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如斯 上——贺瞳

贺承希的话还没有说完，卓明宇已经把那杯酒当是果汁一样一饮而尽。他满足地叹了口气，然后问：“可算是什么？你刚刚想说什么？”

“……没什么。”贺承希静了几秒，无言地道，“你吃饭吧……”

“哦。”卓明宇又埋头苦吃起来。

“早说了别让卓Sir看到那个犯人，你聋了？”阿May怒气冲冲地责问马则凯。

“我怎么知道卓Sir这么大反应？”马则凯也委屈，刚才为了救那个犯人他可是挨了好几拳。卓Sir的拳头，那是这么容易挨的吗？也不知道卓Sir是出了什么问题，一个□犯罢了，这么激动干什么？再凶狠再罪大恶极的犯人他们不也抓了不少么？

“小马以后注意点吧。欺负妇孺，卓Sir最恨这种人。”徐家俊拍着马则凯的肩低声提醒他，“卓Sir破过这么多大案要案，照道理早该升警司了。就是因为当年把一个□犯打成重伤，让他背了个处分，到现在都升不上去。”

灯火迷眩的酒吧内，卓明宇把面前的烈酒大口大口灌下去，神志渐渐飘浮到过去，遥远的过去。

小飞死后，卓明宇重伤在床上躺了三个月，甚至没能去参加小飞的葬礼。身体复原后，他拒绝了姑妈让他休长假的建议，一切如常地恢复了工作。很平静，所有的一切，都很平静。

直到他捉到那个□犯。

“她们自己犯贱，主动引诱我的。大家你情我愿，阿Sir你可别冤枉我！”那犯人恬不知耻地推脱着，他知道一般这种案子的受害人很难有勇气站出来在法庭上指证他，所以他有恃无恐。

“人渣！”那一刻，卓明宇彻底忘了警察的职责和守则，愤怒的他把人打到脾脏破裂，甚至连来阻止他的同僚们都被他打伤了好几个。

之后，无论卓明宇是否愿意，他都不得不去正视失去小飞给他留下的影响，在上级的安排下接受了一年多的心理治疗。

心理医生温和而委婉地告诉他，由于情绪上的压抑，他已经有了很严重的暴力倾向。

仔细考虑了他的建议，卓明宇最终决定暂时放弃当时的工作。卓明宇很清楚，如果仍留在香港，睹物思人，他永远不可能走出来。申请留学去英国，学习小飞曾经学过的爆破学，追寻小飞曾踏足过的痕迹，开始过一种半疗养式的生活。像一个真正的英国人一样穿着长大衣带着雨伞逛街，和英国的同行钻研各种炸弹拆解方法，一起去野营爬山，接受他们对于东方武术的惊叹称赞，尝试着把奶油和牛肉放一起煮……

他的心灵渐渐得到了平静，不会被轻易剥夺的平静。

“小飞……”卓明宇趴在吧台上忽然低声而无措地哭了出来。

23

贺承轩与贺承林之间因美嘉的财务问题而起的一段公案在贺永杰贺永智两人的调解下最终不了了之。邱世谦得知这个结果后，难以置信地望住贺承希道：“我以为你能做到公私分明？”

贺承希随手把贺承轩交上交代那六千万去向的报告摆到一边道：“整个董事局都能够认可他们的解释，难道我还不够公私分明？”

邱世谦冷笑着提醒他：“你不是没做过违背整个董事局的事，贺先生。”

“但不是现在。”贺承希背靠着椅子，缓缓地道，“在最后动手之前，我认为我有必要让他们再回一口气。”

“我只怕在你所谓的最后期限到来之前，你爹地和你堂叔就已联合在一起。”邱世谦一针见血地道。

“世谦，你觉得他们真会这么做吗？”贺承希静默了一会，忽然低声问道，“我毕竟是爹地的儿子，你觉得他真的会这么对我吗？”

