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明知道他不会领情,可是李德元还是衷心地向他道了一声谢,"你可比那徐老爷要好心多了."
"徐老爷?哪个徐老爷?"张赛虎疑惑地问道.
"那个晋城第一大善人啊,"说到这个,李德元忍不住吐起苦水来,"还说什么好人,还说什么富翁,还说什么书香门第?怎地如此轻贱读书人?!孔曰成仁,盂日取义,便是不打算帮忙,也不该如此出言侮辱,竟说我是穷酸秀才,这也欺人太甚了......"
"你去干什么的?"张赛虎也不跟着接口抱怨,反而打断他的话.
"呃......"被问到这个问题,李德元不禁支吾起来,红著脸道,"呃......我去......我去......去借......借盘缠......"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
"哼!活该!"张赛虎冷笑道,"这不叫‘穷酸秀才'叫什么!?借钱你还好意思自命不凡,拽得跟个二五八万似的?!"
"呜......"被他这一冲,李德元登时连抱怨的立场也没有了.虽然说得不中听,可这家伙倒真是一针见血地戳中他的痛脚,让他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被别人瞧不起,他只道对方没有眼光,有眼不识金镶玉!可若被这家伙瞧不起,他只觉得心头凉凉,要多懊恼有多懊恼.
思忖了片刻,李德元握紧了拳头,"反正离上京赶考之时还有段时候!我明儿个就在街上摆个摊子,帮人代写家书,赚足了盘缠再上路!孔曰成仁,盂曰取义,俗语云‘求人不如求己',我要自食其力!"
见他那副奋发图强的样子,张赛虎又忍不住冷哼一声,泼上-盆凉水:"连买个纸笔的钱都没有,老子看你哪儿去摆摊?!"
"呜......"这一句话戳破李德元的构想,让他登时泄了气聋拉了脑袋.
"老子管你死活?!"一边如此叫嚣,张赛虎却从衣襟中掏出几块碎银,放在桌上.然后看也不看,脱了靴子就钻进被窝之中,背过身去,再也不去看对方一眼.
望著桌上的碎银,看那烛火在桌面上投下不规则的影子,李德元怔怔地望著。慢慢地,鼻头就有点酸,一种莫名的暖意从心底升起:这个家伙呀......
然而,未等他在心中发出感慨,张赛虎扭过头来,冲他吼道;"你还有完没完?!还不赶快把灯吹了上来?!你不睡老于还要睡呢!"
"哦哦......"被对方吼得怔住,李德元下意识地应道.随即轻轻吹熄了腊烛,摸著黑探到床边,却不想一脚绊到了床榻:于是,整个人栽在床上,正横压上了张赛虎。
"没见过你这等笨手笨脚的蠢秀才!"黑暗之中,张赛虎咬著牙怒道。再然后,伸手-把将李德元提了起来.扔进了床铺内侧。
莽熊!李德元被他摔得七荤八素的,先前的感动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刚想暗骂他不知轻重,可是下-刻,却又分明感觉到,那家伙将身子往外挪了挪,给他多留出了些空来。
暗骂的言语登时融化在喉咙里,渐渐转为-句轻轻的"谢谢。"
"少罗嗦!你到底还睡不睡?!再吵!再吵老子就把你扔下床去!"
吼声如预期中的那般响起,声音大到直震得李德元耳朵发疼.一边在心中暗叹这莽熊的粗鲁大声,他-边又缓缓勾勒了唇角,在黑暗中绽开一抹无人可见的浅笑。
一天之前,只觉得那家伙的长臂恍若千斤大石,压在他胸口上,让他喘不过气来好像鬼魅缠身-般;一天之前,只觉得那家伙的气息,温温热热地喷在他的侧脸耳边,让他觉得难受万分,硬是让他怎么也睡不着,可是,仅仅过了十二个时辰,这一切就似乎变得可以容忍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家伙低低地打起了呼噜.再-翻身,手臂就"碰"一下锤在了李德元的胸口上.原本已经睡得迷迷糊糊的他,被这一下所惊醒,却是懒得与对方计较,合了眼继续梦周公去了.
