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撇开视线,听见身后传来几声粗重的呼吸,莫明的一丝厌憎令他有种反胃的感觉。
他突然觉得在这个房间里一秒也待不下去了,对小林北丢下一句“检查完向我报告”,带着卫兵匆匆离去。
王胡子一抹额头上几颗豆大的水珠,抬头看了看阴霾密布的天色,嘀咕道:“他娘的,这雨要下大发了。”
游师长用望远镜眺了一番远处的路口,“你那情报可靠吗?”
“那小子的命是我救的,他要敢瞎忽悠,老子把他的头拧下来!”
王胡子口中的“那小子”,正是这一带的匪首刘黑。
虞司令的吉普车汽油耗光被遗弃在半路,追踪的线索也随之断了。王胡子当了半辈子土匪,自然知道这些生人来去、风吹草动的事情,问地头蛇是最清楚不过了,便带着独立团前往地界内的匪帮拜山,心想要是对方不上道,就来个先礼后兵。
一见之下赫然发现,本地匪帮扛把子竟是个熟人——虞司令可劲儿地剿匪的时候,王胡子在省内流窜了一整年,与他有过不浅的交情。
刘黑拉着王胡子喝酒,把酒碗磕得砰砰作响,一边义薄云天地拍胸脯:“放一百颗心,不就查几个人,包在兄弟身上!”
没过多久,放出去的哨子就传来消息,前两天,几个外县来的青年在一队鬼子的接送下进入宁次县城,估计就是贵客要找的人。
王胡子一听就掀了碗,横眉竖眼地问刘黑:“老子要打宁次县城,你干不干?”
刘黑犹豫道:“鬼子的一个联队驻着,火力拼不过啊。”
王胡子扭头就走。
刘黑连忙拉住:“哥哥哎,咱再想个法子,混进去把人救出来不就得了,打草惊蛇有什么好处?”
王胡子考虑了一下,觉得有道理,两人就头凑头合计起来。正巧一个大商队即将路过,事先已经差人带着买路钱拜山借道过了,刘黑思来想去,决定拼着坏江湖规矩的恶名,也要帮兄弟一把,就建议王胡子将那商队劫了,伪装一番,混进县城去。
王胡子觉得这主意不错,回头跟游师长一说,也得到了认同,不过要求由警卫团改装混进去,独立团在外接应。
“不成!”王胡子坚决反对,“就你这张小白脸,怎么看也不像跑马走商的,混在戏班子里还行。我进去,你在外头接应。”
游师长阴恻恻地看了他一眼,不再吭声了。
这几天,省城里的崔尚如可说是寝食难安,那封信上的内容如磐石般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偏还砸不碎丢不得,只能生生受着,眼见脸色憔悴不少,像平白老了好几岁。
叶瑜曼冷着脸不睬他,整天在卧室与肚子里的孩子说话。
崔尚如待在家觉得尴尬,到参谋部又觉得心虚,一时间觉得人生无趣之极。
天色阴沉的午后,他在街巷中胡乱漫步,云层中的雨霰就没头没脑地抛洒下来了。他没带伞,忙就近找了家民居的屋檐躲雨。
“变天啦。”
背后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说,崔尚如心事重重地唔了声。
“救国军也该变天了。”
崔尚如又唔了声,心头突然凛凛一跳,下意识地想要转身,却被一把攥住胳膊。那个压低的声音在他身后说:“有人盯梢,别引人注意。”
“你是谁?”崔尚如手心冷汗直冒。
“我是表少爷的人。”那人说。
崔尚如隐隐松了口气,问:“启明在哪?那封信上写的都是真的?”
“是真的,表少爷有个不为人知的身份——你可知那位素未谋面的姨丈老爷是什么人?”
崔尚如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人凑到他脑后耳语了几句,崔尚如惊得险些跳起来。他只知道那个被人称为密斯新派的姨妈上过女校、留过洋,回来时怀着身孕,说是在国外结婚后丈夫病逝,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内幕!
“现在你明白了吧。”
崔尚如脸色发白,不知该不该点这个头,在沉默中急促地呼吸着。片刻后忽然又问:“你说救国军也该变天了,是什么意思?”
屋檐外大雨瓢泼,悬天垂地。那人轻笑一声,“虞昆山是个傲慢、固执的人,如果他再这么不识时务下去,救国军总司令的位子,就该易主了。”
023 土匪的爱情观
在宁次县城逗留了两天,上杉启明觉得该起程回师团了。
汤部与救国军的三个师正打得热火朝天,但从前线传回的情报看,已现力有不逮之迹象,照着情形下去,只怕胜算寥寥。
想要扫清障碍,胁迫拉拢救国军的关键,还得在这个傲慢顽固的虞昆山身上,除非……救国军内部出了问题,大权旁落……上杉启明沉思着,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桌面,直到卫兵的报告声将他唤醒。
小林北军医走进来。
“怎样?”上杉启明随口问。对检查结果他其实并不太在意,虞昆山不过而立之年,能出什么大问题,所谓身体检查,只不过是为了给当众羞辱他出出气找个借口而已。
“身体状态基本良好,咽喉部位有器质性病变。经喉镜检查,初步诊断是喉白斑。”
上杉启明漫不经心地点头,“他的喉咙确实不太好,经常倒嗓。其他没什么了吧?”
