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再麻烦你们了。」唐砚向灵堂里看了看,然后对三人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你们一家人在我妈和我最困难的时候帮我们,我会铭记在心。」
三天后,在一个雪天,唐予纹被火化,同天下午,唐砚婉言谢绝了安家要他留下来的好意,执意回家,于是安家三口将他送到火车站。
临上车时,安以忱突然紧紧的抱住他,伏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让他不解的「对不起!」
列车缓缓启动,他猛然想起自己那一百块钱没有还给安以忱,于是急忙敲打车窗,想递下去,怎奈寒冷的天气使窗户结了冰,他只能捏着那还带着安以忱温暖的一百块钱,捧着装有母亲骨灰的罐子,离开了他短暂停留过的城市。
唐砚回到老家,依照外公的遗愿,将唐予纹安葬在唐家的祖坟里。
他成了孤儿,因为未满十八岁,所以乡里每月会发给他救济金,还减免了他大部分的学费。他搬到镇上的高中宿舍去住校,一是节省来回的车费,二是他下决心要努力学习。
考上大学,成了他离开这封闭乡下的唯一出路。
在挑灯夜读、极度乏累的时候,他会拿出那张被他精心保存的一百块钱,摩挲着上面的水印,马上就精力充沛。
这是他感受过温暖的证明,他想再回到那个会吃人的城市,用自己的能力证明他可以生存下去!一种无法解释的原因让他不愿意被安家人当成弱者,尤其是安以忱,在那四天的时光里,每每接触到他怜悯的眼神,他的心就一阵针扎般的痛。
他其实没有表面看起来那样老实愚钝,他知道,母亲的去世和安以忱那天的反常有关系,可是他不愿意探询。不仅因为母亲的确已经到了弥留之际,更重要的是,他愿意永远铭记的不是阴暗和扭曲,而是安以忱真诚的笑脸。
两年的时光匆匆而逝,金秋九月,到了高校开学,新生报到的日子。
明媚的秋阳下,安以忱抱着一大叠新生资料,与一位俏佳人并肩走在校园里林荫道。
他之前在这所大学的附属高中读书,因为成绩优异,高三上学期便被保送到资讯管理系。对于这个校园,他格外的熟悉,而且在没开学之前就参加了新生夏令营,成为临时学生干部。
他身边的是他的高中同学杨思凌,与他一样是保送直升,父亲是药业公司的老板,家境富裕,有材又有财,而且是难得一见的美少女。
安成杰与杨父在生意上有往来,所以一直大力撮合他们,虽然两人没有真正成为恋人,但彼此都知道,如果不出意外,他们最后将步入婚姻殿堂。
刚开学不久的校园是纷乱嘈杂的,前面大约三十几个人围成一团,将来往的道路堵住。
「这是在做什么?」杨思凌刚要挤进去一瞧究竟,安以忱便将她拉住。
「应该是清寒学生在领企业赞助品。」安以忱拉着她从草地上跨过去。「他们领的T恤会印上某某公司捐助的字样,这样企业也就做了广告,并且能提高企业的社会形象。」
「可是......这样对那些贫困学生来说会不会有歧视之嫌?」杨思凌不赞同的皱着秀眉,「他们要是用这些东西,不就是告诉别人他们是穷人吗?」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想得到必然要有付出。」安以忱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凝望着那些拿着清寒证明领取赞助品的学生,感叹道:「你看他们,不都很开心?听说冬天的时候还会发羽绒衣,我想比起骨气来,保暖才是最重要的。」
「可我还是觉得这些企业是伪善。」
「你说的也有理,可这是各取所需的事情......」安以忱揉了揉她俏丽的短发,正要收回目光,却在人群中发现一个让他瞠目结舌的人影。
一个挺拔高大的男孩举着赞助品挤了出来,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举步正要离开,安以忱高声叫住了他。
「唐砚!」
男孩停住脚步,慢慢转回头,看到他,嘴角的笑纹徒然加深。他大步跑了过来,停在安以忱面前,又有些腼腆的笑了。
