谢谢。"
"谢个毛?!"张赛虎跳将起来,大声吼道.可是眼却不由自主的瞥向屋顶,眼光游移不定:"我是怕你弄湿了老子的衣服!你少会错意了!老子管你死活?"
被对方突然的吼声惊到,李德元怔了半晌,然而片刻之后,唇边的笑意却逐渐扩大.轻轻拾起了手握拳。放在唇边掩饰笑容,他轻轻笑道:"你是属鸭子的么?"
"啥?!"这次轮到他呆了。
"我是说,你八成是属鸭子的,"笑意写在唇上,也映进了黑亮的眼眸之中,"就算煮得熟了,嘴却还是硬的。":
"......"望着那笑容,张赛虎半天说不出话来.随后才咕咕嚷嚷道:"读书人都是这么骂人不带脏字的么?"
李德元苦笑著摇了摇头。一边用毛巾将发尾擦干,-边看著张赛虎接过他的工作,三下两下就把床铺整理妥当,边整理还边道;"看你笨手笨脚!连个床都铺不好!真不知道读书都读到哪个狗肚子里去了!老子都比你强!"
若在平时,李德元定是要生气反驳的.可是这时,他却只是垂下了脑袋不作声."百无一用是书生",今儿个他可是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了。虽然诗书满腹.可却是填不饱肚子的.饿得头昏眼花之时,满脑子都是香喷喷的烧饼,嘴里还能吟得出诗来?好容易填饱了肚子,可一回忆起来,这唐诗宋词千百首.竟是没有半首是损述一碗阳春面之美味的.若是没有这莽汉,今晚怕是还要露宿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