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晓凌本来就因自己的狼狈装束而不自在,被她死盯着这么看,冻僵了的身体瞬间就冒了汗,他掩饰地咳了一声,指指前面的点餐台:“等下我自己去吧。”
“好的。”招待员点点头,脸上红扑扑地撤了,总共几十步的路回头数次。
温暖渐渐回复,郭晓凌脱掉外边那件庞大的羽绒服,靠在座位上。他嗓子很疼,本来想去买杯饮料,但看到点餐处人头众多,而收款的几个小姑娘伙同刚才过来要他点餐的那个接待员一边忙碌,还一边朝自己这边瞅兼议论着什么,便暂时没有过去。
呆坐了一会儿,他不知怎么的,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这一觉不知过去了多久,郭晓凌迷迷糊糊地抬起头,依稀看到一个酷似梁景健的形象。他揉揉眼睛,对面坐的,那不是梁景健,又是何人?
郭晓凌自觉这一觉睡得不短,可又没有什么神清气爽之感,反倒觉得脑仁愈加沉重,眼睛难以睁开。
“老梁,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话一出口,郭晓凌才发现自己嗓子也哑了。
梁景健倒没注意,脸上露出一个不只是哭是笑的表情:“来了一会了。”
“怎么样?”郭晓凌用力清嗓子,先关切地询问。
“唉。”梁景健似乎没有什么叙述的欲望,“挺好,挺好。”
郭晓凌仔细打量梁景健,觉得他眼睛有点红肿,不禁深刻怀疑他是哭过了的。然而郭晓凌也不好意思追问,沉默半晌,转换话题道:“不知怎么的睡着了,几点了?”
“五点了……我怕都赶不上回去的车了。”梁景健回答道。
“那怎么办?你怎么不早喊我啊?”郭晓凌皱起眉头。
“唉……唉……你正睡着……我就没好意思叫你。”梁景健支吾道。
“那还回得去吗?”郭晓凌轻摇头。
“现在有可能能赶上……”梁景健站起来,脸上露出了隐藏已久的焦虑。
“我……”郭晓凌马上也站起来,“那还等什么呀,赶紧走啊。”他被梁景健的焦虑感染,慌不迭地把那一身行头往自己身上套,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偶然一瞥,又见几个招待员瞄着自己窃窃私语,猛然想起自己在这里睡了一下午什么也没消费。得,虱子多了不怕咬,他索性把雷锋帽往头上一罩,遮住大半张小脸,一拉梁景健,急匆匆走了出去。
车站就在不远处,俩人脚下不停,结果还是没赶上那所谓的末班车。梁景健一脸沮丧:“这咋弄的……”
“这才几点就没车了……”
“郭主任,主要是到我们那边的车太少了。”
郭晓凌也没办法,正陪着他在寒风里发呆,突然看到一辆红色的出租车驶过,便道:“那不能坐吗?”
梁景健扭过脸看他:“能。”
郭晓凌气急败坏地捶捶沉重的脑壳,觉得自己就这么跟着梁景健不拐弯地走,不走墙上去倒怪了。“早说不就完了吗。”
“刚才一时没想到啊……到我们村挺贵的,以前没坐过,不值当的。”梁景健解释道。
郭晓凌珍惜身上一丝余温,冻得不想多说,看到一辆车驶过,赶紧招手停下,正待拉车门进去,却被梁景健一把拽住。他以为梁景健要坐在前面付账,刚要说“不用”,
却被梁景健拉着往反方向跑去:“郭主任,有车了,有车了。”
郭晓凌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跟他一路狂奔,追上了一辆小客车。挤了上去,梁景健方气喘吁吁地解释道:“这车……也……能到。”
郭晓凌跑的肺都要裂开了,车开出二里地去才平喘,面红耳赤地转过头,正迎上梁景健关切的目光:“郭主任,没事吧?”
郭晓凌看了他十几秒,头垂下去:“没事……能到就行。”
接下来,郭晓凌继续咳嗽,而梁景健的手一直悬在他的后背上,不知是放下去还是拿走……
本来也就二十分钟左右便能到家,结果车开了十五分钟,梁景健觉得不对劲:“咦,咋不往东边拐呢,这是往哪啊?”
售票员瞅他一眼:“你想去哪?”
梁景健道:“不走清河沟那边么?”
售票员又打量他一番:“早不走了,改道好几个月了。这边路修好了。”
“那……那我们下吧。”梁景健拉拉昏昏欲睡的郭晓凌,用一种请罪的口气怯怯道:“郭主任,咱下去吧,这车不到……”
俩人在空旷无人的乡村小路上徒步前行,梁景健的心情真是差到极点、备受煎熬。此时此刻,他不由得想起前一段时间在网上看到的一句话:生活真他妈好玩,因为生活老他妈玩我。这情形,不是他在玩郭主任,就是老天爷在玩他了。
梁景健再次偷眼去觑郭晓凌,却发现那人一改刚才垂头丧气的蔫样子,竟奇迹般地又精神起来了:“老梁,这不错啊,咳咳咳。”
此时天色未黑,郭晓凌掏出相机,调焦,一通狂拍:“真的不错。”
他扭过头来,往日总觉的苍白的脸冷的红起来,倒显得颇有生机:“在城市报这些年整天关注那些城建,老街新貌的,想拍这些都没机会。”
“老梁,快到你七叔家那村了吧。”梁景健还没来得及回应,郭晓凌又道。
“是,是啊,你怎么知道?”梁景健道。
郭晓凌极目远眺:“那不是那电线杆子吗。”他对梁景健一笑,“我挺记路的吧。……咱们去那里坐坐怎么样?”
