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幕落
起初还模模糊糊看到几个人影在飘来飘去,他想要跟上几个熟悉的,却怎么也挪不动步。
再后来,他就坠入彻底的空茫之中了。
这是什么地方?
郭晓凌费力地睁开眼睛,呆滞地看着床前几张泪眼婆娑的脸。
白色的墙,奇怪的人。
一切,已似换了人间。
郭母也算是个事业型的强人,此刻女性的软弱的特点却是暴露无遗,她仿佛老了十几岁,抓着郭晓凌的手,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医生走过来检查了一番,对旁边红着眼圈的郭父说:“按理说是没事了,再观察观察吧,可能会有暂时的失忆,不过没关系,过段时间就好了。”
医生走了,一小撮人迅速聚拢,七嘴八舌地焦急呼唤:“晓凌”“哥”“孩子?”……
很久之后,郭晓凌的睫毛煽动了几下,目光似乎有了焦点,嘴里轻轻吐出一个字:“妈。”
郭母使劲攥住他的手,哭着说:“你这个没良心的孩子……你妈还活着你竟然去自杀……”
郭晓凌无意识地低声应道:“我没自杀……”
“没自杀你喝那么多酒,没自杀你把一瓶子安眠药都吃了,你说你怎么这么不让我省心啊,你要想死先把你妈弄死得了……”郭母濒临错乱地哭诉着。
一个亲戚上前劝道:“舅妈,别哭了,这不都没事了么,没事就好啊,我晓凌哥也是一时糊涂……你看我舅,人家就看得开……哎呀舅舅,你怎么也哭上了……”
一番混乱之后,一干亲朋纷纷散去,因为郭晓凌同志看上去状况还是不怎么好,毕竟,这位可是昏迷了七天六夜,差点就没抢救过来。
晚上,郭母坐在床边,爱怜地看着病床上脸色苍白的郭晓凌。失而复得的儿子太珍贵了,比起他的生命来,这世界上什么事都不重要了!
“晓凌,能喝点粥吗?”郭母柔声问,她拒绝了别人的陪护,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奔六十的人了,要求越来越低,原来还想着抱孙子,现在恨不能抱着儿子就不撒手了。
郭晓凌以看不见的幅度摇头表示拒绝,他脑子还是有点不清醒,话到嘴边很快就不记得要说什么了,有几张亲戚的脸也是看着熟悉就是想不起来是谁了。而且他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几乎是个动弹不得的痛苦状态。
“你单位的人听说你醒了,都要来看你。”郭母在他耳边轻轻说。
“不……”郭晓凌低声表示拒绝。
“我知道你不乐意,我也不叫他们来,你得好好休息……你知道你把身体糟蹋成什么样了吗还喝酒……”郭母差点说激动了,赶紧平静,“算了,等你好了再说,不过你们报社说派你们魏总做代表来探望你,这我总不能不答应吧,他要是来也是看看就走,不会影响你的……”
郭晓凌眨了眨眼睛。
郭母突然站起来,向着门口:“你……来了?”
