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几分钟后,据说是五十年不遇的大雪终于停了。
苏醒后进行的全面检查,医生虽然松了口气,但脸上的表情却绝对不是乐观。
「李叔叔......我的头......还是很疼......」
「你曾经中枪,这次又被撞击,现在伤口还没有好,疼痛是难免的。不过要是疼得难以忍受,一定要告诉我。」
安以忱轻轻点头,摸了摸自己的腿,又问:「我能走路吗?」
几乎是看着安以忱长大的资深医生叹息着说:「可以,但是......从此以后你不能做任何剧烈的运动,不能用脑过度,而且......智力......可能会下降。」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安以忱还是一阵苦涩。
本来就不够聪明,之前中枪做了智力迟缓的心理准备,而现在,更是要退化......二十几岁智力就要退化,那么上了年纪,不是要变成痴呆?
「别太担心,情况没那么糟糕,只是健忘一些,对生活没有太大影响......」
医生安慰了他几句,安以忱却完全听不进去。
「唐砚怎么样?」
「他的情况比你好一些,头部没有伤,但肋骨骨折,多处软组织挫伤,现在还不能下床。」
也就是没有生命危险......活着就好。
安以忱终于露出一点笑容,但很快便收敛起来,紧张的问:「我妈呢?」
「院长夫人伤了肺部,但子弹打穿了,而且抢救及时,所以现在也醒过来了,没有大碍。总之伤最重的就是你,你就不要再费脑筋担心别人了。」
都没有事......安以忱总算松了一口气。
随后警察来录口供,安以忱不知道之前唐砚是怎么说的,所以只回答了些不痛不痒的问题,重要的事情都藉口头疼想不起来唬弄过去。
听警察的口气,似乎把他当成被害者而不是杀人犯,正如唐砚所说的,他们的作为,不去深究的话就是自卫。
可是法律不会制裁他,并没有给他带来轻松的感觉,随之而来的不安,却险些将他覆灭。
大家都挺了过来,只有一个人,一个他逃避着从来没有相认过的,跟他有血缘关系的人死去了。
和唐予纹一样,穆天佑也死在亲生儿子的手里......
安以忱微微发抖,无法安抚自己焦躁的情绪。
不安被厚厚的积雪压着,但雪肯定有融化的一天,那个时候他的罪恶就无所遁形。
早在多年前,他的一生就注定了要背负血债。地狱的门早为他敞开,只等他寿终正寝去报到。不过......曾经深入骨髓的恐惧到今时今日却淡了不少,因为哪怕是刀山火海,还有一个人陪着他一起渡过。
唐砚......他是他唯一的支撑。
虽然同在一家医院,可是都重伤不能下床的安以忱和唐砚却无法相见,隔着一堵墙思念着彼此,也只有在睡梦中能相聚一阵。
汪梓琦来探望安以忱的时候,他怔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这个娃娃脸的男人是谁。
看来记忆的退化已经初见端倪,他有些恐惧,他会不会有一天,把唐砚也忘记了?
