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龙静山的身体大幅度抖了一抖,随即就对上了龙坤的眼。浑浊的瞳孔仿佛在述说着他的老态龙钟,在他身上,几乎已再见不到曾经那个上位者的影子。
这是……龙坤?
爷爷……龙坤竟然要死了?
刚才龙坤喊的……似乎是自己?
或许只有那次龙坤宣布家主由龙静林继承时,才有能同此次媲美的不真实感。龙静山忍不住回头朝龙静林看了一眼,就像周遭的一切都带着虚假感,只有这个人才可能比其他人更真切。
龙坤颤抖着手拿开氧气罩,秦医生想要阻止却败在了他的坚持下,青筋绽露的手费劲地朝龙静山伸过来。
“静山、静山,来……”
“……”
龙静山反倒往后退了一步,差点就撞在了龙静林身上。
“静山……”
在老人锲而不舍的微弱语声里,龙静山犹豫了。顿了有半分钟,他终于还是走上前去任由龙坤拉住了自己。
干枯的皮肤触感相当粗糙,能清楚的让人感觉到岁月的痕迹,心里不由自主的一酸,又为自己这么容易心软感到万分懊恼。
然后他听到龙坤说:“静、静山,原谅我……原谅爷爷……”
“……”
龙静山这下彻底疑惑了。
是他听错了吗,龙坤说的竟然是……要他原谅他?
接下来,在老人断断续续的干涩语调里,龙静山将大致的前因后果拼凑出来。得到了他一直想要知道的答案,心底却产生不了多少欢喜,就像这事与自己没什么关系。当然,再微乎其微他也还是有些如释重负。
龙坤原来并非嫡子,而是庶出。虽然才能出众,却也被严苛的家规和严厉的父亲一同桎梏。家规让他只能娶进家族订下的妻子,将爱人作为偏房,连真正喜爱的儿子也再次成为庶子。大房的打压让爱人年纪轻轻就忧郁而终,这个儿子又因幼年的意外身体孱弱,得不到家族的重视。
到后来,这名庶子走上一条与龙坤相似的路,与另一个家族不会承认的女性相爱。与他父亲不同的是,他决定抗争。龙坤那时在龙家还不够权威,有心偏帮却处处受制于长老,导致儿子媳妇出走后失踪。
好几年后,当龙坤获得他们消息的时候,才知道儿子病逝,媳妇的生命也快到尽头。那时,他第一次在暗中见到他们的孩子,龙静林。另一边大房所生的嫡子已按照家族的安排结婚,也有了一个孩子,正是龙静山。
两个孩子身上明明都流着他的血脉,却一个在家族里倍受娇宠,一个流落在外头饱受磨难。
龙坤并非不喜爱龙静山,玉雪可爱的小孩子很容易讨长辈欢喜,龙坤一面情不自禁的疼爱他,一面又忍不住想报复什么。
他痛恨龙家这不讲人情的家规,又迫不及待的企图将这些规则掌控在手中。
他想对龙静山好,但总会想到另一个孙子,凭什么嫡子能够事事顺利,一切曾经遭受过的痛苦都被归结到了龙静山身上。而最终让龙静山从希望的最高点跌落下来的决定,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好下。与此同时,巨大的后遗症产生了。这样做没能让他真的感到喜悦,可早已偏执而扭曲的念头迫使他步步紧逼,直到龙静山再也受不了的逃出龙家。
做过的事,龙坤并不后悔。但在临死前,他希望得到龙静山的原谅。
龙静山自始至终都没有出声,他无法抑制的感到一种荒谬的悲哀,内情的复杂和简单都超出了他的想象。
龙坤做的这一切,目的其实并不明确。如果要责怪老人,但他言语中所透露的对自己的疼爱也是真实存在的。
一时间,龙静山竟不知该把那十八年当作是龙坤的报复,还是龙坤的爱护。
他应该是要恨龙坤的,不仅是家主之位的定夺,更有被软禁期间遭到的践踏。然而现在看到这样的龙坤,当初那么浓烈的恨意该如何寄托?
相对的,龙静山也无法干脆说出原谅的话。
他在这边出神,龙坤的脸色陡然变得惨白,随着剧烈的咳嗽,整个脖子都好象被纠结的青筋爬满。在一旁随时待命的秦医生脸色也变了,他赶紧重新把氧气罩罩上,飞快的给龙坤打了一针。
龙坤已经很虚弱了,青白的面庞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鲜活气息。但在这个过程里,他的眼睛一直不曾合拢,只固执的盯住龙静山,里面的神色看不分明。
“静山……”
“小少爷……”
龙静林和秦医生都催促他起来。
龙静山抿了抿唇,咕嘟一声重重吞了口口水,声音压得极低:“龙静林,这事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
“知道什么?”
“你是要明知故问?当然是爷……龙坤他这样做的原因……”他差一点点就脱口而出的爷爷两字,最后还是被理智给堵了回去。
“具体谈不上知道,不过大略算了解吧。”
见他没有否认,龙静山的脸色愈加阴郁:“那为什么不告诉我,享受我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就这么愉快?”
