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这么一回神,他又见到了一辆熟悉的车子停在路边,孤单地打着车灯。好像是贺承希的车?不是又出事了吧?卓明宇疑惑地望过去,车子里竟见不到半个人影。绑架?卓明宇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最坏的情况。金融危机后世道不景气,犯罪率连创新高。人人皆知小心谨慎以保身家无损失,偏偏贺承希这个大富豪行事张扬,不绑他绑谁?
迅速将车子停到一边,卓明宇冒着瓢泼大雨冲下车准备去查看“犯罪现场”,却见到贺承希的座驾完好无损,而他本人竟一个人傻楞楞地靠在车外,被大雨淋地浑身湿透仍不自知。“贺先生,这么巧?”卓明宇试探着问道。
处于神游状态的贺承希被叫醒了,他摇摇头,望着天空有些不敢相信低声道:“下雨了?”他只记得来医院给左腕的伤口换药,回去的时候车子坏了,就把停车在路边抽了支烟,究竟什么时候开始下雨的?
卓明宇气结,这雨下了差不多有半小时了!贺承希居然不知道?他究竟在这傻站了多久?
然后,贺承希看到了卓明宇,“卓Sir?你怎么会在这?”
有问题!卓明宇看着贺承希的神情,心中警铃大作。与他说话时,贺承希的神情极度地平静,平静到仿佛他们正置身于某个优雅的酒会中,而非现在这样,他正被大雨淋地狼狈不堪,被低气温冻地嘴唇发白。如此地从容,卓明宇几乎开始怀疑刚才靠在车边淋着雨满身落寞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贺承希?绝对有问题!卓明宇又重复了一次,他见过这种人,在审讯室里。因为过大的压力或欲|望把自己逼到无路可退,逐渐偏执疯狂,最终铤而走险的高智商犯罪者,几乎都有这项本事。而贺承希,是他们中的佼佼者。
“你……车子坏了?要不要我送你一程?”为表诚意,卓明宇很体贴地把手上的伞移到贺承希的头顶上去。
“不用了,我已经打电话叫了拖车。”按说贺承希连卓明宇的家都去过了,他们俩的谈话本不该如此生分,但今天的贺承希却实实在在地给了卓明宇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感觉。
“那要不,你回车上等?雨挺大的。”卓明宇小心翼翼地建议着。
贺承希低头看了一眼全身湿透的自己,又看了看举着伞衣服干燥的卓明宇,抬手把撑在他头顶的雨伞推开:“没这个必要。”
“可是……”卓明宇仍有犹疑。
“让我静一静好吗?”贺承希不耐烦地打断他。公司里的事已经让他焦头烂额,他实在无暇分心照料贺以枫的男朋友的好奇心。
卓明宇看了他一眼,怎么都不放心,怕他会自|杀。于是,努力没话找话,“那什么,你妈咪的头发……我有。”
“为什么?”贺承希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见到贺承希对他的话有反应,卓明宇信心大增,喋喋不休地道:“你不是想知道你是不是你妈咪亲生的吗?那天晚上,在殡仪馆,我帮你拿了一根你妈咪的头发。本来想直接交给你,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我又怕那根头发放久了有问题,就拿给同事去做DNA鉴定了。只要你也给我一根你的头发……”
“然后你就可以知道我究竟是不是我妈咪亲生的?”贺承希的嘴角掠过一丝冰冷的笑意,“卓Sir,你不觉得你这么做太过分了吗?”