因此,也格外贪睡,期望在梦里多见几次唐砚,生怕真的忘记了他的容颜。
梦里男人握着他的手,伏在他耳边,细语轻声:「即使你忘了我的长相,也不会忘记我的爱......」
而一睁眼,那张英俊的脸孔竟然真的出现在眼前。
入夜,医院的单人病房静谧如水,一道伟岸的身影立在床头,月光从窗帘的缝隙照射进来,落在安以忱的眼里,反射出唐砚的容貌。
唐砚穿着病人的衣服,脸颊明显的消瘦,但双眼一如既往的温情似水。
「你......怎么......」
「这不是梦......」唐砚摸着他的脸,「当然,若你是硬要把我的出现当成一场美梦,我也不反对。」
安以忱轻声笑了起来:「你的身体没有问题吗?」
「都是皮肉伤,没关系......」
抚摸着唐砚嘴角的淤青,安以忱苦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唐砚点点头,爬上床,将安以忱紧紧地抱进怀里。「好冷......没有你睡在我身边,我好冷......」
「我也是。」
没有彼此的体温温暖,他们两个要如何在严寒中走下去,没有浓情蜜意的亲吻,连呼吸都会结冰。
唐砚含着安以忱的嘴唇,像小婴孩一样吸吮着。
「穆天佑的别墅......已经毁了,一切的一切,都随着那场爆炸消亡了。」
「嗯......」
「安成杰已经去了欧洲,我给了他足够活下去的钱......」
安以忱眨了眨晶亮的眸子,没有答话。
「你会怪我吗?」
「怪你什么?怪你对他太残酷剥夺了他的一切?还是太仁慈没有惩罚他的背叛?」
唐砚失笑,温情的吻转而落到安以忱的眼皮上,融化他眼底的紧张和犀利。
「事到如今,你跟我讲话还要这么紧绷着情绪吗?」
安以忱轻轻松了一口气,紧紧抱住唐砚的身躯。「别怪我......我控制不了自己......」
「我没有怪你......只是心疼你......」
月亮躲进柳梢后,室内幽暗下来,被子里的两具身躯纠缠在一起。
「唐砚......有时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任你......」
安以忱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唐砚愣住。
可是不等他细问,安以忱就轻哼着头疼,埋头在他颈窝,呼吸减缓。
纤细又敏感的男子睡去了。
唐砚抚摸着他的脊背、腰侧,脊椎和肋骨的触感鲜明。
以忱瘦了好多,下巴尖尖的戳在他的肩膀上,气息平稳却弱弱的,吸气的时候还会发出细碎的声音,像哭泣一样的声音。
这是个严重缺乏安全感的男人,他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他心安?
大雪过后,气温却没有回升的迹象,积雪冻成了冰,依然是天寒地冻。
安以忱终于可以下床走动,但腿脚还是行动不便,微微有些跛足。
离开让人胸闷气短的病房,站在走廊上,擦拭掉玻璃上的冰霜,向外面张望。
银装素裹的一片......
左右看看没有人,他便双手撑在窗台上,努力抬了一下受伤的右腿,然而尚未痊愈的肌肉却阻止他大动作的伸张,只能抬到三十度角的位置就是极限,放下的时候竟然汗流浃背。
一边深呼吸一边弯下腰,想拍一拍僵硬的肌肉,却突然感到头昏脑胀,眼前一黑向后倒去。
安以忱伸出手向上抓,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有,身体下坠到几乎水平的时候,落入了一个宽厚可靠的怀抱。
「呼......」安以忱轻叹了一声。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若真是摔倒,搞不好又要回床上躺着去。
「怎么这么不小心?」身体被扶正,温暖的气息从背后将他包围,同时沉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抱你回去?」
「抱我?」安以忱转过身,按了按他的肩膀,「你的伤没有问题吗?」
安以忱的力道不小,唐砚吃痛的皱眉。
「你亲我一下我就有如神助了......」
他凑过去索吻,安以忱急忙躲开。
「别这样,会被别人看到......」
「这医院还有人不知道我是新任的院长夫人吗?」唐砚的戏言,博得安以忱的笑颜。
之前签署过财产继承协议,现在安洁医院已经在安以忱名下,而因为情侣关系曾经闹得惊天动地,几次性命垂危的唐砚,在年轻护士的议论中,荣登院长夫人宝座。