「安以忱,好巧,我......我知道你也在这个学校,我──」
「你在做什么?」安以忱一把抢过他手中的赞助品,狠狠扔了出去。「你跟这些人挤什么?!你缺什么可以找我要啊!」
唐砚愣住了,笑容僵在脸上,过了一会儿,他弯下身想拾起地上的东西,却被安以忱踩住。
「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本来打算安顿好再去找你......」唐砚抬起头,目光中的欣喜完全消失。「看来现在没有必要了。」
「你──」迎上那样清澈的眼,安以忱心中埋藏的伤口被翻开,抓住唐砚的胳膊将他拉起来,他放软了口气道:「你应该马上就来找我,你忘了我跟你说过,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我没忘......」唐砚垂下头,默不吭声。
「你......也是今年的新生?」
「嗯......」
「什么系的?」
「化学系......」
「化学?」安以忱轻声笑起来,「看你呆呆的,居然考上化学系......这样下去,整天没完没了地做实验,你不是要更呆?」
唐砚不回话,执拗的盯着地上的赞助品。
安以忱知道自己刚才的态度伤害了他,可是娇生惯养的他又放不开面子道歉,一时两人僵在那里。
杨思凌耸了耸肩,弯下身将赞助品拾了起来,仔细瞧了瞧道:「还别说,这衣服的做工面料都不错,你看这个盆,小熊图案多可爱啊!」
「是啊......」安以忱将东西接过来塞到唐砚怀里,陪着笑脸问:「你住在几号宿舍,我陪你过去。」
又沉默了一阵子,唐砚终于又露出淳朴的笑容,领着两人向自己住的宿舍走去。
走在两个英俊的的男生之间,杨思凌的虚荣心极度膨胀,在路过餐厅时,她调皮的搀住两人的胳膊,安以忱没什么反应,唐砚却急忙躲开。
「你真的好可爱......」杨思凌看着他一脸慌乱和害羞的样子,笑眯眯的伸出手。「我叫杨思凌,是英文系的,目前可是单身一枝花。」
「我叫唐砚......」他并没有去握那只手,只是有礼貌的点了点头,然后领着两人走进自己的宿舍。
他住的是八人一间的大宿舍,住宿费最便宜,但条件很不好,屋里阴暗潮湿,上下铺的木床架还散发着霉味。
安以忱一进门就皱起眉,无视那些看起来穷兮兮的学生,毫不客气的说:「这根本就不是人住的地方,你把行李收拾一下,我带你去调换宿舍。」
唐砚彷佛没听到一般,将赞助品塞到柜子里,然后拿起桌子上的苹果递给两人。
「谢谢......」杨思凌甜甜一笑,接过来咬了一口,眨着眼睛称赞道:「真水灵,这肯定不是在本地买的,是你从别的地方带来的吧?」
「嗯,我家乡的特产......」唐砚和善的与她交谈,根本不理会安以忱越来越阴霾的脸。
见状安以忱也懒得多非唇舌,要了他寝室的电话号,拉着杨思凌便离去。
目送他们出门,唐砚转回身默默的收拾行李。
住在他上铺的男生伸出头,挤眉弄眼的询问:「你女朋友?真漂亮,看不出来,你还认识这种有钱的小姐少爷。」
隔壁床戴眼镜的男孩调笑道:「这有什么想不到的,你看唐砚那张偶像明星的脸,比苹果还水灵呢!」
「哈哈──」一屋子人哄堂大笑起来。
唐砚并不羞恼,而是跟着他们大笑,没心机的样子很容易就博得了众人的好感。
而出了宿舍的安以忱一直扳着脸大步向前走,杨思凌很辛苦的才跟上。
「你怎么了,他是谁啊?你也不给我们介绍?」
「他妈妈是我妈妈的朋友,只是如此,你没有必要认识他!」
「你为什么不高兴,你之前不还说,清寒学生领赞助品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我没有不高兴──」出了校门,安以忱拦了辆计程车将杨思凌塞了进去。「我还有些事,不送你回家了,你自己先走吧。」然后关上车门迅速离去。
「一定有事瞒着我......」杨思凌眨眨眼,拨通了安母的电话。
安以忱钻进自己的小型吉普,发动引擎冲了出去。
他没有想到,唐砚会以他大学同学的身分重新出现在他生命中。
他没有忘记唐予纹临死之前的叮嘱,但是他不敢跟唐砚联络,他怕唐砚与自己走得太近,会引起安家夫妇的主意,毕竟──唐砚越长越像安成杰了......
