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虽破败,但也比露宿野外强。进了灰尘满布、蛛网垂结的残颓正殿,万俟冽发现地面上还残留着很久以前篝火燃烧过的灰烬和未烧完的干柴。
他把蓝憬丢在一个破烂的蒲团上,先在周围扫荡一圈,寻了些枯枝败叶在原地生起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又转身出去,不多时便提了一只山鸡回来。
杀鸡的时候,他用庙里找出的破碗盛了鸡血,取出腰间的竹筒,将筒中的黑色液体倒进去一些——后来蓝憬才知道,那是蛇的毒液——他以血化毒,喝下去之后又打坐了大半个时辰。
蓝憬暗暗催动真气想冲开穴道,无奈经络像打了个死结,丝毫不肯松动。
打坐完毕,万俟冽满头大汗,精神却好了许多。他走过去解开蓝憬的穴道,从怀里掏出数枚野果放在他身边,然后一语不发地回到火堆边整治烤鸡。
火光闪亮着,将他的影子斜斜的投映在地面,微微摇晃,与他背后烟污尘蔽的颓塌山神像互为映照,形成一幅怪诞又诡异的景象。
蓝憬坐起身来,怔怔地看着地上那几个发育不良的野癞梨,再看看万俟冽那戴着冰冷面具的古怪面庞,有种让他琢磨不透的不谐调感油然而生。奇怪的是,这种诡异的不谐调感竟然一点点冲淡了他心中对“嗜血罗刹”的本能恐惧。
闪跳炽腾的火光在万俟冽脸上幻现出时明时阴的影像,他的嘴角微微下垂,宛似在散发着一种无形的冰寒气息。瘦削却坚硬的胸膛挺得笔直,盘坐在那里有种如同山峰般屹立不摇的稳重。
蓝憬突然对他好奇起来——他本就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要不然也不会撺掇着哥哥半夜跑到荒山野地看人家打架,结果落到现在这步田地了。
“你……为什么又在江湖中出现?”忐忑地,他小声问。
“嗜血罗刹”虽然恶名昭著,但他却也是一个不可否认的武学奇才,二十郎当的年纪,神鬼莫测的武功。当时的武林泰斗——少林掌门灵觉禅师与他在大悲崖之战后,没多久就圆寂了。其他幸存下来的武林人士也渐渐退出江湖,销声匿迹。
他就像一道惊天动地的雷霆,轰然而落,在江湖中卷起一阵腥风血雨,却又在刹那间,雨淡云收,让一切归于平寂。
只留下千百种传说给世人用作吓唬小孩的好材料。
所以,他好奇也是情有可原的嘛。
万俟冽没有回答,就像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话。
“你真的‘借走’了少林寺的佛舍利到现在都没还吗?”
蓝憬用那双小鹿般的眸子机敏又认真地注视着他面具以外哪怕是牵动嘴角那么一个细微的变化。
没有。
“保定府‘当阳镖局’的灭门惨案是你干的吗?呃……我爹说是不太可能啦,不过他到现在也没有查出凶手来。”
还是没反应。
“那个……听说你三闯皇宫,如入无人之境,让皇帝老儿乖乖奉上长生不老丹是真的吗?”蓝憬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瞬间幻化出无数道亮晶晶的光芒,仰望苍穹一样地仰望着他——这可是用在他爹爹身上十几年都无往不利的绝招啊!
诶?大眼中忽闪忽闪的星光逐渐暗淡下去——这招都撬不开他的嘴?!
没关系,他还有最后一个古往今来、千锤百炼的经典贱……呃,高招,就不信他不松口!
“原来那些都是假的啊,你根本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嘛……”
万俟冽果然有动静了,他缓缓转过头面对蓝憬,深邃的眼瞳在火光的照耀中呈现出异样的赤红。
“你怎么不问问我,我到底有没有奸杀过一千个童男童女?”他阴森森地接下去,“告诉你——有!而且你很不幸的,正是第一千零一个。”
“……”莫非这就叫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蓝憬扁了扁嘴,耷拉下脑袋,用细如蚊蝇的声音不服气地嘀咕:“一千个——哼,难怪被榨成人干了!”