梁景健少见他如此活泼,而刚才那一笑不无得意,像极了一个顽皮的小孩。他心中虽然讶异,可情绪是会传染的,他不由自主地跟着郭晓凌迈进了旁边一望无垠的庄稼地。
土地以灰黑为主色调,夹杂着萎靡的枯黄与孱弱的新绿,边边角角里,还残留着一点未融的残雪,因为阔大,看上去很不错。郭晓凌坐下去,鼻子还抽着,却用一种很快乐的眼神望着梁景健:“老梁,不错。”
梁景健不知道他这不错具体指什么,也跟着坐了下来。
看他坐下,郭晓凌干脆躺了下去。这会儿他也不觉得冷了,风冷飕飕地刮在脸上,睁开眼睛,是高远无比的淡蓝色天空。郭晓凌在厚墩墩的衣物里敞开胸怀,感到这气氛浪漫无比。
梁景健迷茫地望着只差没打滚的郭晓凌,心想:亏得这不是他的衣服。
郭晓凌仿佛是很陶醉地沉思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脑地问:“老梁,你喜欢吗?”
“喜欢什么?”梁景健不明所以地问。
“喜欢……这里吗?”
“喜欢……啊。”虽然奇怪,梁景健还是回答了,“咋不喜欢呢。……85年我在县城里上学,那时候也没有车,我回家都是跑着。每次到了这里,我都要下来坐一会儿。……”
说到这里,梁景健停下来看了郭晓凌一眼,发现他正专心地看着自己,眼睛闪亮亮的。
郭晓凌见他停住话头,便道:“说啊,然后呢。”
“然后,……呵呵,有时候也像你这样躺着。特别是麦子快熟的时候,那时候也不跟现在似的那么多农药,我躺在地垄上,随手就揪一棵吃了,嫩嫩的……”
郭晓凌微笑道:“你躺这里都想什么?诗吗?”
梁景健不好意思地抓抓头:“想过,念念诗,也哼哼歌啥的。不过,那时候家里供我上学不容易,我也不是多聪明,学医背得东西又多,我经常是在这里背背书……”
郭晓凌道:“你很用功啊,应该考大学的……”
梁景健听不得表扬,慌忙道:“考不上考不上,那时候就没想过……”
郭晓凌又道:“你给我唱个歌吧。”
梁景健惊道:“唱歌?……呵呵,算了吧。”
郭晓凌也不勉强他:“你歌唱得挺好的……那时候你都喜欢什么歌啊?”
梁景健寻思寻思,挺不好意思地道:“我们那个时候听什么歌啊……小时候我也就是听过《北京的金山上》,革命歌曲啥的,主要是在县城里的时候和我住一个宿舍有个大哥,他家海外有亲戚,条件挺好的,喜欢音乐的,也时髦。他有个双卡录音机,我从他那里才知道邓丽君、罗大佑、张学友这些人的……这个大哥会不少乐器,毕业的时候还送我一把口琴……”
郭晓凌忍不住笑道:“老梁,你还是个文艺青年呢。”
梁景健觉得自己说太多,很窘地红了脸。
郭晓凌猛地坐起来,吓了梁景健一跳:“老梁,咱甭去你七叔家了,我们去县城宾馆开间房住吧……”
“为……为什么啊”梁景健被他的跳跃性思维搞得一楞一楞的。
“你七叔家太冷了,……我感冒了,挺不舒服的。”
梁景健为难地苦笑一下:“那还躺地上……”
郭晓凌似乎是为了验证似的打了好几个喷嚏:“白天还好点……说实在的老梁,晚上真是冻得受不了……你说行不行?”