他本来想,等自己大学毕业,事业有成后,再将唐砚接来,给他找一个轻松简单的工作,或者干脆养着他,让他过安逸富足的生活!
在他的印象里,唐砚还是坐在警察局的长椅上,一脸无助的弱者,他不应该成为今天这样沉默但坚定的对他有威胁的男人!
等绿灯时,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点着,深吸一口,让心情平静下来。
唐砚要在这待起码四年,他不可能瞒住父母,要找一个适当的时机让他们知道,而且不能让他们太熟络。
他无心伤害任何人,但是他必须自保。
第三章
绕着三环转了一圈,安以忱回到家中,意外的发现在中关村开公司的肖欣也在家。
「亲爱的妈妈,您可是大忙人,怎么今天这么清闲在家里看连续剧啊?」他绕到肖欣身后,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然后坐到沙发靠背上。「是不是公司要倒了?还是身体不舒服?」
「乌鸦嘴--」肖欣拍了拍他光滑的脸蛋,一边看着韩剧一边回答道:「现在是淡季,公司也没什么事,我老守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如回来陪我的宝贝儿子,更何况那公司将来也是要交给你的。」
闻言,安以忱心中一动,他赶忙摆出不正经的样子说道:「谁要继承你的公司,我还年轻,不想被你给设定未来。」
「怎么,看不上老妈的公司?」肖欣把他拉进怀里,亲热的搂住。「你当初报了资讯管理而没有学医,我就以为你决定继承我的事业了,看来你还有自己的小算盘。」
「没有......你就别为那么远的事情操心了。」拿起桌子上的苹果咬了一口,味道差强人意,他下意识说:「下次买外地的水果吧,本地的都不新鲜。」
「呦--在谁那儿把嘴养刁了,还嫌弃这苹果?」
「啊?没谁--」
「还瞒着我?」肖欣推了推他的肩膀,询问道:「砚砚是不是来这儿了?」
低着头,他含糊的答道:「什么燕燕啊......还莺莺呢......」
「少贫嘴,唐砚是不是来了,你唐阿姨的儿子。」
「是吧......」将苹果丢到桌子上,他假装不经意的间:「你怎么知道的,他找你了?」
「没有,是思凌打电话问我。」肖欣兴致勃勃的说:「真是看不出来,那孩子还能考到你们大学去,周末你带他来咱们家吃饭。」
「哦......」点点头,安以忱漫步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进门就将脚边的足球踢飞。
足球撞到墙上弹了回来,碰倒他房里不少的装饰品,原本整洁的屋子一片狼籍。
他扑倒在柔软的床铺,摸着自己还残留着肖欣亲吻温度的脸颊,悲哀的想,如果真相大白,这个刚才还温柔对待自己的慈母,会不会用厌恶的眼神看着他?
安以忱和唐砚虽然同在一个学校,但因为不同院系,居住的宿舍级别又差得远,所以若不是有心寻找,根本碰不到面。
而且新生入学,正是忙着建立自己社交圈的时候,安以忱就更没有时间去找他了,直到礼拜五,经母亲的提醒,他才想起给唐砚打电话。
宿舍的电话过了好久的时间才接通,接听的就是唐砚本人,听得出他气喘吁吁。
「你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
「我......我都出门了,听到铃声又跑了回来。」
「你干什么去?」
「去餐厅,吃饭。」
安以忱抬起手腕看了看自己的名牌运动手表,命令道:「十分钟后餐厅西门等我!」
不等那边回答,他就挂断了电话。
走进不远处的通讯行,在手机专柜选了一款手机,又买了易付卡,然后慢步走到餐厅。
他迟到了二十分钟,可站在门口等待的唐砚没有丝毫的不耐,见到他来了,微笑着迎了上去。
「你怎么有空找我?」
看着他灿烂得刺眼的笑容,安以忱移开目光,望着人满为患的餐厅问道:「你吃饭了吗?」
「没有,我一直等着你。」
「走吧,到我家去吃。」率先走了出去,几步后才发现唐砚并没有跟上。「走啊--」
「我同学在里面,我得去告诉他们一声。」
「这么多人你上哪找去?」安以忱掏出手机问道:「他们电话号码多少?」
「我们没有手机。」和他一起住的人大多是乡下或下岗工人的孩子,生活费和学费都成问题,谁还会买这种奢侈品。「我知道他们在哪,我去告诉一声,马上就回来,你等着我啊--」语毕他一阵风般跑进餐厅。
「真麻烦--」安以忱盯着他的背影,看着他消失在人山人海之中,突然打了个冷颤。
如果......如果十九年前唐予纹没有调换他们,那么现在贫穷的不就是自己?