这一觉睡得是又香又甜,自然是没有黑熊妖怪来打扰的了.可是,未到天明,大约三夏天的时候,就听"碰--"地一声巨响,直把李德元再度惊醒。
迷糊着揉了揉眼睛,正在思忖着那家伙伙不会是掉到床底下吧,就在这时,李德元突然感觉身侧一凉--!张赛虎直起了身子,冲门口大骂一声:"哪个混蛋龟儿子敢吵老子睡觉?!"
"碰--"又是一阵巨响,再然后,便是一阵火光通明.李德元好容易清醒过来,最先见到的,是张赛虎张大了嘴巴活像见鬼-样的表情.正觉得奇怪,李德元探了脑袋,越过张的肩膀看去:这一看惊得他同样是目瞪口呆,宛若石化:满屋子的官兵,个个拿著火把,表情严肃.而中间站着的那个,穿著红色宫服.大腹便便.一看就知道是个当官的.只是面色铁青,死瞪著张赛虎不放。
张赛虎这才意识到,刚才一时嘴快,骂了句"龟儿子"。这下可糟,骂到县太爷头上去了。呆了半晌,他只好陪笑道:"王大人,您怎么来了?"
那王大人冷冷"哼"了一声,也不答话,一抬了手,招呼众官兵上前:"捉奸在床......不对!是捉人犯在床!来人,将人犯李德元锁上!"
"是!"四个官兵拿着枷锁走上来,眼看着就要往李德元脖于上套,却被张赛虎栏下:"等等!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大人狠狠地瞪了张赛虎一眼:"大胆刁民李德元.杀害徐天福,证据确凿,理当带回衙门审问!"
李德元何曾见过这等阵仗,整个人就被吓得傻了.偏了头.讷衲地问张赛虎:"徐天福是谁?"
"就是你去借钱的徐老爷。"一边回答他的问题,张赛虎一边起身下了床,站定在床前便不再挪动半分.眉头皱得跟个麻花似的,紧紧地纠结在-起。
"张头儿......"拿着枷锁的衙役低低地唤了-声,然而却被张赛虎一记死光瞪了回去。
"王大人。张赛虎抱了抱拳,"敢陶那徐天福何时遇害身亡?"
"一更天。"王大人冷冷道。
"既然是-更天,那么李德元便不可能是犯人了,"张赛虎沉声道,"从昨晚起,李地元便寄住在这里,没有离开过半步."
"也许他离开了你却不知道呢?也许他是什么武林高手来无影去无踪、杀了人再回来睡觉呢?"那王大人开始还有心思争辩,到后来似乎是嫌烦了,一摆手:"大胆张赛虎,身为捕快居然帮人犯做伪证,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来人啊!一起锁了!"
"这......"那衙役面露难色:张头儿一向待他们极好,可这次的情况,大人之命不可违呀.
"张赛虎,本官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可确定人犯李德元一直在此不曾离开?"王大人下了最后通牒.
望着面前的景象,古老爷脸色铁青。分明只要自己点了头说下半个"确"字,就非得被绑著丢进大牢里.张赛虎静默了半晌,最终还是垂下了脑袋,轻声道:"不......不确定......"
"张赛虎,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明明知道我是清白的!"李德元大惊,伸手去拽张的袖子,却被甩了开。
"老子......管你死活!"张赛虎咬牙道,却始终不敢看李德元半眼.
"这就对了!"王大人脸色舒缓了开,"来人,将人犯李德元锁了!"
四名衙役再度上前.张赛虎的身形僵硬了片刻,最终还是挪了挪步子,让出了空。随即,一名衙差一把将李德元从床上拖起,拷上了枷,拽着他走到王大人面前.那王大人面有喜色,转身招呼手下打道回府。
"张赛虎,我看错了你!"被衙役拖著出门,李德元扭头怒斥,"我还以
为你是好人,可谁知你竟是如此卑鄙小人!孔曰成仁,盂曰取义,大丈夫威武不能屈,贫践不能......"