“没有。”
“好,辛苦你了。”
小林北在准备离开前,职业性地问了一句:“请问需要进行治疗吗?放任不管的话,有可能发生癌变。”
“……癌?你说癌症?”上杉启明猛抬起头,吃惊地道。
小林北一板一眼地答:“是,喉白斑是癌前期病变。”
上杉启明似乎有些发懵。“怎么会……”他喃喃自语,脸上一片茫然之色。片刻沉默后,他皱眉问:“能否治好?”
“可以用药物先控制,手术切除病灶,以防癌变。不过此地医疗条件低下,要动手术得去大城市。”
上杉启明从椅子上起身,在房间里慢慢踱了一圈,走到小林北面前,“你去把这些跟他说清楚,告诉他如果愿意的话,我们可以送他去日本最好的医院治疗。我就不信了,他再目空一切,自己的命还能不看重?”
几分钟后,小林北回来了。
上杉启明望着他颧骨上老大一块乌青的肿包,把涌到嘴边的“这么快”换成“刺激到他了?”
“我刚进门,杯子就飞过来了。”小林北说话时牵动了痛处,阴沉的脸上掠过一抹怨愤,“没等我话说完,他又操起凳子砸过来,说我危言耸听,是不是还想再扒一次衣服。”
上杉启明听了,恼火之余又觉得有点无奈,摇头道:“他正在气头上,记恨着呢。算了,我准备明早动身回去,这事以后再说。”
傍晚时分,一支远道而来的商队风尘仆仆地进了宁次县城。在城关的骡马大店安置下来后,商队为首人称掌柜的汉子顾不上歇脚打尖,孤身拐进了错落的街巷,熟门熟路地敲开一家民房的门。
开门的是个矮小的年轻人,看清访客的面目后讶然叫道:“大当家的!”
来人一闪身,游鱼似的溜进来,反手关上门,说:“小伍,瞧你皮光水滑,养得不错嘛,县长家的油水没少吃吧?”
“大当家的打趣我呢,就给大厨打下手,混口饭吃而已。对了,不是听说大当家的又回救国军去了,怎么在这里?”
“说来话长,咱先不谈这个,眼下我要办件事,想让你搭把手,你干不干?”
“干!我的仇是大当家给报的,大当家说干啥就干啥,杀人放火绝不手软!”
来人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兄弟,老子没看错你。听说,鬼子联队的总部设在县大院?”
“可不是,鬼子来时,县长把自个家的房子腾出来,一路点头哈腰地把那什么阪本联队长给迎进去了,比伺候亲爹还殷勤。”罗小伍一脸鄙薄地说。
“前两天是不是来客了?”
“大当家的这都知道?那客人娇贵着呢,饭菜须单独另做,碗筷要全新专用,还要放开水里煮过。他奶奶的,太子爷都没他讲究!”
来人龇着一口白森森的牙笑起来:“你们厨房缺伙夫不?”
卫兵端饭进来的时候,虞司令还悻悻然没缓过情绪,连带着食欲也降到谷底。
晚餐其实颇丰盛,三荤两素一汤,虞司令干坐了十来分钟,觉得除了吃饭也没旁的事可做了,就拈起竹筷,懒洋洋地戳了戳荷叶鸡,不料筷尖一顿,倒像是捅在铁板上。
这是哪门子的鸡,硬成这样?虞司令眉峰一抬,用筷子叉着荷叶上扎的细绳,晃悠悠地挑起来。
荷叶包看着不大,却异乎寻常地有分量,细绳嘣一下就断了,油光金黄的烧鸡掉在地上滚了两圈,从肚子里孵出一个紧实的油纸包。
虞司令眼底猝然发亮,迅速解开纸包,内中赫然是一支乌黑的小手枪。他一眼就认出,可不就是自己随身带的伯朗宁,之前被日本人搜去,现在却以如此诡秘的方式送回,莫非……
他沉吟起来,指间摩挲着手枪,忽然觉得异样——枪把底座有些凹凸不平的触感,仔细一看,却是两个字,用刀尖歪歪斜斜地刻上去,末了还打了个不太圆的圈,把这俩字滴水不漏地兜起来。
一个“王”字,一个“山”字。
虞司令出乎意料地愣住了。
翻来覆去地端详许久,他终于确定,这不是被日本人搜缴走的佩枪,而是更早之前,被王胡子摸走后就没还给他的那一把。
虞司令觉得有些胸闷气短。这几天以来,他不是没考虑过群龙无首的救国军的情况,也对手下势必来营救抱有极大信心,只是始终没有想到,第一个联系上自己的人,竟然是这个满口跑马没一句正经话的土匪头子。
他忽然有种把枪砸在墙壁上破口大骂的冲动,却不知为何没能实施,只怔怔地坐在椅子上,指尖无意识地沿着凹陷的字痕一下一下划着。
王。山。一个圈。
那王八蛋连“虞”都不会写呢!虞司令摸着字,有点怨恼,有点无奈,又有点委屈:文盲、粗野、不修边幅,还是个土匪……
——但他对自己是真的好。
虞司令深深地叹了口气,把枪仔细地揣进兜里,决定在脱险之前不再纠结这个令他头痛万分的问题。
武器是有了,但不能就这么没头没脑地冲出去,须得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虞司令冷静地坐下来,重新开始吃已经冷掉的晚餐。
夜里,上杉启明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随手披了件大衣走过去开门:“什么事?”
