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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是你!
什么人在嘶吼?
他眼中蹦溅的光仿佛嗜血的匕首,生生在剜我的血肉。
我退后,一步接一步的退。
不是,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我想跟他说……不是我。
可是嗓子被缝住了,被千丝万缕的铁线死死缝住,线又紧又密,一个字也吐不出口,连一喘一吸都点滴在丧失。
我茫然的伸出双手,想抵挡什么又象抓住什么。
不是我,我想喊,大喊,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他还在逼近,一寸紧一寸,瞳孔越来越黑,不见地的黑……深渊,粉身碎骨的深渊……不是我……为什么你不相信……到底我要做到什么地步你才能相信,到底我要怎样你才能相信,为什么不相信……
忽然那些匕首就齐齐扎透我的胸膛,没有一点预兆,没有一分犹豫。我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血在黑夜里尽情蓬开,象朵艳极妖极的红花。
忽然就不痛了,一点都不痛了。
我停下怯后的脚步,低下头,看到猩红花瓣中自己的两只手,苍白如剔除血肉的骷髅。
忽然就能说话了。
是我又能怎样,我挣断喉中的钢丝,声音有丝讥诮,又能怎样,你说又能怎样?
我哈哈大笑,一点点碾碎这些花朵,这些盛开的,绽开的,未曾开放的。
指尖瞬间化为白骨
就是我。我笑得几乎跌倒,你怀疑得一点都没错。
可那又能怎样?我的手抚上最外一柄匕首,用力摁下去。那又能怎样?冰凉的铁器刺过皮肤,肌肉,心脏,抵于脊柱。又能怎样?我笑,又换另一柄,猛的压入胸口。
十一柄,十一柄匕首,就这样一一没进我的心脏。
可一点都不痛。
又能怎样?现在我都还你,我听到自己漠然的声音。
不管欠你什么,现在都我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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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
我猛的翻起来,一个纵身跳下床,几步蹿到墙边,将背用力抵上去。墙壁凉得要命,跟我这身汗一样,从里透外的凉。妈的。我暗骂一声,两条腿仍忍不住打哆嗦,贴着墙调了好半天呼吸才稳下神,再一撸额头,只觉得满肘的湿腻。
妈的,多少年不做这梦了,怎么今天又好死不死的冒出来了?
我使劲抹把脸,摸着黑向浴室走去。
床上突然有声动静。我心脏猛跳一下,两步抢进浴室,再一个转身闪到了门后。
“你醒这么早?”有人在吃吃的笑,带丝初醒的慵懒。
是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威胁,可我还是不敢大意,掩在门后屏住了呼吸。
那边传来唏唏簌簌的响声,“我说你醒了怎么也不开灯?哎,哪儿呢?你人呢?”她又笑起来,滑滑的调子,象条曳地而行的花蛇。
我闭了闭眼睛,她的模样便在一片幽暗中缓缓浮凸而来。
半眯的眼,紫色的唇,夹着小半截烟的指尖上翠绿的甲,烟雾中微微沙哑的声音,“一夜30朗盾”她抚下来,裸楼的肩一点点蹭过我的发迹,“想不想试试最好的技术?”
“如果你是最好的……”
靠,我长吁口气塌下肩膀,呼吸也转成了正常的幅度。
“你在哪儿呢?”