"啪"地一声,一个耳光将李德元的话打断.一个衙差狠狠地道:"再吵!再吵就藕把你的舌头割了!"
张赛虎听得心头-惊,忙抬了头望向门外,那李德元的清秀面容上,于右脸之处分明肿起了五道红印.唇边嘴角,更是流下一丝血迹,而李德元的眼,却始终死死盯住他的.在其中,他分明读出了愤怒和怨恨的意味。
这-眼,恍若是烫上了什么烙印一样.让张赛虎心口一窒.待道回过神来之际.已是再也看不见那群人的身影:"老子......老子才不管你的死活!"
咬紧了牙关,硬生生地挤出了这么一句话。可下一刻,拳头却结结实实实地砸在了门框上。
第三章
昏暗的囚室.冰冷的石床上铺著潮湿的稻草.一扇小到只能容下脑袋的窗户上,矗立著几根锈蚀的铁条.望著面前这幅景致,李德元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发出这样的感慨:"原来地牢就是这副景象和想像中的没有两样嘛。"
虽然根想如此苦笑著叹息,可唇上尚未拉开苦涩的弧度,就被脸颊上的痛楚所牵动,让笑容僵硬在唇边.
只要稍微扯动一下嘴角,就觉得火辣辣地疼,这让李秀才"丝丝"地抽著冷气,赶紧将来不及上扬的弧度平复.然而,-旦不笑,就觉得背上的痛楚更加强烈--那是刚进牢里的时候,被一名衙役顺手抽的。
感受着背部仿佛撕裂-般的痛,李德元下意识地反手去摸,可指间刚刚触及,便觉得如同火烧一般.一抬手,只见指上沾染了一丝鲜红,他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一丝晕眩,缓了一会神才站稳当脚步.
越是在意背上的伤势,就越是觉得那疼痛难以忍受.总得想点什么办法转移注意力才好,李德元定了定心神,集中精神吟起诗来:"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军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念著念着,李秀才不禁摇头晃脑.只觉得满心的义愤激昂.然而,一曲念罢.却又隐约觉得不对劲,不由皱起眉头来,边思忖边道:"这首《挝零丁洋》虽然气势宏伟,但是在此时却并不贴切而应景啊.文天祥那是面对元统治者的软硬兼施、恩威并用毫不动摇誓死不降,可是......现在的情况,分明是被诬告上莫须有的罪名嘛。"
这么一想,他忍不住大乐:"对了!说起莫须有,念岳爷爷的(满江红)就是再适合不过的了!"一边说著,他还忍不住兴奋地击了一下巴掌.
谁料到这一巴掌拍得过了头,动作幅度颇大,又再度牵动了背部肌肉,疼的他"噢噢"直叫唤.登时,连念诗的心情也没有了,好客易平复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容,李秀才怔怔地坐在潮湿的稻草之上,抱了双腿,侧着脸望向小窗中那一轮残月.
月光清冷,静静地照射在地面之上.只能看见一小片的天幕,自然是看不见星空的了。李德元只觉得瘴气逐渐包围了自己,他忍不住搓了搓手臂.然而,这个动作非但没能让他觉得暖和起来,反而让他想起了-个人:那个莽熊,睡觉的姿势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总是睡到一半就把手臂"啪--"地打在他的胸口,惊醒了他不说.还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可,虽然是老沉老沉的,却是暖和得紧......,
想到此处,慢慢地,李德元将头埋在手臂之中,随即,便是忍不住想笑,古人所谓"交友不慎"莫过于此吧.他还把那莽熊当作是好人,他甚至还曾经感激过他!可想不到自己的阅人历练是如此浅薄,竟将一个贪生怕死的官府混混,看作是值得相交的好友!
不对!他们什么时候竟然熟稔到朋友的地步了?!那个粗鲁的官混混,不但弄丢了他的包袱,还毁了他的书!他怨根那个家伙还来不及,怎么会因为一顿饭,-夜住宿之地就将其视作朋友?!