梁景健很不情愿地苦着脸,想要拒绝:“郭主任,不好吧……东西还在那呢,也没给我七叔说……”
郭晓凌很为自己的主意兴奋,因此毫不在意:“没关系。我们一早回来拿,反正下午的飞机,你现在就可以给你七叔打个电话。”
梁景健依然是苦着脸:“郭主任……不是,你不知道,这个,咱要是这么突然不去,我七叔他会不高兴的。咱都来到这儿了,要不还是去住吧,凑合一晚……”
郭晓凌看出他十分不乐意,便低下头沉思。
梁景健又道:“再说,现在这个点了,这也没车啊,您看看……”
郭晓凌抬起眼,脸上顿时显得无精打采起来:“好吧。”
32.回去
回去的路上天仿佛是一瞬间就黑了,而梁景健看到郭晓凌的情绪似乎变得很是低沉,心中不免忐忑。他总觉得自己是得罪了郭晓凌,在这种担忧的驱使下,他暂时放下了自己小感伤,想方设法地撩拨试探起郭晓凌来。
郭晓凌对于梁景健的讨好和梁七叔家的热情,倒也给予正常的回应,只是明显地精神不振。
一来二去的,大家也说无可说了。晚上,屋子中央又开了麻将桌,满屋里回荡着“杠、碰、吃”的声响,四人上阵,数人观战,郭晓凌不玩不看,便孤立出来了。他跟猫似的偎在火炉旁边,低头望着炉膛,时不时往里面添一铲炭,看上去无聊之至。
好容易等打麻将的人散去,郭晓凌已经头大如斗,勉强洗刷完,蔫蔫地回到自己那冰冷的房间。
他冷得四肢僵硬,鼻子堵塞眼泪汪汪,却坐在床边犹豫着不敢上去,因为实在是没有勇气挑战那冰窖似的被窝了。
正在这时,门上被敲了几下,随后梁景健走了进来,左手抱着一床电热毯,右手拿着一个热水袋,咯吱窝还夹了一个玻璃瓶,满脸堆笑:“郭主任。”
郭晓凌看着他没说话,梁景健就把东西放到他床上,笑道:“我让七叔找了个电热毯,等会你铺上……可能好久没用了,不过不脏,你要是嫌就铺到床单下面,这俩给你暖着……”
他说到这里,转过头小心征求郭晓凌的意见:“我帮你弄上?”
郭晓凌点点头:“嗯。”
得到首肯,于是梁景健一通忙活,安置完毕,看看一脸呆滞状的郭晓凌,犹豫了片刻,终于说道:“郭主任,你别生气……”
郭晓凌抽抽鼻子:“生什么气?”
“就是……下午……那个……”梁景健不知道怎么下嘴,只得又伸进手去调整热水袋的位置掩饰,“……这样应该就不太冷了……”
“那你进去暖暖呗。”郭晓凌忽然似笑非笑冒出这么句话来,因为带着鼻音,听起来仿佛带了一丝撒娇的味道。
“我……”梁景健一楞,他实在摸不准郭晓凌是怎么个意思。他盯着郭晓凌微微发红的脸,想分辩出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沉默半晌,梁景健吞吐道:“郭主任你开玩笑我还真有点不习惯……”
郭晓凌还没说话,梁二嫂却突然进来了,声音很大:“郭主任,你是冻着了吧,来来来,姜汤姜汤,老早俺爹就让我给你熬着来……还有感冒药,吃了吧。”
外边有谁叫了一声,于是梁二嫂和梁景健一起出去了。
郭晓凌关了门,回来把冒着热气的姜汤慢慢喝掉了。其间,他拿起感冒药看了看,发现上面写着“快刻”,便没敢吃。
第二天郭晓凌起得很早,究其原因,倒不是琢磨什么事没睡实,而是因为昨天那碗姜汤没起作用,他纯粹是给憋醒的。郭晓凌耳鸣鼻塞、头重脚轻地下了床,唯一的想法是赶紧离了这里,躺到自己的床上再睡一觉。
饭毕,在梁七叔一家及村中闲人的夹道相送下,郭晓凌和梁景健坐上梁家老二的东风货车,向县城驶去。
郭晓凌回去自然是死也不会穿梁七叔给他的那套雷人服饰的,一路奔波,本来就汹汹而来的感冒更加严重了,到达机场的时候,他简直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了。
梁景健早就发现郭晓凌有异于来时兴致勃勃,却变得蔫头耷脑的情状了,他知道郭晓凌是身体不爽,但也不免担心他心里有什么不痛快。——人家好心好意陪自己回家,没感谢不说,可别再把人给得罪了!
梁景健这样想着,便时不时憋出句嘘寒问暖的话来,可无论他说什么,郭晓凌总是半死不活地哼一声作回答,还摇摇晃晃的,一会儿往一边倒,一会儿又往他身上靠。
上了飞机,一直昏昏欲睡的郭晓凌彻底睡了过去,梁景健再说什么,他就连哼也不给哼了。
这工夫,梁景健才算腾出空来回味思索一下,回味一下儿子那圆乎乎的小脑袋,思索一下他被他妈拉着离开时依依不舍的表情。
那天的会晤根本就没有持续多长时间,短得不像一个半年未见的重逢。小孩儿的成长是日新月异的,不过半年,他的儿子仿佛就长大了一圈,所幸小孩并没有因为时间而与自己生分,那种血浓于水的情感一瞬间就涌起来,没有隔阂。
可正是因为这样,梁景健更加心酸。儿子是这样的好,可儿子的妈妈,却是那样的冷漠,不吃,不和,没有话,接了个电话,就要把儿子带走。
梁景健没有怪过她,从一开始到现在,然而看着她扯着一步三回头的儿子离去时,他不禁热泪盈眶了:是什么,让她变得如此义无反顾、断得这样干净利落?
可悲的是,他不能阻止,也没有资格阻止,一个男人,不能给予丈夫应该给予老婆的,甚至不能给予老婆能够给予儿子的,他,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