邱世谦有些不敢直视贺承希迫人的眼神，把目光移向窗外反问道：“你敢信任他吗？”

贺承希站起身，走到落地玻璃窗前与邱世谦并肩而立，“五年前，世谦你知道我是怎么栽下来的。那一次我真的摔地很惨，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他猛转过头锋利如冰刃的眼神直逼到邱世谦的面上，“你说我还能不能信任他？”

贺祖谋曾说过，所谓最成功的生意人不过是在摔了无数次之后仍能站起来、走下去的那个。做生意没有常胜将军，最重要的是要赢到最后一场。但贺承希万万没有料到他人生中的第一次也是目前为止最惨痛的一次失败竟然是他的父亲贺永智设的圈套。

五年前，贺承希代表恒嘉地产主持一项某中型地产公司的股权争夺战。当时他代表买方进行收购商议。那手持10%该公司股份，足以影响公司归属的某位大股东忽然提出：“有人愿意出高一倍的价向我作反收购。贺先生可有表示？”

信，还是不信？

信，贺承希要多花两个亿才能将整间公司收入囊中；不信，万一对方所言非虚整场收购战即功败垂成。

整个会议室内静无人声，气氛有如三九寒冬，仿佛不当心喷口气出来就能即刻凝结成冰。年仅24岁的贺承希坐在会议桌的主席位置上主持其事。他深深地望住那位大股东，目光如针锐利直刺到他的面上，然后他要求：“请重复你的问题？”

“贺先生，有人愿意出高一倍价格向我收购手上持有的股权。所谓价高者得，请贺先生再斟酌一下你们的出价。”

贺承希立即站起来说：“铁价不二。”随即宣布散会。

结果，对方乖乖照原来议定的价钱成交。原来他所言根本是无中生有，只不过打算虚晃一枪多赚一笔。

贺祖谋对自己的孙子的表现完全满意，忍也忍不住地就在人前问他：“何以你认定了那位股东所言非实？”

“他说错了一句话。”贺承希冷静地解释道，“他要我再斟酌一下我的出价，也就是说是有商量的余地。但假如的确有人出过高于我们的价，除非我们这一方出的价格再高，否则他根本无需再考虑恒嘉。”

叹为观止，是不是？然，这只是游戏的开始。

就在恒嘉成功收购该公司后一个星期，有不明人士暗中放盘，将此公司10%的股份陆续抛出，贺承希刚为那公司的10%花了一大笔，再无力接盘另10%，造成该公司股票水泄而下，甚至连累恒嘉地产的股票也跟着跌了几个百分点。好不容易摆平局面，贺承希已为该公司多花了200%的预算。

而这所有的一切，却全部都是贺永智幕后指使。是他，指点那大股东将手中所有的20%股份分拆为两份，一半交给贺承希收购，另一半在收购成功后抛出。这么做看似风险，却绝对比将20%的股份全部卖盘给贺承希赚更多。原因无他，贺承希已有该公司41%的股权，那股东所有的20%并不如10%更能让贺承希意识到物以稀为贵！

如此惨败，足够商界中人津津乐道好多年。而先前贺祖谋对他的所有夸赞都成了反讽。贺承希善看人心，并不代表他一样能看清他的父亲。

“他的话，暂且不说。我觉得你有必要对你妹妹保持距离。”邱世谦拒绝对贺永智做出置评，顾左右而言它。“她跟贺承轩老婆的交情你不是不知，现在又把股份授权给了你爹地管理，可你做事却越来越不再避忌着她？”

身在一方阵营却始终避免说敌方阵营的坏话，这其实是个很耐人寻味的事情。可贺承希却显然毫不在意，他抬起头怅然笑着，自言自语地道：“无论是爹地、还是小枫，我都想信他们，再信他们一次，直到……我再也不能信任他们为止。”