正说得兴致勃勃的卓明宇楞了一下,这才意识到他未经贺承希同意就拿了他母亲的头发去做DNA测试已经侵犯了他人的隐|私。呐呐地解释着:“我是想帮你……”
帮我?贺承希冷淡地点点头,太多人喜欢对他说这种话,太少人会言行如一。“没这个必要。”贺承希拒绝再沟通下去,他冲出雨帘打算冒着雨走回去。
“逃避不能解决问题!有些事如果当时不做,你将来一定会后悔的!”卓明宇在他背后喊,刚刚体会了一件让他后悔的事,他不希望别人也跟他一样。
贺承希猛然转身,双手迅速抓住卓明宇的衣领,将他整个人狠狠摔到车门上。此时的贺承希再没了往昔的斯文风度,像一头漫步在旷野的独狼,阴冷,凶猛,气势凌人。
对上贺承希愤怒地近乎充血的双眼,卓明宇仍没有什么危机感。当然,他这么笃定是有原因的,一来贺承希一向是斯文人不会和人动手,二来就算真起动手来卓明宇也自信能摆平他。于是,他慢斯条理地劝道:“暴力可以摧毁问题,但不能解决……”
“砰!”
身后的车窗玻璃在耳边爆裂的声响成功地让卓明宇把最后两个字吞了回去。
贺承希慢吞吞地抽回手,眼神落在被骇得目瞪口呆的卓明宇身上,倏然射出凛冽寒芒。只听得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谎话连篇又自以为是,真的让我很讨厌!”
语音中冰冷而充满杀气的质感,让卓明宇不自禁地心中凛然,一身冷汗就下来了。
21
“你们?”卓明宇毕竟机智,很快就意识到贺承希话语中的破绽。他慢慢抬起手,扣住对方仍摁在他领口的手腕,眼神中的光芒犹如一团随时会喷发出来的烈火,清清楚楚地反问道,“贺承希,你究竟在跟谁发脾气?”
两人在滂沱大雨中愤怒对视,寸步不让。
不知过了多久,渐渐的,雨势渐收,一点薄阳在天边探出头来。就在那缕浅浅的金芒扫过贺承希的肩头的时候,卓明宇忽然低头吃吃地笑了起来,主动松开了自己的手:“对不起。”
贺承希认真地瞥了他一眼,也跟着松开自己的手,他的眼神依旧犀利却满是沧桑,始终敌不过心里如海潮般无尽地倦意,最终神色悒郁地道:“这句对不起应该我来说。对不起,我不该迁怒于你。”
卓明宇无所谓地笑着,脱下已湿透的外套随手仍进车子内,又从车内拿了一包烟出来,给自己咬上一根,又抽出一根递给贺承希。
贺承希没有接而是转头看他,眼神如深海暗流般层叠翻覆。
“拿着啊!”卓明宇满不在乎地把手一举高,催促贺承希。
贺承希这才接过那支烟,就着卓明宇手上的打火机点燃。他狠狠吸了一口后才问:“这打火机你还留着?”
“名牌耶,为什么不用?”卓明宇无赖地笑笑,又把贴在手臂上的衬衣袖子给卷了起来。见道路左侧的阳光还算不错,干脆跳上了路边的围栏,试图把自己晒干。
贺承希再没急着走,而是从善如流地脱下西装,扯下领带,背靠上卓明宇正坐着的围栏。
卓明宇见贺承希如在自己家中一般自然地用手向后梳理着被雨浇透的头发,忍不住赞道:“不错么,很放得开?”