“我从没有这样想过,静山。”龙静林从后侧握紧他的肩膀:“你是我弟弟。就算没有这层血缘,从小到大,我也一直将你当作弟弟。我也是当了两年保镖才知道我的身份的,可那难道能改变我们已经缔结的情谊吗?我不说穿,只因为我不想让你知道,爷爷做这种事的原因是这样的。我难道还不了解你吗?你宁愿爷爷是为别的更严重的事,也大约不愿接受这样的事实。”
“你别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低吼完龙静山就别过脸去,龙静林的注视让他无所遁形:“没错,你说的没错。”龙静林确实了解他。龙坤竟是因为如此微不足道的缘由,既不是想象中的没有血缘,也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可是静山,爷爷他快走了。静山,你的心肠可没有你想的那么硬。”
“谁说的!”
“静山,我不希望你事后后悔。”
“我从不做后悔这么没意义的事。”
“静山,你真的什么都不想表示吗?”
“……不……”
表示?
他倒很想……真的很想报复龙坤,就让他永远无法安下心来,让他失望的死掉……龙静山的心里不断咆哮着这样丑陋的念头。
但他没办法真的这样做,就像龙静林说的,他的心不够狠。
静默良久,龙坤的眼皮勉强的撑着,似乎随时可能耷拉下去,他的脸色更加黯淡了,病房里的空气快要凝滞成固体。
龙静山终于还是开了口,声音很轻:“爷爷。”
龙坤显然听到了这一声,他的双眼陡然亮了一下,拉住龙静山的手先一紧,接着就松了开去。
随着手臂摔落在床面,他的眼睛缓缓闭合。
秦医生朝他们摇了摇头。嘀的长音持续不断地回荡在房间里,屏幕上的图象已经变成一条直线。
谁都明白,病床上的这名老人,已经死去。
一阵巨大而空落的茫然就此袭来,夜间的风从被打开一条缝的窗口吹进来,让龙静山狠狠打了个寒战。
下一秒,整个身体都被拥在了温热且熟悉的怀抱里,龙静林低沉而醇厚的语声在耳边带着安慰地响起。
“静山,想哭就哭吧。”
“不,我不想哭。”
骄傲的本能让他做不到放任自己在其他人面前流泪。他是龙静山,必须高高在上,永远坚强。
“我为什么要哭?你以为你是谁,连我哭不哭都管得着吗?”他从龙静林的双臂之间挣脱开来,猛地转身面对他。双眼红通通的,眼角随着眉梢一道高高挑起,那里面似乎藏着狠戾又藏着悲伤,“龙坤他死了我不知有多高兴!我哭什么,我又什么好哭的!我笑才对!哈哈,哈哈,哈哈……”
混杂在干巴巴的古怪笑声里咬牙切齿的口气,听不出一丁点正常的喜悦成分。
龙静林并未打断他,只默默凝视着他。他的眼神很温和,并不锐利,却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直达他的内心。
开始时龙静山还能恶狠狠的回瞪他,毫不客气的表明自己的立场。渐渐的,额角却开始一跳一跳地抽疼,于是气势不由自主就落了下来,眼神也开始游移不定。
龙静林这才低低叹了口气,手臂一展,再度将他圈入怀中。紧接着抬起右手轻轻按住他的后脑勺,将比自己略矮的青年埋在自己胸前。
“静山,在我面前你没有必要口是心非。这里没有别人,也不会被其他人看到。”他早就吩咐秦医生和诚叔去准备别的事了,这里目前只有他们俩,“所以,哭吧。”
不知是夜晚的凉风吹动了心弦,抑或是生病让人从里到外无论身体还是理智都变得软弱,又或者是龙静林的声调实在太温柔……
这四个字就像触动开关,打开了一道阀门。
随着一声呜咽,龙静林清楚感到胸口弥漫开一股微凉的湿意。
在怀中哭泣的人早已不再是多年前那个依赖自己需要自己保护照顾的孩子,从昨天的事也能看出他已被磨砺出狠厉的一面。但在龙静林眼里,他始终是当初那稚龄的孩童,用嚣张和高傲努力掩饰自己不为人知的脆弱。
二十七
龙静山很专注地哭着,却一直没有发出更高的声音。背部被有节奏地轻拍,龙静林的动作里传达出安慰的意味。等龙静山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很久,眼睛眨了眨,才蓦的发现两个人贴紧到毫无间隙的姿态。
耳根不由的一热,他就像触电了一样从龙静林怀里弹开。下意识地迈开大步从龙静林身旁越过,走到门口又顿住脚步。
迟疑片刻,他扔下一句:“刚才谢谢你。”
龙坤的后事自然花费不了兄弟两人多少精力,操办的各项事务都交由底下人去做。龙坤过世的消息很快就被海市其他势力知晓,连日来灵堂都有各家前来。事情虽多,却也秩序井然,偌大的龙家看不出一点混乱的地方。接踵而至的这几件事让龙静山在忙碌之余,更多的是混乱,连飞回大马的始作俑者夏胤伦都顾不上留意,就别提找龙静林问个清楚并指责的打算了。
当这一切总算结束,这天晚餐时,龙静山忍不住提出的是另一件事:“龙静林,你可以取消对我行动自由的限制了吧。”
龙静林诧异地反问:“限制你的行动?什么时候的事?”