邱世谦的心震动了一下，然而还未等他多问什么，贺承希接了个电话很快走了出去。

卓明宇睡醒的时候发觉自己已被人搬到了大床上，他用力摇摇头，注意到房间内的装饰十分考究，看样子他现在所在应该是某高档会所的房间内。而他的朋友中，能够到私人会所中开房的，目前为止只有一个。

卓明宇打开房间，果然毫无意外地看到贺承希一个人背靠着沙发坐在客厅的地板上神情专注地看着文件。立在沙发边的壁灯透出澹然宁和的光芒，反射在他的脸上散发着冰冷和神秘，两种不同的气质在贺承希身上得以混合，令人抨然心动的魅力。卓明宇忍不住屏住呼吸呆呆地看了一阵才走上前，在他身边坐下，郁闷地问：“为什么会是让你看到我喝醉的样子？”

“不知道，是Pub的酒保用你的电话打给我的。我见你醉得厉害，就把你带到这来了。”贺承希的注意力仍在他面前的那份文件上，头也不抬地建议卓明宇，“现在还早，你不如多睡一会。”

卓明宇没有采纳他的意见，而是试探着问道：“我喝醉了，没有胡说八道什么吧？”

贺承希的目光在文件上凝固了几秒，之后才抬起头笑着道：“没有。”

“那就好……”卓明宇似是松了口气，回头看了看挂在墙上时钟，皱着眉把文件从贺承希的手上抽走：“很晚了，有什么工作明天再做吧。”见文件的封面上印着“美嘉”两个字又忍不住问道，“你两个弟弟之间的冲突还没解决？”

贺承希静静地看着卓明宇把那份重要文件扔在他们背靠着的沙发上，闭上眼揉着眉心道：“已经解决了，但美嘉的问题并不仅仅是这一件事。”

“我知道你在查你堂叔名下的公司，愿不愿意听听我的意见？”卓明宇沉默了一会道。

贺承希转头望住卓明宇几秒，做了一个洗耳恭听的手势。

卓明宇起身从茶几上拿了三个杯子放在贺承希的面前，指着它们说：“美嘉、德嘉、兆嘉，你堂叔手上有的就是这三家公司。现在这三家公司中必然有一家财务上有问题，你现在的问题是不知道是这三家中哪一家，是不是？”

“你有什么看法？”贺承希用引导的方式默认了他的看法。

“这段时间这三家公司不是这有问题就是那有问题，你堂叔不可能不知道你在查他，那他为什么还不安分点，把问题捂得牢一点？有没有可能，他其实是在误导你，让你像个救火队一样疲于奔命……”

贺承希思索了一会，起身又从茶几上拿了水壶和果盘过来，给三个杯子注满水，“这些水就是假象，是堂叔想让我看到的问题。而真正的漏洞其实是在水下。”他随手扔了个葡萄到其中一个杯子里。

卓明宇把这三杯水各倒了一半出来，“他就是想让你把这三杯水都喝过去，你没那么大胃口也没那么多时间。可这个漏洞埋得太深，这些水不喝完，你就找不到。”

贺承希摇摇头，自言自语地道：“堂叔在这三家公司经营这么多年，问题一定很严重，他怎么可能把这个漏洞埋这么深？”说着，目光不禁转向了搁在一边的果盘。

卓明宇笑眯眯地伸手端过果盘，又拿起两颗葡萄扔进剩下的两个杯子里。“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把那个漏洞拆分了，不是一家公司有问题而是三家公司都有问题！你只要随便找家公司查下去，”他随手拿起一个杯子，慢慢地把里面的水全部倒掉，“你就能找到那个漏洞，然后再顺藤摸瓜……”

贺承希微笑着把另两个杯子里的水也倒掉，三颗葡萄统统滚了出来。“卓Sir以后如果不想当差了，不如跳槽来我们恒嘉？”

“免谈！”卓明宇轻松地把葡萄扔进嘴里，“朋友变成上下级是最麻烦的情况！”