以万俟冽的耳力,百丈外的蚊子叫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何况蓝憬这点小动作?
他啼笑皆非地瞅着小家伙鼓成包子状的脸蛋,心中不禁纳闷——究竟何时给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聒噪的小鬼乖乖闭嘴,万俟冽不再搭理他,在火堆里添上几根枯枝,转动着已飘出肉香的野味。
蓝憬不再自讨没趣,拾起一个野梨,用衣襟擦了擦,一口咬下去——
“呸!”皮太厚!
他只好先用门牙一点一点把皮啃下来,啃一圈吐一圈,像用刀削一样熟练,没多久就将梨皮啃得光溜溜,这才乐滋滋地吃起来。
小白兔挑食的模样当然没有逃过大灰狼的眼睛,原本唇角那冷硬的线条不见了,不自觉地换作温柔上扬的弧度。
“你叫什么名字?”从来没有问过那些他“用”过的少女少年这个问题,因为知道的越多,只会让自己背负的枷锁越沉重。可是这一次,他的心里好象有什么不一样——在初见他的那一刻起就不一样。
他居然有点舍不得“用”他,舍不得杀死这只可爱的小兔子。
蓝憬浑然不知他在提出这一问之前内心有过多少犹豫和挣扎,也不知自己在回答了这一问之后躲过了一场怎样的浩劫。
“蓝憬。”他咽下最后一口梨肉道,红嫩的舌尖意犹未尽地舔着唇上的甜汁。
“蓝景?蓝色的风景?”
“唔……加竖心旁的憬。”蓝色风景?听起来挺不错,回去让爹给他改个字好了。
收回凝视他的目光,万俟冽顿了顿,才淡然地吐出两个字:“过来。”
那没有起伏的语调刹那间揪紧了蓝憬的心弦,滴溜溜的眸子闪射出惊疑的光芒,极其不安地瞪着他。
万俟冽撕下一条烤熟的山鸡腿,一语不发地晃了晃。
小兔子立刻解除警惕,快快乐乐地凑上去。
篝火在“噼啵”地燃烧着,暖暖的光芒包裹住这一方天地,驱散了荒庙的寒气,也融化了心与心之间的冰阂。
遥远的繁星在偷笑,向彼此暧昧地眨着眼睛,默默守护着这小小的幸福的开端……
※ ※ ※ ※
“老五,你到前头去看哈,格老子嘞,转了大半夜了还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远远的密林中,有火光闪动,粗嘎的大嗓门惊得夜猫子在树上乱跳。
“狗日嘞,总算是走出这片鸟林子了!”
脚步声杂乱地踩过荒草落叶,月光下,七八个举*把的魁梧大汉骂骂咧咧地走着,逐渐接近了今夜注定要沦为客栈的山神庙。
“二哥,前头好象有座破庙!”当先探路的“老五”回头喊了一嗓子,一行人立刻精神振奋起来,吆喝着加快了脚步。
这些人都是道士打扮,人人腰悬长剑,背上背着个一模一样的灰布包裹。从他们敏捷的身手来看,武功应该不会太低。
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了山神庙跟前,破烂的门窗中透出的光芒让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
被称作“老五”的男子附在“二哥”耳边低语:“两个人,样子有点古怪。”
那“二哥”在窗洞中张望了一下,眉心打褶,沉思片刻,没想起这二人是什么来头,随即对身后几人摇了摇头,低声嘱咐:“一切小心行事!”