“浴室。”我粗起嗓子回答。
“洗澡啊。”她再度自骨顾自的笑起来,“瞧你小心的。”
我拉下镜子边的璧灯,借昏黄的灯光凝视着镜子里那张脸,那张冷汗淋漓的脸。
可不是么,瞧你小心的,当自己是谁呢。
这天收工后我又来到SPIN,那个女人还在这里,我推门而入时她正坐在吧台前那个中年胖子腿上,一只手环住他的肩,另外那只擎着刚离开唇边的高脚杯,凝滞在半空中。我们的目光越过那胖子的头顶碰个正着,她向我睨睨眼睛,微微舔一舔嘴角。我向她点头微笑。
这个世上,谁又不是和谁以皮相来相对呢。
“嗨,”有人隔着老远向我大力的挥手,“寇银,这边!”他的声音穿过吧内重重烟雾直达耳膜。我扬手打个响指,越过女人身边,听到她绿色的甲尖簌簌滑过我的夹克衫。
“这边,这边!”那厮还在不停的招呼,唯恐我是个聋子。我一边做着stop的手势一边绕过横七竖八的桌子来到他旁边。
“来多久了?”等身子完全陷入沙发里,我才开口。
“没多久。”他猛灌进几口酒,喃喃的自语,“没多久。”
“靠!”我扫一眼圆几上横七竖八的啤酒罐,忍不住骂出声。
“你,你骂谁?”他红光满面的逼上来。
“你!”我抽出支烟点上,“今又得背醉鬼回去,靠,没酒量还拼命装,你他妈的就不能少喝点?”
“滚!我才没醉!你,你一来,我可不就认出来了?”他突然打个咯,一股酒气直扑过来。
跟酒鬼讲话的人是白痴。
我不再理他,吸口烟,将腿支在了圆几上。
酒吧人不少,影影绰绰的,都遮在烟雾。偶尔阴郁的旋灯扫过,便一个接一个晃在紫光中,畏缩的身形象日头下无处躲藏的鬼。
不知为什么,今晚空气中氤氲那股醉意和湿热让人格外烦躁不安。我掐灭烟头,一拽那厮胳膊,“兰,我们走吧。”
然后一双蒙着酒雾的蓝眼睛便迎了上来,“我,我不走。你,你怎么才来就走,还没喝酒,喝酒!”他说着就直直的把半空的酒罐塞到我怀里,又向桌上一扑,两手并用扑撸那些罐子。
我一手握住酒罐,一手去拉他肩,“得了,你喝得差不多了,我们走!”
他一耸挣开,嘴里开始大喊大叫,“我不走,我不走!”
旁边沙发上的人纷纷都回头朝这边看来。
靠,你不走就不走,当我求你!
“那你就呆着吧。”我腾的站起,转身就要走。
“你,你别走。”兰踉踉跄跄的直起身体,张牙舞爪的向我抓来。
我一皱眉,稍稍犹豫间他已经靠了过来,“你别走,陪,陪我,陪陪我。”他的脸抵在我肩膀上,还在口齿不清的嘟囔着。
妈的,真醉了。我揽住他半软的身子重新坐下,感到有湿漉漉的东西透过薄夹克。
不是鼻涕就是眼泪。我一肘把他仰面朝天的推回沙发,“昨天刚洗的!你这王八蛋。”我恨恨的拿起块纸巾使劲揩,“我他妈陪你我是糊涂蛋!”
他仰在沙发里开始咯咯的笑,“我,我是王八蛋,你是糊,糊涂蛋。一对傻蛋。”
我咬紧牙,摁下给他两脚的冲动。
他调个身,把脸埋在沙发里,“我说,说真的,你说,你说,我是不是傻子?”最后几个字已走了音,有点发飘。
我一怔,半天没应声。
他闷闷的声音又再响了一遍。
我再磕出根烟,在喷出的雾气中我听到自己的声音缓缓浮了起来,“她人呢?”