一分钟左右,唐砚跑了回来,脸颊红润,胸口不停起伏。
「你着什么急,我又没催你。」
「我......我不想让你等......」唐砚拉了拉身后的背包,跟着安以忱来到停车场。
坐进墨绿色的吉普车,唐砚说道:「我记得你以前的车是黄色的。」
「那是我妈的,这车是去年买的,而且我考了驾照,不会再被抓了。」安以忱侧身帮他系好安全带,看见他突然涨红的脸,疑惑的皱着眉问:「你看什么,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
低着头,唐砚呐呐的回答:「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
「神经。」发动引擎,车子驶离校园。「明天还有课吗?」
「没有。」
「你上我们家去吃饭,我妈想见见你,要是留你住你就住下来。」趁红灯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唐砚。「这个给你用,我的电话已经输入进去了,以后找你也方便,电话费我会帮你缴的。」
「我不能要。」将手机放到仪表板上,唐砚推辞道:「我同学都没有手机,我要它也没有用,你要是找我就打我寝室的电话,除了上课的时候我都在。」
安以忱没盲回答,却是抓起手机就要顺窗丢出去,唐砚急忙阻止。
「这就是买给你的,你不要留着也没有用,还不如扔了,看谁运气好能捡到。」
「我、我要!」唐砚将手机夺过来,迎上安以忱满意的笑脸,连忙感激一笑。「这是你特意给我买的,你对我真好。」
「我会对你好的......」只要你听话。
一路上唐砚不停的抚摸着手机,看到他珍惜的样子,安以忱原本阴霾的心情转好,偶尔跟他闲聊几句,唐砚更是乐不可支。
到了安家,肖欣跑出大门迎接,见唐砚下车以后连忙过去拉住他的手。
「哎呀!砚砚,两年的工夫,你都长这么大了、又长高了、又变帅了。」
「妈,你有完没完啊?快进屋吧!」安以忱将两人拉进大厅。
肖欣拉着唐砚的手坐在沙发上,还是不停的夸奖着他。「真不愧是纹纹的孩子,这么聪明,你安心读书,等毕业了,肖阿姨给你安排个好工作。」
「妈,你不是要他来吃饭吗?我们可都是饿着肚子呢。」
「你就知道吃,你看人家砚砚多懂事!好,开饭了!」肖欣捏了捏安以忱的鼻子,到厨房吩咐佣人上菜。
唐砚没有多说话,一直有礼貌的笑着,然而奇怪的是,无论这个女人怎样温柔慈祥,他也忘不掉两年前,她在火车站门口冷冷的警告他别接近自己儿子的模样。
开饭前,安成杰也赶了回来,他对唐砚没有特别的热情,但还是表示了欢迎。
晚饭过后,肖欣留他过夜,他推辞几句后便欣然同意,住的依旧是两年前睡过三晚的房间,就在安以忱卧室的隔壁。
洗完澡后,安以忱出房门去拿饮料,正好看到肖欣捧着一个纸箱下楼,他急忙迎了上去。
「妈,这是什么?」他接过纸箱,箱子很沉,还积了很厚的灰尘。
「是你唐阿姨留下的遗物,一些照片什么的,上次太匆忙,也没有来得及整理她的东西给砚砚。」
「啊......给我吧,我正要去找唐砚,我帮他送去。」
「我也去,正好跟他聊聊他妈妈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