“阿姨,郭晓凌醒了?”来者是李然,他头发有点乱七八糟,眼里蔓延着血丝。
“醒了。”郭母答道。
“阿姨,我能跟他说几句话吗?单独的?”李然特恳切地问道。
郭母很不情愿,但还是站起来,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那天,把郭晓凌送医院多亏了这个小伙子,而且这些天他一直在这里守着,不眠不休很有感情的样子。虽然对他们的关系,郭母很有些怀疑且不舒服,但毕竟对他还是有几分感激的。
李然在床边坐下,郭晓凌动动眼珠看看他,他的心跳有些快,很不舒服,但他一时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了。
李然仔细地打量着郭晓凌的脸,不说话。
许久之后,他似乎是发着狠地伸出手去想要拧住郭晓凌的脸蛋,但手指碰到过郭晓凌的面皮时,他又收了回来,使劲掐住自己的腿。尽管如此,郭晓凌还是瑟缩了一下。
李然垂下头长叹一声,把自己的脸揉搓了个七零八落,末了终于咬着牙道:“行,郭晓凌,算你狠,我服你了,我以后再也不缠着你了,行不行。”
他抬起头,看到郭晓凌还是呆呆地望着自己。瞅了一眼旁边的吊瓶,李然强忍住暴力地把他搂到怀里的冲动,紧紧捏起拳头。
“你是烦我还是怕我?……是我把你逼成这怂样的?……你至于吗?……你老看我干啥玩意,哑巴了?还是傻了?我看你是傻了。我也不稀罕傻子,我什么人找不着,你也别多寻思了,咱就这么拉倒了,啊。你再给整这么一出谁他妈受得了啊……”
“我和刘浩要回东北了,打死也不回来了,你可放心了吧……这心眼小的,跟娘们似的……咱这些事我谁也没告诉,那天喝多了就是说说吓唬你,没人知道……嗯,好像一秃噜跟你们单位那个男的说了一点,不过我已经警告他了,他要敢说出去我削不死他……真的,小浩也不知道,呵呵,要知道了得跟我翻脸……他可是也看上你了,小孩又不敢怎么着,自己在那里整得老痛苦了……你说你有什么好的,整得我们这哥俩……得了,正愁着不知怎么跟小浩说呢,这也不用说了,领他回吉林去吧,跟你彻底散伙……”
他站起来,飞快地在郭晓凌露出的额头上亲了一口,不等他反应过来,转身就走。
郭母正在门口惆怅,猛然看见那个个子高高的小伙从病房里冲出来。
郭母瞥见那小伙一双漂亮的风眼中蓄满了眼泪,吓了一跳,正待询问,却见他狠狠擦了一把,穿过自己狂奔而去。
郭母怕郭晓凌出了什么事,吓得腿有点发软,连忙叫人:“小雪,快,快进去看看。”
亲戚答应着进去,郭母正要跟进,又看见郭晓凌单位的魏总迈着大步提着东西过来了,只好打起精神笑了一下:“魏总来了。”
魏骏跟他们还比较熟:“孟大夫,晓凌怎么样了……”
“好,好多了……”郭母有点不确定,“走,走,咱进去看看。”
进去看见郭晓凌眼睛睁着且面目平静,郭母一颗心才算落了地:“魏总啊,费心了。”
“没事。”魏骏把一束花插在床头,“晓凌好了就好。”
他先是询问唏嘘了一番郭晓凌的情况,又坐下来,叹道:“晓凌啊,按说你这样我不该批评你,可你说有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呢,人能活一辈子多不容易啊,你不想想自己,也不想想郭教授孟大夫?”
郭母连连点头:“你听听你们魏总说得……这孩子,真是不让人省心啊。”
其实魏骏本不想说这些,因为凭他对郭晓凌的了解,他现在听见这种说教肯定会不高兴,但是郭母坐在这里,他也没有把人家妈妈驱逐出去的道理,而且看到郭晓凌闹出这么一出自杀病危的戏码来,更让魏骏再次反省迷途知返:这小子已经魔怔了,死活是不能再碰了。
然而郭晓凌倒也没有表现出不满来,他只是看着魏骏,不吱声。
郭母解释道:“魏总,医生说他可能会有短暂失忆,我看他就有点不认人……唉,做了两回血液透析才醒过来,他身体本来就差,我就怕他……唉,这心啊……”
魏骏表示理解,劝慰了一下,就告辞了。走到门口时,他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埋在枕头里安安静静的郭晓凌。
不知为何,感情上惯来藕断丝连难以割舍的魏大总编有种强烈的预感:他和郭晓凌这一段,是真完了。
毕竟是总编亲临,郭母和亲戚小雪送了出去。
就在这档儿的,一直在外边盘旋的某位同志踅摸了进来。
郭晓凌其实已经逐渐恢复了神智,他慢慢想起来了一切。
他觉得这实在像一场戏剧,每个人轮流地走上台来,表演,谢幕。李然,魏骏……还有现在这位,梁景健。
最后一个上台的,是顺理成章的结束?还是压轴的主角?