那边。
油彩鲜艳的小丑在喷吐火焰,他挺着圆圆的肚皮,面前翻滚着大股大股碧蓝的火焰,它们倏然涌来,又在下一秒消失,宛如盛开刹那的昙花。蓝色的火焰黄色的影子血红的嘴巴,象掺杂一切纠缠不开的梦。
那女郎就在这片梦里安静的垂下睫毛,披肩上的流苏在灯光下淌着奇妙的色泽。
我暗暗叹口气,使劲一拍兰的腿,听他重重哼了一声。
蒙着水汽。
不该管他人的闲事,这是真理。多年前我管过一次,结果没了半条命。今天要再管,怕剩下这半条命也没了。
真他妈的。我忍不住撸下领带,谁叫这苟奄残喘的半条命也是兰给的。
仰首饮尽灌酒,我站起身,闪过几个人来到那张桌子前,
“嗨。”我向她招呼。
她没回应,只偏过头,然后旁边就有人向我打招呼了。
“喂,小子。”有个精瘦的家伙宛如张弓,一点点在我身侧拉紧。“一边玩儿去,别招惹这位小姐。”
我目不斜视,“艾芬妮,”我看到她的肩随着这个久违的名字轻轻一动。于是再接再厉说下去,“艾芬妮,兰在那边,喝得象条死狗,我想你最好去看看他。”
她的肩又颤了颤,象只受惊的小兔子,栗色的长发垂下来挡住了脸。
“艾芬妮。”我还想在唤她的名字,可那张弓已老实不客气的张开了。
“我叫你滚没听见!”他低吼一声,一拳向我肚子上砸过来。我略略一闪,在他的重拳擦着夹克过去的瞬间,双脚向旁一拧和他打个面对面,这家伙被惊得一抖,我左手已搭上他的肩,右手捏过他的肘,双手稍一交错便听到声喀嚓的轻响,然后这家伙就跳着脚大叫起来。
还没等我松开手,四周乌沉沉已起了一片冷光。
妈的,寇银你这王八蛋,要你管闲事!瞄着这一整圈枪口,我忍不住开始痛骂自己。
酒吧内一阵大乱。不少人慌不择路的逃离,还有若干人闪到角落中看戏。服饰鲜艳的小丑先生呆呆站在对面长大了嘴,手里的喷火环摔到地板上,泻出几簇剩余的火焰,仿佛圣诞夜里被遗弃的烟花,正孤独的释放最后几分能量。
这一切在我看来就象张在放大镜下被扩充了若干倍的微型照片,认真咀嚼起来每一个细节都相当的有趣。这让我忍不住发笑,可想到只要一个放肆的表情就可能被射成马蜂窝,还是咬牙死忍住。
枪口下的弱者就应该有弱者的行为才对。这样想着,我便慢慢将手举过头顶,眼睛望向艾芬妮身旁那个正浅浅啜着酒的影子:“对不起,先生。我无意冒犯,只不过想找您身边的小姐聊一聊。”
那人没有出声,扫一眼在我身后捧着脱臼的肩膀不断跳脚的瘦子,便抽回了圈在艾芬妮腰上的手。她踉跄着冲到我旁边,惶急的掩住我多半个身体,“对不起,他,他是我朋友。我们有些误会,请您别介意。”她不断的向那人躬身点头,长长的卷发轻轻抖动,象于波浪中飘萧的水草。
而我从来就没养成藏在女人身后的习惯,当下伸手环住她的臂,稍稍向后一盘将她整个遮在背后,“打扰您的兴致我实在抱歉,不过这事跟她无关。”我叹口气,用余光带了一圈,这些黑洞洞的枪口依然毫不含糊的随时准备将我打成窟窿均匀的麻袋,还说不定是俩或仨,“您怎么才能放过这一码呢?”
那人发出低低的一声笑,放下手中的水晶杯站起身来。
我这才发现他实在不矮……,好吧,其实他比我高上半头还不止,而且似乎长得还不赖,只是眼角吊得有点斜,这让他整个人透着股说不出的讥诮狷介的味道,不过双唇的弧度却相当柔和,多少淡化了这种桀傲不驯的气质。
靠,他驯不驯干我屁事,我反腕握住艾芬妮的手,发觉它在细微的颤抖。我可怜的女孩,你本来不不属于这个世界啊。我扯出一个微笑,好使自己的心不再沉下去。
这时他开了口,“阁下又打算做出什么赔偿呢?”
这厮声线不错,我微笑,“要不我也陪您一胳膊?”艾芬妮在我身后低呼一声,我用力攥一攥她的腕子,嗨,女孩,你瞧,肩关节脱臼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没回应,只是将双手抄进裤袋里,目光自我脸上溜过来溜过去,带点兴致盎然的意味。艾芬妮拽住我的袖子探出半个头,“汶先生,拜托您……。”她的声音异常细微,“拜托您……。”
“好像不够,”他神态悠然,“看着这位小姐害怕的样子,我喝酒的兴趣也没有了。”
我转一转眼珠,“好吧,那这样够不够呢?”