贺承希苦笑着,感慨地道:“当你发觉无论怎么努力,事情总会往你最不想看到最糟糕的情况发展的时候,你就会发觉这个时候再苦苦维持姿态真的是一件很吃力不讨好的事。”
“可最终是我刺激到你失态了?”卓明宇低头看了站在自己身边满脸疲惫的贺承希一眼,诚挚地道,“对不起,我刚刚见了一个我不知道还想不想见的人,在医院。”
贺承希没有回应,只是低着头抽烟,如一个上了发条的玩具。
卓明宇微微而笑,抬起头望向遥远的天际,眼神飘渺而虚无。贺承希真是个最好的倾诉对象,卓明宇心想。因为他不好奇,把秘密告诉他就好像是把秘密锁在盒子里一样安全。
“那个人,是我以前当卧底时跟过的老大。”卓明宇低声说着,像是说给贺承希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我是警察,他是黑道大哥,我们注定了敌人。可是,我跟着他的那几年,他的确很照顾我,就像我老爸一样。”
应得海从表面上看根本不像个黑道大哥,他很喜欢在自己家的庭院里办P☆a☆r☆t☆y邀请社团里的人来参加。混黑道是个高危行业,年轻人总比老年人多。兄弟们玩到疯的时候就不是海叔这把老骨头能参与的了。可他从来不在意自己不是P☆a☆r☆t☆y的主角,反而像一个慈祥的长辈一般,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给弟兄们烤个鸡翅膀或者削几个水果,热情地招呼弟兄们来吃。老人家是个重感情的人,无论是跟着自己混饭吃的手下还是与他有交情的兄弟朋友,只要他们有困难求到他,他绝对义不容辞。
卓明宇记得有一次他的一个兄弟阿豪因为赌|博输了一大笔,给人扣在了赌|场,说是如果不拿二十万去赎就等着给他收尸。社团里的兄弟们人人劝他不要再管阿豪这个烂赌鬼,即便是海叔,也不能理解卓明宇为什么还要帮他。“阿宇,海叔是什么样的为人,你清楚!跟着我的这么多兄弟,谁有本事谁有忠心谁有什么毛病,我也清楚。那次阿豪只要开口求我,无论他在外面欠了多少,我都可以帮他还,偏偏他要做贼!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没有对他用家法,只是把他赶出社团。而到了现在,你还希望我救他?”
“海叔,阿豪救过我的命!”卓明宇只是这么回答应得海,“在铜锣湾我们跟华义帮火并,是阿豪帮我当了两刀!”
“我知道他帮你当了两刀,可我也知道你前前后后替他扛了一百多万,也该够了。”应得海叹息着提醒自己面前的这个得力爱将。阿宇讲义气,像他,是好事;但太像他,却未必是好事,毕竟世道不同了。
卓明宇猛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盯住海叔,反问道:“海叔认为我的命只值一百万吗?”
“好!”应得海概然道,“既然跟我的手下都能这么讲义气,我这个做大哥的就更不能太差劲了。这二十万就当我送给你,阿宇。但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一定会让阿豪戒赌!”卓明宇断然道。他已经很感激不尽了,黑道里从不把人命当回事,只有钱才是永远的“大哥”,而最恨的就是食碗面反碗底的反骨仔。所以,能够做到这一步的大哥毕竟不多,应得海,算一个。
“我也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卓明宇还记得应得海那时爽朗的笑容,他是真心想帮他帮阿豪的。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他是你要抓的犯人而不是你老爸?”贺承希没有理会卓明宇的感慨,一针见血地问。
贺承希太聪明,聪明到没有给卓明宇任何机会。他忡怔了一下,低声道:“有一次,他指示手下把一个出卖他的兄弟解决掉。第二天,那个兄弟的全家老小就被人从二十几层楼扔了下去,死者中最小的一个小女孩才五岁大。上个月的聚会上他还抱过那孩子,哄她叫他爷爷……”
“那么现在,你后悔了?”贺承希轻声道,“他的凶残是真实的,可是,他对你的感情也是真实的。”他没有看不起卓明宇的意思,他太了解那种感受。世事总是如此,幸福与痛苦同行,逼得你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不,我不会后悔!”卓明宇决然道,语调中有种置之死地的痛快,无论这样的强|硬是否只是伪装,他都要一直这样撑下去,惟有如此,才可以对自己有所交代。每个人心中都有伤疤,卓明宇怎会例外?“我只是……如果当时能够纯粹地站在……如果能简单地把他当自己的长辈去对待,那么现在,我回到香港警察的立场,就不会有任何的遗憾。”
“尽欢而聚,尽兴而散。”贺承希轻柔地道。
“对,就是这个意思!”卓明宇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他从围栏上跳下来,认真地盯着贺承希的眼,“我没有做到的,我希望你能做到。我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你很像以前的我,活得太压抑了。”
贺承希在这样热切的逼视下不适地移开眼,只问:“是谁令你改变?”