敲门的卫兵急道:“少佐阁下,失火了!快随我们出去!”
上杉启明一望四下里的火光烟气:“怎么会失火的!有人纵火?值夜的警卫没发觉?”
“警卫像是被下了药,昏睡过去了。阁下,火势很大,快走吧!”
上杉启明返身取了外衣裤便匆匆跑出院子,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忙吩咐卫兵:“快去把虞昆山弄出来!得保证他的性命,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卫兵们敬了个军礼,又冲进火场里去,片刻后安全地出来了,却不见虞司令的人影。
“人呢?”上杉启明上前揪住一人衣领,惊怒地问。
“不见了……”卫兵答,“门口有两具尸体,是我们的人。”
上杉启明神色数变,线条明朗的娃娃脸在暗夜火光中跃动着浮昧不定的阴影,仿佛蒙着一层残缺不全的面具。他手上用力一攘,厉声道:“立刻封锁城门,全城戒严,一定要把虞昆山搜出来!阪本中佐在哪里?我要见他!”
其时,虞司令正被一个套着日军军服的男子连拖带拽着,身不由己地在晦暗僻静的小巷子里东奔西拐。回头不见追兵,他心弦一松,皱眉道:“你要带我去哪?弄出这么大动静,城门定然戒严,怎么出得去!”
男子四顾无人,悄然推开一户人家破败的柴门,把虞司令拉进去,反手关门后,转身一把将他按在门板上,刻意压低嗓子:“谁说要出城?”
虞司令道:“不出城难道等日本人挨家挨户搜?你要不说清楚,我自己想办法!放手!”
“不放。”那人学着鬼子的腔调,流里流气地说:“花姑娘地,落在皇军手上,一律劫财劫色,先奸后杀,死啦死啦地。”
虞司令大怒,扬手要甩他耳光,却被他抓住手腕压在门板上,另只手一掀日军士兵帽,兜头盖脸就是一顿猛亲。
虞司令正要说话,冷不防被他堵住了唇舌,险些岔气,只发出了几声含混的鼻音。
一口气憋到快断,王胡子才放开他的嘴唇,抱着他的腰身气喘吁吁地说:“媳妇儿,老子可想死你了!怎么样,没被日本人欺负吧?”
“没……”虞司令蓦地想起被当众扒光衣服的那幕,恨然咬牙:“妈的这群王八蛋……此仇不报非君子!”
“什么,还真被欺负啦?!”王胡子挑眉竖眼地叫起来,神情顿时显得有些狰狞,“哪个畜生?是不是那个杜启明?”
“他叫上杉启明,是个日军参谋。”虞司令面上一片漠然,心底却感到自尊受创的痛苦——这么一个心怀鬼胎的间谍、奸细,自己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居然还想正而八经地跟他谈场恋爱呢?真是眼睛里糊牛粪了!一想到对方的深情告白,与自己正中他下怀的回应,虞司令恨不得把曾经说过的那三个字,连同当时声带的每一下震动一起挫骨扬灰。
“咋了,脸色这么难看,不舒服?”王胡子用两根指头托起他的下巴使劲瞅。
虞司令不知哪来的一股冲动与戾气,冷声说:“那个上杉启明跟我——我们曾经——好过,你知道不?”
“怎么不知道,”王胡子顺势用指头在他脸颊上蹭了几下,“之前你哄着那小白脸,就跟有钱人家的少爷捧戏子似的。”
虞司令皱了皱眉,胸口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懊闷与烦躁,“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跟他……谈过恋爱!”
王胡子这下终于吓了一跳,“啥?你跟他睡过了?!干他娘,老子非把那兔崽子剁碎了喂狗不可!”
“放屁!”虞司令恼火又无力地骂道,“你以为谁都像你,一说这个就只想到上床!”
王胡子大松了口气,“没睡过不就得了!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呢,你们在一起不睡觉,腻腻歪歪些风啊月啊、情啊爱啊的空话,算个屁。嘴上说百千遍,不如真枪真炮干一场,你说对吧?”他邪笑着一拍虞司令的屁股,忍不住使劲抓揉了几把。
虞司令明白与这土匪头子是没法用言语沟通了,但与此同时,又有种彻底卸下包袱的轻松感。这样也好,世俗、简单,考虑得太多,有时反而把事情弄复杂了。想通之后,他长长地舒了口气。
“你打算怎么出城?”
“咱不急着出去。阪本手下的一个大队正追着我那帮放火的弟兄往野地里跑呢,只要给引到埋伏圈里,两万人的独立团,够他们喝一壶的。然后扯虎皮做大旗装出一副要开仗的模样,等鬼子们把注意力转到外头,城里的戒备自然就松了,咱再乘机溜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