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鼓足勇气,张开眼皮。
雪白的房间里,只有风把湖蓝的纱帘吹得飘飘荡荡,象谁飒飒飞扬的裙角。
我蓦然一痛,忽就清醒过来。
这里不是莫多那城,我不必再整天躺在病床上数白云,这里……也再没有了肖恩.巴伦医生。
醒来也就几分钟的功夫,一个中年医生已经心急火燎的跑过来交待病情。大抵是我淋了场暴雨,再加上喝进不少高浓度的酒精,或者还有烟……总之很多因素累积在一起,我得了大叶性肺炎,已经昏迷整整四天。
“不过大可放心,你的病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只要几天你又能和以前一样壮实啦。”这是医生最后做的总结陈词。
我从床头拿起个苹果使劲啃,问医生是谁送我过来的。医生说他也不知道,当时是急诊。
那钱……。我吭吭唧即。
医生乐哈哈,你放心,送你进来的人预垫很多钱,足够你再住仨月的啦。
我一边痛快的啃苹果一边在啃苹果的间隙顶他说有您这么讲话的嘛,心里影影绰绰的有了点谱。
哎,这笔人情债要怎么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蹿出俩杀手,而且还得在我面前……。
在医生笑眯眯的替我带上门后,我随手抓起枕头旁的报纸。
刹那间,那行惊心动魄的血红大字就直直跳入眼帘。
这天下午我溜出医院,在检察官的办公室里耗了两个小时。可无论怎么软磨硬泡她就是不肯签署探监令。最后我冷冷的说这是侵犯人权,我要找律师告她。
“对不起,寇先生。”她平静的做着申诉,“我理解您的心情,事实上这个案子的始因我也很了解,并很同情。但无论如何,兰.巴伦先生在少年法庭上突然拿出AD-63型冲锋枪对嫌疑犯进行猛烈扫射,造成三人死亡两人重伤,并且还有无辜的法警至今昏迷不醒的事实无法抹杀,这种行为在任何国家任何时候都是重罪。”
她摘下眼镜,向我摊摊手,“请您理解,我们面对的压力非常大。受害人的,公众的,媒体的。这个时候除了被告人的律师我不能允许任何人进行探视。”
“你们的压力,也包括来自上面的?”我冷笑不已。
她最终只是无奈的耸耸肩,“对不起。”她说。
兰,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怎么出的医院?你又从哪里搞到的冲锋枪?你怎样进入封闭状态的少年法庭?最后,你那在钢琴键上跳跃的手指又是如何扣下扳击的?这些问题在脑海里颠三倒四的折腾不停,我只觉得自己的头疼得要死,甚至无法握住方向盘。
……请你替我看着兰,他还是个处在梦幻期的有些神经质的孩子……
……答应我,好好照顾兰……
怎么办?怎么办?我在治安总部门前整整抽掉三包烟,这三个字始终在眼前萦绕不去。听检察官的言下之意,即使能请到最好的律师,兰这次仍旧是在劫难逃。
我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那又能怎么办?劫狱?
我仔细研究了一下面前的这座大楼,虽然戒备森严,但劫个把人应该问题不大。问题是以后的事情该怎样处理?我们该如何避免层层搜查?如何弄到各种证件?又该去哪里藏身?就算一切稳妥,身为钢琴家的兰难道就此埋没一世?
而在这一切之上最重要的是,我暗暗苦笑,现在的兰,完成一切心愿的兰,真会乖乖跟我走吗?在他心里,是不是早就做好这样的准备了?
疲惫潮水一般涌来,那种放弃一切就此而去的疲惫,许多年前那一时刻再度卷土重来。
世界上有种东西,任你怎样努力,任你拼命呼喊,任你痛苦哭泣,始终无法得到。
此时此地,我又一次沉入了无能为力的绝望中。
傍晚时分忽然下起了小雨,夹着风,拂动街边一个女郎的裙子簌簌做响,她索性将它卷到了腰上,于是两条又直又长的腿便毫无顾忌的袒露在霓虹灯下。在我注意到她的一瞬,她正就着转瞬即逝的光亮点烟,浓艳鲜丽的面孔被暧昧的灯光割成半明半暗,让人产生一种危险的错觉,仿佛这座破败颓唐的城市,不堪一击却又充满诱惑。
我越过她,推开酒吧那扇满是雨渍的玻璃门,一股潮热的气息迎面扑来,能腐朽人的灵魂。
我要了杯啤酒,挑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对着细雨蒙蒙的街道出神。雨水很细,沿着玻璃窗一路滑落,沟沟道道的,将窗外暧昧不清的世界割裂成一个一个的小格子。我凝视着它们,心里恍恍惚惚的,似乎在想许多事,又似乎什么都不在想。
身边光影微微一暗,有人在我身边坐下。
我依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直到一只淡紫的水晶杯递到我面前。
“谢谢。”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其实它的滋味并不太好,温吞吞的有点发腻,让我联想到女人的洗澡水。
“医生正到处找你,恐怕现在已经是焦头烂额了。”他微笑着吩咐酒保又添过一杯。
我笑了笑,扬手招呼服务生再端上几罐啤酒,“如果没有人帮我垫付医药费,恐怕现在焦头烂额的是我,所以,”我拉开一罐递给他,“这杯敬你。”
他接过,笑容温煦,“身体怎么样?”