「好啦,夫人,快放开我吧!为夫的要保持庄严。」
「遵命!」唐砚松开对安以忱的钳制,立定敬礼,笑得像个小孩子。
被他的轻松愉快感染到,安以忱也跟着笑,反手握住唐砚的手。
「出去走走吧。」
「外面很冷。」
安以忱挑挑眉,「有你还会冷吗?」
唐砚一怔,笑容发自内心的爬上他的嘴角眉梢,张开手臂将安以忱抱个满怀。
「对......有我的怀抱,一定不会让你觉得冷。」
两名护士经过,虽然早知道他们的关系,还是露出了错愕的表情,双双垂着头,一边偷看他们一边擦身而过。
两人对他人的窥视视若无睹,维持着亲密搂抱的姿势,摇摇晃晃的进入电梯,下楼,走出大门的一刻,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哇,还是好冷......」安以忱缩进唐砚的怀里,拉着他又回到大厅。
两人坐到角落的景观盆栽后,暖气就在身旁,大方的放送着,可是唐砚依然紧紧抱着安以忱。
第二十章
幸亏这里很是隐蔽,来往的人虽然多,却没人注意他们两个。
「医院的经营,你有没有想过?」
「医院不是你要来的吗?给你经营好了。」
唐砚挤眉弄眼的问:「不怕我经营成黑心医院吗?」
「你不是黑心,你是没有心......」安以忱戳了戳唐砚的胸口,又道:「最起码,你的心缺少了一些东西。」
虽然口气有些压仰,语气也褒贬不明,但安以忱的表情却玩笑一般,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亮闪闪的。
唐砚沉默了几秒,放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到他面前。
「什么?咳咳......」安以忱打开一看,首行映入眼帘的几个字让他险些被口水呛到。
斗大的字,赫然写着:结婚协议。
「你这是......」
「我想跟你结婚......」唐砚紧张的搓手,眼里有着期待,「我还没去买戒指......不然我们一起去选,好吗?」
安以忱只觉得一头雾水,莫名其妙,「不是戒指的问题,而是......法律允许同性结婚吗?」
「我们去荷兰嘛!」
「可是,有必要这么做吗?别说是国内不会承认的婚姻,就算是真的结婚......」安以忱的笑容冷了下来,「又有什么意义?」
唐砚摇头,「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
以前?安以忱失笑。
他以前天真的以为结婚是一个人,不管男人女人,都必须走上的道路,必须体验的过程,否则人生便不算完整。
可现在,经历了这么多是非风雨,如果他还这么想,那么,他脑袋的伤就真的无可救药,智力已经退化到老年痴呆的地步了。
唐砚凝视着安以忱微微扭曲的表情,突然倾身,在他的脸颊上印下一吻。
这轻柔的吻,让安以忱的心情暂时平复下来。
他将纸塞回给唐砚,「别做这种无聊的事情,这不像你的作风。」
「的确......可是......」握着安以忱的手,唐砚沉稳的开口:「我想......满足你所有的愿望。」
「我早忘记了没有意义的愿望。」
「你想要的一切,我都会尽量满足,你会放弃,我不会。」
安以忱皱着眉,无法理解唐砚反常的举动,「你何必......」
抓起安以忱的手凑到唇边亲吻,唐砚郑重其事的说:「我想给你一个家。」
家......安以忱睁大眼,突然觉得鼻子发酸。
「一个绝对不会比你梦想中的家庭逊色的家......一个温暖的避风港,你永远可以停泊的港湾。」
一个他梦想中的幸福殿堂,一个可以安心栖息的地方......这样的地方,早已经不是他的奢望!不是放弃,而是......
「我早已经拥有了......」
安以忱的喃喃自语,唐砚却没有听清,他自顾的说:「我们结婚,一起去选戒指、装修新房、蜜月旅行......一切都跟普通的夫妻那样,我们......」
「傻瓜,不用做结婚这种无聊的事情!」安以忱捣住唐砚的嘴巴,一边摇头,一边感到脸颊湿润。
慌忙擦去不争气的泪,安以忱凑近,轻轻亲吻唐砚那双深情无悔的眼,同时轻声细语:「因为我早就知道......我的家,就是有你的地方!」
唐砚怔住,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安以忱抓着他的手,靠在他肩膀上,又道:「还有就是......我一直没有跟你说过......谢谢你......」
「以忱......」
「谢谢你的包容,谢谢你的心机,谢谢你的付出,谢谢你的索取......谢谢你爱我!」