说罢走到破庙门口,朗声道:“在下青城派李子真,与几位师弟一行错过了宿头,冒昧打扰之处,请勿见怪。”
殿中没有声响,李子真虽有疑虑,但也不想因此便露宿荒野,一抬脚,领头走进了破败的大殿里。
残身褪色的山神像在火光忽明忽暗的映衬下显得狰狞,肌肉虬结,须发皆张,手执一把长戟,瞠目注视着鱼贯而入的众人。
缺了一条腿的供桌歪倒在地,灰尘满布。供桌前,两个散发着完全不同气息的人静静地坐着。一个头戴面具,一个素面童颜;一个像饱经沧桑的老江湖,一个像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两人傍火而坐,气氛说不出的诡异古怪。
幸亏地方大,李子真等人远远找了个角落坐下,各自取出干粮果腹,一边吃一边猜测着对面二人的身份。
这一次出门,是奉了掌门之命前往祁连山,为般若宫宫主七十寿诞送上贺礼。临行前掌门反复叮嘱,不容有失,所以一路上众人都保持着高度警惕。
在他们观察对方的同时,童稚未泯的少年也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在打量他们。精致的五官镶嵌在那水嫩嫩的苹果脸上,带着一种娇憨的意味,让人不自觉地打心底生出一丝怜惜之情。
此刻,这张天真无邪的脸蛋似乎闪动着亮晶晶的光芒,充满了期盼与求助的眼神直直望向年纪最长的李子真。
道士们开始窃窃私语。
“三哥,你可瞧出那黑衣人来历?”
“……”摇头。
“我怎么看这小娃儿像是肉票啊。”
“嘘——别多事。”
“藏头遮面,一看就不是啥好鸟!肯定是抓了人家娃娃意图勒索,你看那小娃儿,那样儿——多可怜!我们就在这儿干坐起哇?!”
“你闭嘴。”李子真一直在提醒自己不要往那边看,不可否认,那少年欲哭无泪的求助模样实在太容易触动他人的恻隐之心,特别是向来以侠义二字装嵌门楣的正道人士。
可是他作为一个老江湖,怎可能不明白“烦事皆因强出头”的道理。这一路他肩负的责任太重了,出不得半点差错。
“二哥,我看那家伙也就是个下三烂的角色,我们一路上忍气吞声,憋得我好难受!”
“是啊,二师兄,不劳你出手,让兄弟我去收拾了他!”
几个师弟摩拳擦掌,言语间越来越肆无忌惮。李子真忍不住又往那边看了一眼,戴面具的人始终不动声色,仿佛当他们不存在一样。
打从自报家门时起人家就不理不睬,他李子真也就罢了,但青城派的招牌在江湖中也是响当当的——这人端的好不识抬举!
不过李子真毕竟是个经过了大风大浪的人,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说不定这二人根本就是要诱他们入彀的陷阱!
他硬起心肠,把几个师弟挨个瞪一遍:“出门前掌门师兄说的话你们都当耳边风了?!”
“……”
“休息一下,明日早起赶路!”
※ ※ ※ ※
只剩下蟋蟀蛐鸣的深夜,腐朽的山神庙如同一只巨型怪兽蛰伏在荒野中,由于一群不速之客的打扰,它到现在还无法安然入睡。
明明没有风,正殿中透出的微弱火光却在无声无息地摇晃着,仔细一看,原来灰仆仆的庙墙上有一个黑影在移动——极其小心翼翼地,抬脚、放下、抬脚、放下……缓缓向发出数道鼾声的地方挪动着。
蓝憬一只手按着心脏,生怕如雷的心跳声惊动了万俟冽,那他就真的求救无门了。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即使这几个道士打不过万俟冽,带着他逃走总应该没问题吧?
本应值夜的道士也抵不住白天赶路的疲惫,歪在梁柱上打盹,没有察觉小小黑影的接近。
“道长、道长!”李子真在睡梦中似乎听到有个细微的声音在不停地呼唤。
“道长,救救我……道长!”