“……你自己心里清楚。”
“可我还真不是太明白。”龙静林一只手支撑着下巴,那一抹微笑在龙静山看来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
他没好气地瞪大眼:“装傻是吧,我病早好了,能够上班了吧。”
“你确定好了?”
“当然。”
从那天起,他就被龙静林强迫在家休养,用的理由是非常冠冕堂皇的“你病了,需要休息”。天知道不过是发个烧而已,那架势让龙静山都忍不住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真的?”
“废话!”
“那你明天开始上班,早晨和我一起走。”
“……”
意想不到的顺利让龙静山心想是不是该更早表明立场。
对于自己那天表现出来的软弱,事后后悔也没有多大用,所以龙静山很干脆的摆出无所谓的态度。反正细细算来的话,他也早被龙静林看过更加不堪的形象,多一桩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连被逼得不能正常工作,大概是生病的人要比平时软弱,龙坤的过世也冲淡了计较的心情,龙静山都平静的接受下来。
离九点只差一两分钟的时候,龙静山才大踏步地走进大厦中,龙静林似笑非笑地跟在后头,将前面那人微红的耳垂尽收眼底。
眼角余光没有错过他的神色,龙静山不忿地重重按下电梯的按钮。
却听到龙静林说:“静山,你就算迟到也没关系,用不着搭员工电梯。”与那些正规合法的公司一样,高层和普通员工在很多方面都会被区别对待。包括考勤,电梯的分类,餐厅级别等等。
龙静山前几天早上起得晚,导致作息形成习惯,今天本该早起却误了时间。最可恶的是龙静林明明可以派人把他早点叫起来却故意不叫。
“我爱搭员工电梯。”
“哦,那我陪你搭。”
“……随便你。”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还未闹翻前。龙静林的态度不是身为保镖时的言听计从,添加了几分兄长式的强硬和爱护,龙静山即使想针锋相对都没办法做到。
他暗暗下定决心下次一定要占到上风,走进了电梯里。
一般的员工多半已经按照公司的规定稍稍提前到达岗位,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龙静山刚要按下关门键,电梯外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
“等等!谢谢,等等!……”
龙静山手指一移,停在了开门键上。
那声音在进到电梯里面后变了个调:“呀,少爷!”
龙静山闻言转过视线,这才看清急匆匆跑进来的是谁:“家琪?”
龙静林也看过来,得到对方恭敬而礼貌的称呼:“家主早。”他点点头,微微一笑:“范小姐早。”注意到龙静山眼底的狐疑,他解释给他听,“静山,范小姐正好结束学业归国,如今也在公司工作。”
龙静山哦了一声,又道:“原来你姓范。”
这句话在别人听来不知会觉得多无礼,却让范家琪喜出望外般晕红了双颊:“少爷,今后我们就是同事了呢,还请你多多关照哦!能和少爷一起工作,我觉得干劲十足,非常非常高兴!”
龙静山回应地扯了扯嘴角:“是吗。家琪你要去哪层?”
“第十层,谢谢少爷。”
被忽略得十分彻底,龙静林开始认真思索,之前不把这姑娘当一回事是不是有点太掉以轻心了?
不过……
范家琪离开电梯,龙静山有点不解地问:“她这么高兴干嘛?”
……那点慎重理所当然的付诸东流。
龙静林一本正经的回答:“为什么不高兴?你以为咱们龙家的公司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的吗。”
到国外念书增强了范家琪的行动力,离中午下班还有十分钟,龙静山接到她的电话:“少爷,我待会请你吃饭怎么样。”
龙静山问:“中午?”
“对啊,就马上。”
龙静山想了想:“似乎没有理由你请我吃饭,还是我请吧。”
“这次就让我请少爷,少爷下次再请我不好吗。”
“……也好。”
范家琪在那端为着又捞到一次和少爷共餐的机会而眉开眼笑的同时,龙静山也为自己的安排很满意。
现在他和龙静林的确称得上和睦友爱,但曾经发生过的事总让他怀有芥蒂。不管是对夏胤伦做出的交易,还是龙坤说出的实情,或是那个难以启齿的夜晚发生的一切。就算看上去再安之若素,心底不为人知的地方,还是有着不愿面对龙静林的一部分。所以能够借机避开龙静林——早上龙静林就要他中午过去用餐——又何乐而不为。这不过是战略性退让,绝不是逃避。
就像他想的那样,龙静林过了几分钟就拨了他的内线号码,只是没能接通。没有放下电话,他直接改拨了秘书室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