“还好。”啤酒在嗓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压得声音也很闷。
他只喝了一口就放下铝罐,“但你脸色看起来并不太好。”
“死不了。”我淡淡的道,“事情就是这么奇怪。该死的总是活得长久,不该死的……。”我把剩下的话吞进肚子里,又使劲灌了口酒。
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了口,“我听说了你朋友们的事情,很遗憾。”
我垂下眼帘,摇了摇手中的容器。
这个世界一瞬间也仿佛其内的液体,摇摇欲坠。
我抬起头直视他棕色的眼眸,看着倒映在这双深瞳的人,一点点露出冷漠而坚硬的神情。
“谢谢你的关心。”我慢慢的说,“只不过我想世界上最不需要的,就是遗憾两个字。”
他眼锋一扫,晃出锐利的边缘。
“遗憾这个词,还是留给懦弱的人好了。”我抄过身旁的风衣站起来,“我不会让它在我身上发生的。”
两周以后我终于在临时监狱见到了兰。他穿一身浅绿的囚衣,玻璃窗后的脸孔显得异常平静,见到我的一瞬眼中划过晶亮的光芒。
我把胳膊架到桌上,支着颚笑了起来,“脸色不错。”
“还好。”他眨动眼睛的样子象个小孩,“你倒不太妙。”
这小子,我一拍桌子弓起身,“靠,我他妈的进了医院,差点没命!”
话刚出口,就见门口的狱警那含有告诫意味的眼神向这边扫来,我忙挂出一个讨好的笑容以示安抚,回过头来又换上恶狠狠的神色,“你这王八蛋,怎么扯出这么多事!”
他的眼神晃了晃,抿起唇没吭声。
我坐回原位,习惯性又去摸烟,待手指触到空空如也的裤袋才想起身上的一切都被扣在了安检部。
“切。”我沮丧的摊到椅子上,满心怒火全出在对面的家伙身上,“你他妈的给我在里面吃壮实点!”
他耸肩,“为什么?”
“等你出来的时候,”我的声音柔和得要命,“可以做我练拳的沙包。”
他笑嘻嘻的摊开双手,“好吧,你要打就打,反正我欠你太多。”
我皱起眉,“你小子说什么傻话呢?”
他的目光牢牢捉住我,声音放得很低,“判得这样轻,你一定花了很大力气。”
我不由苦笑,“你当我谁啊。我只是个小老师而已,力气倒有,就是没地方花。”
他歪歪头,“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心里明白。”
“你明白个屁!”我用同样低的声音向他吼回去,“我因为肺炎在医院里躺了两周多,醒来的时候才知道你被关进去了。花力气,我在梦里花力气?”
他神色笃定的微笑,湛蓝的眼睛如钻石般闪亮,“每次你声音一大,就说明你在心虚。”
我真服了这小子,“你乐意把我想成神仙你就想吧,”我整个趴在桌子上,想想又补上一句,“记得出来后给老子做牛做马就行。”
事情的发展的确出人意料。先是有若干重量级的心理医生在初审法庭上证明案发当时兰的精神状况处于极度躁狂的状态,根本不具有控制自己行为的能力,而院方大剂量镇定剂的处方也作为不容置疑的证据提交到法官面前。与此同时媒体突然对几名受害者过去的种种劣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们曾参与过的杀人强奸抢劫等等丑闻每日都见诸各大报端,更有数名政府高官受到子女之累纷纷辞职;而兰与艾芬妮青梅竹马的恋情以及他作为一个音乐家异常出色的履历则增加了这个案子的悲剧色彩,大众舆论普遍呈现一边倒的状态。面对各种压力,检察官的指控不再是铁板一块,措词也相应缓和了许多。
最终法庭宣判:兰. 巴伦以过失伤人罪入狱三年。
“三年并不长,”我忍住拍拍他肩膀的冲动,“何况你精神情况不好,随时都可能保外就医。”
“算了,寇银。”他严肃的凝视我,蓝色的眸子宛如冰晶没有一丝波纹,“你我都明白我非常清醒,事实上我从来就没有这么清醒过。我开了枪,并且我一点不后悔。”
我闭上眼睛,只觉得四肢百骸的力气被抽得无影无踪,“你一点也不后悔?”
“是的。当我扣动扳击的一瞬,我一点也不后悔。他们做错了事,就该付出代价。”他的声音终于有了丝迟疑,“只是我没想到会伤到那个法警,我真的没有想到,他离得太近了……,不,这不是理由,还是我的错误,我不该伤害他。”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依然是一尘不染的清澈,所有的岁月,悲伤与暴力都无法摧毁的清澈,一如初见时的那个少年,我轻轻的笑起来,有些迷惘,“他已经没事了,而且还作证说这是无法避免的悲剧,所以你……。”
他的眸子迫过来,犀利如剑,“是吗?坦白告诉我,寇银,你为我,到底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或许我能够……”稀薄的雨里汶迈的声音如此的飘忽,几乎无从分辨,“我能够不让你有所遗憾。”
“是么?”我低下头看风衣上斑斑驳驳的水印,它们这样模糊,又是谁留下的幻影,“凡事都有代价,你的,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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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先生?”