“小飞。”卓明宇低切地说出这个名字,叹息、留恋。“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林飞。”
尽欢而聚,尽兴而散,不留遗憾,只有林飞。
22
卓明宇最终还是把何秀兰的DNA鉴定报告交给了贺承希。“你不必现在就急着决定是不是要去做这个鉴定。留着它,对你来说只是身边多了一张纸。但也许有一天,它可以帮你解开心中的疑惑。”
贺承希没有再拒绝卓明宇的好意,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可以理解他、可以看到他心中疑惑的人。而对卓明宇而言,贺承希也是极难得的一个可以令他放松、可以懂他在说什么的人。
应该说,男人与男人之间交情的建立有点像是森林里两只迷路的蚂蚁,彼此闻对了味就立刻开始称兄道弟起来。
“我发觉男女关系无论如何千变万化到最后都是万变不离其宗,不是走向婚姻的坟墓就是曾经拥有亦是永恒。”这是卓明宇在全程观赏了他们组里的小马第四次失恋后在电话里跟贺承希的胡说八道。
贺承希忙地不可开交一边看文件一边腹诽卓明宇浪费生命一边陪他胡扯,“恭喜你活了近30年终于明白到这个道理。那么你对我妹妹是希望进坟墓还是得永恒?”
“俗!庸俗!简直是俗不可耐!”卓明宇毫不客气地嘲讽贺承希,“我和你妹妹,那是纯粹的精神上的共鸣,谈这些就太没格调了!贺老板,你的表现一如既往地像护雏的老母鸡!”
“少废话!卓明宇,我就这么一个妹妹,你们要谈精神恋爱就最好管住你的肉体,你敢欺负她我让你以后精神肉体双重不举!”事实证明,贺承希彪悍起来完全可算是翻脸不认人的表率。
“昨天那场球赛看了没?先进一球大好形式都能被对方二比一翻盘,我是教练赛后就该去买块豆腐一头撞死算了!”这是卓明宇在跟贺承希打壁球时对他汇报昨晚的娱乐项目。
“你有空看球为什么不多陪陪我妹妹?”贺承希磨着牙恶狠狠地抽飞壁球。
“距离产生美,即便是恋人也需要私人空间,你不懂!”卓明宇得意洋洋地教育他。
“你需要私人空间我就不需要?昨晚你不陪她,她就来烦我!害得我到现在都没把文件看完!”贺承希暴怒,被他抽飞的壁球以时速100公里的速度弹了回来准确地砸在卓明宇的膝盖上。
“哎呀!”卓明宇抱着膝盖惨叫一声就滚到了地板上,“袭警!王八蛋!你敢袭警?我要告到你倾家荡产!”
“抱歉抱歉!警局有事,实在抽不开身!”这是卓明宇第……不知道第几次答应跟贺承希吃饭结果又迟到一个小时以上的托词,千篇一律毫无新意。
贺承希早气定神闲地吃完了自己的那份午餐,在餐厅里翻阅着开会时要用到的文件,只等时间一到就回公司开会。卓明宇也不抗议,飞快地点了餐就等吃饭。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谁也不必等谁,先到先吃,就算临时有事来不了,也只要打个电话或发个消息就行。这就是朋友间的好处,来去自由,约会也没有约束和责任,无非是将各人的空闲凑起来一起利用。两个人是两个人的约会,拆开了就是一个人的约会。
午餐一上桌卓明宇就狼吞虎咽地干掉了三分之一,这才换过气抬头问贺承希:“红酒?”贺承希手中的那杯酒颜色极漂亮,那暗红色的液体质感极强,像是一块柔韧的果冻在杯中辗转,让人移不开眼。卓明宇难免好奇。
贺承希把注意力从文件上抽回来,目光落在转动着酒杯的左手上,内心有那么点喜悦。他吩咐侍应也给他倒了一杯,解释道:“86年的Chateau Lafite,从机场带回来的时候可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