在最后一个“呢”字吐出的瞬间,我猛然扣紧艾芬妮的肩,她一愣,还没转回头,我右手早就着上五分力,忽的将她朝背后的沙发上掀去,她在半空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随即深深扎进蓬松的沙发中。呼喊还没结束,众人都还在发怔,我脚下一蹬已突到那人身边,他反应倒也快得惊人,双手后扬整个人便朝地下仰去。
好身手,可惜我的对象并不是他。我左手在圆桌上一撑,双腿直奔那个小丑胸前。那小丑正欲抬手,蓦的被踢个猝不及防,啊了一声向后连退几步,我哪容他喘息,右脚一踹沙发借力猱身扑上,他还没稳住身形,我的攻击已到,左拳直奔他面门,右臂骤蜷他的胳膊,双腿横扫他下盘。那小丑似欲抵挡,只可惜圆圆的肚皮阻挡了本应敏捷的动作。还没等他有任何动作,我的拳头便结结实实的砸到他脸上打他个头昏脑胀,同时右臂一绞,发出咯呲呲的闷响,他一条胳膊已经裂成几节。他张大血红的嘴巴刚想呼痛,我的脚早踹进他膝窝,于是他便和着还未发出的喊声整个趴在了地上,而我则顺势将他手中的物事捞在了手里。
此时周围又是一阵骚动。这些拿枪的家伙终于醒过神来,几声啊喔呀妈之后许多枪口又齐齐瞄上了我。
我嗤笑一声,慢慢将手中的家伙朝上举起,抽出弹匣,将里面的子弹一颗接一颗退了出来。
四周又是一片大哗,有三个手疾眼快的家伙跨上几步,一个将枪抵在我背上,另一个翻手将我手里的枪倒着拽过去,同时他的STS-i型微型机关枪紧触到我脑门上,最后那个家伙手枪上了镗,蹲下去掀小丑的面具。
训练有素,倒象是军队上的人。我暗暗琢磨,也忍不住想跟他一起俯身去看那小丑的真面目。可两把枪一前一后同时加上了劲,似乎决心将我挤成块夹心饼。
“嗨,先生,”我高高举着手,想了想又加了句,“汶先生,这赔礼够么?”
他没吭声,慢慢从地上撑起来。我这才发现他刚刚仰得太急,刮倒了圆几上的水晶杯,结果大半的卡地柯卡之梦全泼到了他名贵的西装上。
那西装的剪裁与质地……我暗自叫苦,靠,我一年的薪水估计也合不上他一只袖子……兄弟,你高抬贵爪放过我吧。
我在这里乱琢磨,却见他低头扫了扫衣服上正滴滴嗒嗒的黄色汁水,微笑着脱下来甩到了地上,露出里面淡蓝的丝质衬衫。
这架势……不是要我包陪整套吧,我正开始头痛,只听见啪啪的响声,原来他居然在一下接一下的鼓掌。
“真漂亮。”他深棕色的瞳孔中笑意流淌,“身手真是漂亮。”
听这语气……我不用放血了,这个认知差点让我热泪盈眶,与此同时也感到抵得死紧的枪口稍稍松了松。
“哪里,花拳绣腿而已。”我也笑。
他挥手让那俩凶巴巴的家伙让开。
“坐”,他向沙发点点头。
我也站累了,当下毫不客气的埋进沙发里,注意到对面的艾芬妮正手足无措的抓着沙发扶手,不知怎么办才好。我朝她眨眨眼,示意无须担心。
他朝身边一彪形大汉稍一点头,那大汉马上转身出去,片刻后桌子上便多了瓶还刚开封的威士忌。
“请。”他斟满一杯,递了过来。
靠,今天晚上这祸就是喝酒喝出来的,我还敢喝?
“不好意思,我酒量浅,而且还要开车。”
他倒不勉强,笑容也丝毫不变,“那这里我略表谢意。”说着仰首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