"哈......哈哈......"在唇边拉开了苦涩和嘲笑的弧度,痛感也逐渐扩大中。然而,越是觉得痛,他却笑得更加夸张起来.渐渐的,原本只是轻轻地低笑,到最后竟然演变成大笑,笑得近似张狂.
"笑什么笑?再吵!抽烂你的嘴!"看守监牢的衙役-边抽了抽鞭子一边吆喝道.
然而,李德元却像是没有听到衙役的警告一般,依旧笑得猖狂。那衙役心下大奇,暗道,这秀才莫不是关得疯了?
就在这时候,只听监牢的大门有了动静,再然后,王大人带着四名官差走进了牢房.登时.李德元就笑不下去了--那莽熊就在其中.
"大胆刁民,你可知罪?!"王大人重复著毫无新意的问话.若在平时,李秀才本著尊敬长辈和朝廷命官的原则,就算是受到些刁难,也必定是看在同为孔孟门生的份上,好言地与之争辩.然而此时,自身却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而被刑因于大牢之内,更是受了皮肉之苦,再加上不想在某只莽熊面前失了气度,李德元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是不褡理对方.
"说!你究竟是为何要杀害徐天福?"
李德元不答,只是用那双黑亮的眼珠,越过面前肥肠脑满的王大人,直看向那面无表情的张赛虎.
见他不答话,王大人也失了耐性,头偏了一偏.衙役们自然是知道这个动作代表的含义,都抢著头功上前。其中一人动作最快,"啪"地一巴掌抽在李秀才的面颊之上;"大人问话,你敢不答?!"
一缕鲜艳的红丝自居边渐渐滑落.左脸先是如同火烧火燎一般,然后,却渐渐麻得失去了知觉,估计是已经肿起来了.李德元牵动了下嘴角,想勾勒起一抹不在乎的微笑,可是面部的肌肉竟是已经不受自己的控制.他只好作罢,仅用那双依旧清亮的黑眸应对众人。
见此情景.王大人摇了摇头,神情颇为无奈,缓缓踱步到了一边,再也不去看李德元一眼,知他心意的下属立刻-个箭步跨止了前,甩了甩手中的皮鞭:"呸!我倒要看看,你能装哑巴装多久?!"
鞭子划过空中,发出响亮的声音。见此情景,李德元虽是书痴,却也不是呆子,自然明白接下来要发生怎样韵事情.想到背上只一道伤口己让他疼得坐卧不能,这让他的双腿不禁有些发颤,脸色也刷地白了下来.
"怎样?怕了吧?"那嚣张跋扈的衙役抖动着手里的刑具,面有得色.
是的,他怕疼,更怕死.他虽手无缚鸡之力,却并不是懦夫!读书人虽然没有强健的体魄,但是骨子里却是最晕为硬气的!他坚信着这一点!
李德元猛掐一把自己的大腿。让那不由自主地颤抖停息下来。再然后,他死死地咬住牙关,在心中默念:孔曰成仁,盂曰取义.大丈夫自应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鞭声袭来,第一鞭子就打得李德元站不住脚.直趺在了地上。原是想凭借毅力和骨气直起身来,硬生生接下这几鞭子的.但是,理性的认知是一回事,身体的本能反应又是另一回事.从来没有吃过什么大亏的他,这一鞭子下来,就已经没有余力站起来.在心中暗骂自己的不济,他紧紧握住拳头,将指甲掐进肉里,强迫自己不能痛呼出声出声......
一鞭,两鞭,三鞭......到最后已经记不得数,李德元只觉得身体似乎已不再是自己的,意识也逐渐越来越远.眼前渐渐昏暗,在思绪游离的最后一刹那,他似乎听见有一个声音在说:"到底谁才是死鸭子嘴硬......"
原以为-介文弱书生,受不得苦,只要用次刑就能让他哭著求爹求娘."招供"出所有罪行.可是让在场所有人都不曾想到的是.面前这个书生看似清秀孱弱,但眼看着他被抽了十几鞭,抽到眼眸逐渐失了焦距,抽到趴在地上不能动弹,他却始终没有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