谢谢你让我拥有了,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爱情。
安以忱和唐砚的身体都稳定恢复,但伤势并不严重的肖欣却时好时坏。
「夫人毕竟上了年纪,不如你们年轻人恢复得快......」医生想了想,又说:「或许是她有太大的心理压力,你好好陪陪你妈妈,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就让她讲出来。」
安以忱点点头,目送医生离开,转头向病房里张望,肖欣在病榻上沉睡。
最近一段时间,肖欣完全不像以前那样,唯恐他和唐砚在一起,二十四小时紧迫盯人,也没有再说过要求他们分开的话,但也明显不是接受,对唐砚的厌恶更是有增无减。
每次看到他偕同唐砚出现,都会露出那种难以解读的排斥和阴郁。
但是......在肖欣中弹昏倒前,穆天佑曾说过唐砚才是她的孩子,而醒来的肖欣完全没有问及这件事情。
她不问,反而让安以忱有了疑虑,惴惴难安。
医生说母亲有心理压力......这份压力到底是什么,安以忱不敢去探询。
温暖的气息从背后将他包围。
「别太担心,大风大浪都过去了,我们不会阴沟里翻船的。」
「不要让我以为你有读心术。」安以忱转过头,捏了捏唐砚的鼻尖。
唐砚凑过来用额头顶他的脸颊。
最近一段时间,他们很喜欢做这样的小动作,尤其是唐砚,像一只大型犬一样,随时随地凑过来磨蹭撒娇。
「好......真乖,赏你骨头吃。」
「我不要吃骨头,要吃你嘴巴里的蜂蜜......」
唐砚露出色色的表情,如恶狼扑羊一样扑过去,安以忱东躲西藏,笑个不停。
然而笑容维持不了几秒钟就僵住,只因迎面走来的杨思凌一脸阴郁,形容枯槁,脸色苍白。
这一段时间她都没有露面,多事缠身的安以忱和唐砚也没有提起过她。
杨思凌抱着一束百合,阴阳怪气的开口:「看来......你们还是很甜蜜......呵呵......」
安以忱的鸡皮疙瘩竖了起来,轻声道:「谢谢你替我们报警。」
当初在穆天佑别墅发生爆炸后,安以忱和唐砚都晕了过去,若不是警察及时赶到,他和唐砚以及肖欣难保不会葬身火海。
杨思凌露出惊恐的表情,但语气依然尖锐:「是我陪肖阿姨一起去的,我在门外等着她,里面突然传来枪声,我当然要报警,不过可不是为了救你。」
女人虽然是在回答安以忱的话,目光却落在他身后的唐砚身上。
唐砚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向更隐蔽的地方移动,不愿跟她对视。
「即使你不想救我,我还是要说谢谢。」跟曾经亲如兄妹的女孩反目成仇,还是让安以忱有些郁结。
杨思凌低下头,神经质的笑了一声,要进门,安以忱却挡在他面前。
「我来探望肖阿姨,你不会阻止吧?」
「当然不会,不过妈妈她在睡觉。」
「没关系,我可以等她。」
「在妈妈睡醒之前,我有些话要和你说......」安以忱不自觉地压低声音:「可以跟我谈谈吗?」
杨思凌看向他身后的唐砚,却接收到男人警告的目光。
唐砚......你终于肯直视我了吗?
杨思凌苦笑,「好,我把花送进去。」
安以忱让开道路,让杨思凌进入病房。
唐砚拉着安以忱向前走了几步,低声问:「你要跟她谈些什么?」
「你猜不到吗?」安以忱依然在笑,但轻松的表情已经不见。
「你是说......」
「是谁......告诉穆天佑......真相?」安以忱的脸阴沉下来,他一直没问,并不代表他没有思考。「这件事情,不是只有我和你知道吗?」
唐砚下意识道:「也许,只是他的猜测......」
「他不会无缘无故猜测这些事情!」安以忱上前一步,咄咄逼人,「如果没有人告密,他会离开去美国,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情,我不会再度受伤,也不会......」也不会伤了腿变成跛脚,更不会伤了脑子智力退化!
唐砚一把将越来越激动的男人抱进怀里,抚摸着他的后背,安抚他的情绪,「以忱,他已经过世了,就不要再追究......」
安以忱深呼吸,好一阵才平和下来,挣脱唐砚的怀抱,但表情依然凝重,「可是......还有一个人知道,他能告诉穆天佑,就自然能告诉妈妈!」
而一旦被肖欣知道,她将变成失去丈夫又失去孩子的母亲,而这一切,是安以忱最不愿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