贺承希不再做无谓的努力，默默把铺在地板上的水壶、果盘都收拾好。而收到那三个水杯的时候他却是微微一怔。

卓明宇见他忽然停止了动作看着那三个杯子流露出深思的表情不禁追问道：“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

“没有。”贺承希回神一笑，快手快脚地把三个杯子都收去。的确是没有问题了。刚才，他只是突然想到了他的父亲、堂叔和妹妹三个，与那三家公司的情况何其类似？而如果真像那样发展下去，到了图穷匕现的那一天，我又能不能做到一个不留？

“那就别想那么多了。”卓明宇拍拍他的肩，顺手打开电视，选到电影频道，“陪我看场电影吧。”

贺承希抬头一看，午夜场的电影的刚刚开始，今天放的是一部美国片《蝴蝶效应》。

近两个小时的影片拍得有些闷，剧情却很有些想法。卓明宇见那个倒霉的男主角不断地在时间中穿梭，努力给所有人幸福，到最后却不得不选择在自己还是个胎儿的时候用脐带勒死自己，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抱怨：“这未必是唯一的选择，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无疑是快刀斩乱麻，又一劳永逸的方法。所有人……都得到了幸福，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却在此时，贺承希贯有的冰冷地近乎无情的语音在卓明宇的耳边淡淡响起，不留丝毫余地如殒身燃烧的烈焰。

卓明宇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见说这句话时的贺承希神色决绝无比，隐隐透出异样的冷酷来，“你……喜欢、这个结局？”

大概是给卓明宇眼底的惊讶和痛惜给惊到了，贺承希有些窘迫地移开眼，许久才应道：“不过是场电影而已……”

卓明宇还想再说什么，可看贺承希的神情显然已不想就这场电影多说什么。卓明宇无奈地叹了口气，耳边只传来片尾曲时歌手沙哑而又撕心裂肺的吟唱：

HOLD UP……HOLD ON……DON'T BE SCARED

YOU'LL NEVER CHANGE WHAT'S BEEN AND GONE

MAY YOU □ILE……SHINE ON……DON'T BE SCARED

YOUR DESTINY MAY KEEP YOU WARM

COS ALL OF THE STAR ARE FADING AWAY

JUST TRY NOT TO WORRY YOU'LL SEE THEM SOME DAY

TAKE WHAT YOU NEED AND BE ON YOUR WAY

AND STOP CRYING YOUR HEART OUT

GET UP……COME ON……WHY YOU SCARED

YOU'LL NEVER CHANGE WHAT BEEN ANG GONE

事实无可改，过往已难追。

24

通常而言，贺家人当中没有一个会比贺承希更早到墓园去祭拜先人的。但今天的情况显然是例外。天色微明，当贺承希捧着鲜花来到墓地的时候，很是惊讶地发现有一个陌生男子已经先于他站在了爷爷的墓前。那男子看起来不过是四十出头的年纪，身穿驼色高领毛衣，外套一件暗灰色夹克。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看起来极斯文儒雅。只是面色苍白了些，人又极瘦，不像是个健康的样子。

那男子静静地把一支百合放在贺祖谋的墓前，转身就见到了贺承希，诧异地望住他。他把贺承希上下打量了一番，贺承希还是那副老样子，一身深沉地黑西装，长大衣，抿着唇的侧脸线条刚硬而冷冽，很不好亲近的模样。而那男子却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你是……承希，是不是？”他一笑，眼角的鱼尾纹便慢慢展开，很是和蔼可亲。

贺承希亦感觉眼前的人眼熟，偏偏怎么都想不起曾经在哪见过他。只得问道：“您是……”

“贺永毅。”对面的男子轻描淡写地说着，向贺承希伸出手去。

“原来是二叔！”贺承希握住他的手笑了起来，“我想起来了，我在爷爷哪儿见过您的照片。”但也仅仅只是照片，贺永毅在贺家是个被禁止的话题。即便是贺承希，除了知道自己还有一个早离家出走的二叔外，其他的也都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