一个暖暖的东西突然碰触到他的手,他猛地一惊,睁开双眼的同时使出一路小擒拿手,瞬间扣住对方。
“唔……”他的力道好大,蓝憬的手腕几乎被捏断了,痛得眦牙咧嘴。
“是你?”李子真定了定神,松开他的手,“小兄弟……”
疑问刚到嘴边,面前的男孩突然用一根手指在唇边比出“嘘”的动作,同时紧张万分地回头张望。
李子真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火堆边的男人依旧保持着打坐入定的模样毫无动静。
“千万不能惊醒他……”男孩一脸焦急,紧紧抓住他的手,声音低到必须配合着读唇术才能弄明白:“道长,我是被他抓来的,求求您救我一命,他……他要吃我!”
“你说什么?!”李子真皱眉,经验告诉他,麻烦找上门了。
“我从百萍镇被他抓来这里,如今只有各位道长能救我!求求您,趁他还没发觉带我走吧!”
“你是什么人?他又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抓你?”说话间老三、老四也醒了过来,师兄弟交换了几个你知我知的眼神。
“我、我是百萍镇的人,前天夜里不小心撞见他和别人打架,就被抓了作人质……这些以后再细说,道长!求你们快带我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二哥,你看——果然是绑票吧!”之前一直嚷嚷着要松散筋骨的老四可逮住机会了,一掌拍在蓝憬肩头,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派头道:“小老弟,莫怕,看我收拾了这个龟儿子给你出气!”
说罢就要提剑上前。
“你先坐下!”李子真瞪他一眼,总算约束住这个莽撞的师弟,随即用审视的目光打量蓝憬:“小兄弟,你还没有说他是什么人?”
“他……他是‘嗜血罗刹’万俟冽。”
“嗜血罗刹?!”这四个字果然太具震撼力了。李子真的声音陡然提高一倍,立刻惊醒了其余几个师弟。
完了!
蓝憬心里一凉,连回头看的勇气都没有——其实不用看也知道,他的希望已经成为泡影了。
“嗜血罗刹?师兄……”几个道士齐刷刷地站起来,手按剑柄,身体绷得跟拉满的弓一般。
一时间,大殿里安静得吓人。这些平日里威风八面的道爷们如今个个屏息无声,噤若寒蝉——当他们突然得知对面那痨病鬼一样的男人竟是江湖中天字第一号大魔头时,再也没那个胆敢硬着头皮充好汉了。
李子真的脸色铁青得似罩上一层霜,精光湛湛的眸子盯紧了万俟冽,他在衡量着“嗜血罗刹”如今的实力还有几分。
大悲崖那一战他是知道的,万俟冽这些年隐迹江湖不会没有原因,问题是一开始他们的实力相差实在太悬殊,即使万俟冽还剩下三成功力也不是好对付的。
而且此次他们身负重任,不能,也没必要冒险。
但如果光听到“嗜血罗刹”的名号就撒手不管、落荒而逃,将来传了出去叫他们青城派的脸还往哪搁?
正当他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万俟冽带着些烦倦意味的声音在冷幽幽的空气中飘了过来:“还要我请你回来吗?”
这话当然不是对他们说的,青城派的众人把视线都集中到了那仍像个鸵鸟样蹲在地上的少年身上。
少年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朝他们挨个望过去。
所有人都极不自然地转开了头。
蓝憬用力咬了咬下唇,终于带着视死如归的表情直起身,向着万俟冽的方向,迈开了重如千斤的双腿。
“二哥你看,他身上有血迹,莫非……”三师弟在李子真身侧低语,他闻言再次仔细打量万俟冽——不错,那身衣服破烂不堪,虽是黑色,可也看得出上面浸染的暗红色痕迹。
——我是百萍镇的人,前天夜里不小心撞见他和别人打架,就被抓了作人质……
想起少年说过的话,李子真心下顿时一喜——看来万俟冽已受了重创,否则又怎会挟人质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