但这个问题在他脑海中只是一闪而过,现在郭晓凌的心情平静的就像湖泊一样,他似乎是因为独自走过一段很长很空茫的路,于是什么也不在乎了。
他看了一眼梁景健,觉得自己有点困了,便闭上了眼睛。
病房里好像有点冷,郭晓凌露在外边的手怪凉的,他想收回来,又使不上劲。
他试着动了一动手却无济于事,接下来,他感到有一只热乎乎的手覆盖在自己冰凉的手上,长久地覆盖着。
郭晓凌有那么一瞬间的不可思议,他睁开眼睛看了看,想抽回自己的手,但做不到。
热乎乎的手让他的手渐渐变得温暖起来,郭晓凌终于舒服了,同时,他脑袋有点飘忽,便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全剧终)
番外
52.老梁的心里话
我最近总想起赵本山哪个小品上的一句话来:“她说我没有男子汉气概,越看越象老太太。”
我近来很有这个趋势。
我跟郭晓凌的妈妈整天交流的那都是什么啊?怎么做饭?什么粥又养肝郭晓凌又喜欢吃?——郭晓凌喝那么多酒算是把肝脏给祸害了,如今的当务之急就是怎么把他养好,不然什么时候才能出院啊,一出门就让风刮跑了……
当然,要论起来人家的妈比我强,我虽然学过医也是个庸医,可人家他妈,那可是京城知名老中医啊!不过这老中医也怪有意思的,跟大医院里板着面孔的可不一样。一开始看我天天往医院送饭还谢绝,表现出不太好意思的样子,每次都说自己做或者订就好了,可现在也不说了,还得空就拉着我,谆谆教导,指导我该咋做咋做。
我已经跟报社提出辞职了,不过最近校对缺人,我还是答应郑主任再帮着干个把月,等他们招来新人再说。唉,本来想着辞了职正好腾出精力来把那位好好照顾一下,现在又不行了。
多亏了我那个蜂窝煤的炉子,让我能上班走时把粥熬上,小火焖一天,下班回去恰好到火候。多亏郭晓凌住的医院离我家不大远,打车也就是个起步价。每天打车有点不习惯啊,不过也没啥,就当这半个月没上班好了。
昨天我做的山药猪肝粥获得了郭晓凌的好评,他给全吃了。他妈很高兴,我也很受鼓舞。说起来这也算吃一堑长一智,上次红豆芝麻汤就把他恶心的不行,后来我才知道郭晓凌从小最讨厌吃豆类——看来揣测领导的胃口是一项很重要的必修课,任重道远啊!
最近跑来跑去把我累得够呛,那个办公软件学习也搁下了。不过我心里怎么那么高兴呢?我觉得这几年来我头一回这么高兴过。在公交车上往外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也老有一种想写诗的冲动。想想每天能看见郭晓凌对我乐,奔波也有动力了。我疯了,疯就疯吧,我都四十了,这一辈子还能疯几回啊。犹豫过来犹豫过去的,最后还不是一无所有。所以啊,跟着感觉走吧,听从心灵的指引,准没错。张爱玲那句话怎么说记不清了,大致就是当谁见到谁就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去,但心是欢喜的吧……
唉,太肉麻了。可我做得事确实也肉麻,昨天他妈来得晚,我就拿出原来伺候老娘和坐月子媳妇的架势来伺候郭晓凌了。我喂一口他吃一口,搞得旁边那人老瞄我们。我心理上倒是没什么疙瘩,就是怕冲击着别人。郭晓凌现在也是越来越大胆了,跟原来我认识的那个判若两人。我有时候也挺纳闷的,我们怎么突然就这么熟了?
也不知道他妈知不知道我们这个关系,看样子是不知道,不然老叫我梁同志梁同志的,好像现在同性恋都叫同志了吧,太尴尬了!