谁……
“寇先生?寇先生?”
……滚开……少在我跟前吵……。
“寇先生!”
……能不能让我安静会儿……
模模糊糊感到有股气息渐渐欺近身来,越来越近,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一个激灵骤然睁眼,身子向旁一载,右掌疾出刹那劈上那人的颈动脉。
“寇……。”
随即无声。
我一晃脑袋,目之所及只见张方脸煞白煞白的,瞧模样长相似乎不是熟人。
“先……生……”,他的虽然声音异常微弱,好歹最后这俩字总算是蹦出来了。我揉揉眼睛,视线渐渐清晰,对方脸上惊恐的表情也一丝不落看收进眼里,当然了,还有他身上那套深灰色的西装。
依稀有点印象,我抽回手,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驱走残留的睡意,摇下车窗向外张望一下,“到地方了?”
他没吭声。
我回过头,见他正直愣愣的对着方向盘发抖,颇象只解剖刀下的兔子。
靠,怎么吓成这样子,我皱起眉,提高了音量,“我问你到没到!”
他猛一哆嗦,好容易回神过来,“到,到了,到了,到了。”他嘴上忙不迭的应我,却还是不敢回头。
原来这就是国防司长的府邸。我还当得驻仨警备部队实行层层戒严,现在看起来也就这么回事。
我一边从后备箱里拽行礼一边仰头打量这座笔直高耸的淡灰色建筑物。它有着精巧秀挺的尖顶与装饰精美的拱形花窗,门廊处束柱修长严肃,宛如随垂眸而立的少女。
我低头瞧了瞧墙角郁郁苍苍的青苔,忍不住微笑。这一切让我觉得异常熟悉。
很久之前已爱上这种歌特式的建筑,它们神秘而华美的姿态曾使我深感己身的渺小和虚无。
幽静的深夜里,月光将穿越玫瑰花窗投入长廊,于束柱间腾起一簇簇缥缈迷离的黄焰,而死亡的凄然与瑰丽便这样攫取了我的灵魂,让它沉沦其间无法自拔。98A76254FA我的剥:)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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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会脖颈间总会触到温热的气息,腰也忽然被环住,有人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我真想抽自己几个耳光。眼下来这地方搞不好就是羊入虎口,就算打起二十二万分的精神头也不够用,我他奶奶的居然还有工夫想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东西,靠,真该狠揍一顿!
我把旅行袋甩到肩后,把车钥匙掷给猫在旁边不敢靠近的司机,跺跺脚,大踏步朝房子里走去。
这时我注意到已经有人等在了门口。
他是个身材颀长的中年男人,有一头亚麻色短发和淡灰的双眸,眼角虽隐约现出岁月蚀刻的痕迹,步态却依旧矫健敏捷,不晓得在这座古老建筑物里又扮演着怎样一个角色。
我正暗暗思忖,他早满面笑容的迎上前,“寇银先生吗?”
我向他伸出手,“你好,我是寇银。”
他握住我的手,亲热的摇了摇,“欢迎您到回日庄园来。我叫霍伦.维,是这里的管家。”他随手接过我搭在肩上的旅行袋交给旁边的小厮,“怎么样?路上还顺利吗?”
这应该去问那个司机,我笑眯眯的点头,“很好,风景不错。”
寒暄着走入室内,我着意打量四周,诺大的客厅布置得简洁而舒适,如其外表一般明白无误的昭示着历经的许多岁月。墙壁很整洁颜色却相当晦暗,脚下暗棕色的羊毛地毯磨起了边,东侧壁炉旁的红砖也露出丝丝裂缝来,看得出主人并不是很注重气派,这个认知多少让我感到舒服了点。
随着霍伦对老宅布局滔滔不绝的介绍,我大致知道一层分布着厨房,一大一小两间餐厅和以及若干套客房和起居室;而二楼则都是卧室与书房,至于三楼,照他的暗示,那是汶先生办公以及接待贵客的地方,别人最好不要打扰。
他引我来到一层左侧长廊的尽头,推开一扇淡赭色的门,来到一个光线幽暗的房间。他走到窗边拉开,厚厚天鹅绒布帘,顷刻间灿烂的阳光潮水般的倾涌而来。
“这就是你的房间,怎么样,还满意吗?”他回眸笑问。
我来到窗前,陡的一震,只觉另一重天地霍然绽放,刹那间万物皆远,空空荡荡的,旷世便只剩一个我来。
眼中是长空湛湛碧水盈盈,它们宛如两面鸾镜将满湖夕光映得一波三折,秋水高天便在一对明镜间铺展而去,无边无际,再无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