要是知道还这样,那他们家真是太开明了。不过不开明也不行了,郭晓凌都那样了,吓也吓死了,还管别的呢。反正我当时就想,只要他能活着,怎么样都行,叫我干什么都愿意,我都这样,何况他妈呢?
他爸挺好的,我没怎么跟他深入聊过,可我看出来了:郭教授也是老家庭妇男,我做粥,他做菜,一大家子都带过去,真是上的厅堂下得厨房。在那里守着还常常带本书看,都是大部头的,这点郭晓凌比不了。我原来看他文笔挺好的,以为他也是爱看书的。现在发现他根本不看书,全靠吃以前的老本,耍小聪明……是不是得给他说说呢?嗯,不行,这个不能流露,他最近慢慢恢复过来了,不象以前那段时间,说着说着话就语无伦次不知道自己说什么了,脑子转的也快了,整天闷在医院里就等着人去琢磨呢。万一一说他再不高兴,那可就没必要了。不看书就不看书吧,当媳妇养着就是了……唉,这个也不能让他知道。
算了,我还是想想今天晚上怎么跟他说吧,他迫切想知道那天都是怎么回事,实话当然要实说,不过要再往前追溯,我就得捋捋了。
53.情景还原
医院。
郭晓凌吃饱喝足,气色很好地倚在床头。他想再往上坐点,刚一直身子,梁景健赶紧在后面又垫了个枕头,那眼色跟的,伺候太后似的。
郭太后在他手里喝了口水,突然就露出了点羞赧的意思。四顾无人,方鬼鬼祟祟地小声道:“说说吧,老梁。”
梁景健一面对郭主任就有点表达无能,挠头,垂首:“呵呵,不大好意思啊……”
郭晓凌撇撇嘴,似笑非笑:“我都好意思听了,你还不好意思说?”
梁景健被逼无奈,一路上筹措的语言一时也想不起来了,所以他决定来个情景还原,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算了:
话说梁景健那日跑去找过郭晓凌,原是犹豫了无数天,鼓足了大勇气,想要和郭晓凌说那么一件事。结果事到临头,话到嘴边,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还似乎惹得郭晓凌挺不高兴,丢他在办公室扬长而去了。
梁景健呆站在郭晓凌办公桌前,眼睁睁看着他飘飘忽忽地离去,追又不敢再追,除了无尽的难堪与懊悔外,还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似的。
本来既然郭晓凌走了,他就没有呆在人家办公室的道理,可是梁景健心里十分不得劲,沮丧地迈不开步,杵那儿就发开呆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门口。
梁景健本以为郭晓凌又回来了,心中一阵惊喜,抬起头,却是一个高个子的陌生青年。
那青年看了他一眼,又开始在屋里踅摸。
不知为啥,梁景健看那青年有点不顺眼,虽然也是个和郭晓凌同样帅气的小伙,而且比郭晓凌还抢眼得多,可就是觉得不如郭晓凌恬静、舒服。老梁正暗自琢磨的当,那青年却发话了:“哎,郭晓凌呢?”
这下梁景健就更不得劲了,打小就听父辈讲故事,没礼貌的人问路没人理,有礼貌的人人家争着指路,这青年初次见面连个招呼不打就硬邦邦地来一句,委实是太不客气了。
不过梁景健转念一想,没准此人是郭晓凌很熟的朋友,而且人家进来,自己也没打招呼不是?想到这里,他笑起来:“你找郭主任啊,他不在……下,下班回家了吧。”
按说老梁对这个恨不能比自己差一辈的青年堪称尊敬,没曾想那青年又冒出一句,差点把他噎一跟头:“少他妈糊弄我了,谅他也没回!”
这回好脾气的梁景健也着恼了:这谁啊,随随便便闯进来不说,还出口伤人。他朝前一步,刚欲说话却闻到一股酒气,不免有些醒悟:感情这人喝醉了,来找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