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冒的痊愈确实快得不正常。但山村不想承认这种不现实的事情。
"说不定凑巧是痊愈的时候。"
"不对不对,是他花了一晚上把你体内的恶灵驱除了。一定是这样,必须要感谢他。"
把视线从渐渐凑过来的庸医脸上转开,山村俯视着睡着的宏国。他不认为把人打得快死了的男人,会这么好心。与其说驱除,倒不如说是召来了不好的东西。
"恶精灵啊巫师什么的,是他们的感觉有点奇怪吧。之前他还说过想和住在隔壁将近六十岁的大......阿姨交往。"
山村想让他吃惊,但庸医的反应却是令人惊讶的轻松。
"因为日本人看起来很年轻吧。"
"稍等一下,从一般角度想想吧。她可快六十岁了啊。"
" 不对不对,也有可能呢。亚马孙的印第安人几乎都是一夫多妻制,所以一个男人有好几个妻子,男人就多出来了。女性大受欢迎,无论是未亡人,还是离过一次、两次、三次婚,有孩子或者有孙子的女性,都完全没关系,都有众多的求婚者。男人......特别是人口少的部落,嫁娶是很迫切的问题,会给刚生下来的女孩戴上护具、从别的部落得来小女孩、到村庄里拐走小女孩。没错,印第安人拐走的应该大多数是女孩。不过近年来似乎改信基督教、只有一个妻子的印第安人更多。"
即使听说了关于印第安人婚姻的事情,山村还是没法接受将近六十岁的大妈。庸医把大拇指支在下巴上。
"虽说有孙子的女人也无所谓,但我觉得再怎么说还是会选择年轻女孩的吧。他难道不知道,在日本独身的女孩很多吗?正巧附近有个独居的女孩子。难道不是让人想早点追到手的那种?"
"那个是指真正的恋爱吗?"
庸医似乎觉得很好笑,眯起了眼睛。
"在他心里似乎没有真或者假。想要、想做了,就是真实,似乎是那样。无论是手足之情、夫妻情义或是为性而爱,都包括在可爱'里了。因为是不拘小节的一群人嘛,所以思考方式也很简单。"
莫名其妙......山村想,抬头看了看点滴。还有一半,浅粉色的液体一滴滴地从针尖落下。
"你喜欢啤酒吗?"
"啊?"山村反问。
"啤酒啦。"
"喜欢倒是喜欢......"
医生出了诊室,拿来两个杯子和一个500毫升的瓶子。
"天也快亮了。一日之计在于晨间啤酒,别有风味哦。"
把杯子递给目瞪口呆的山村,医生满满地倒了一杯。两人在诊室里干杯。庸医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啤酒,呼地长出一口气。
什么叫一日之计啊。是一天从一开始就浑浑噩噩的才对吧。古怪的老头......想着,山村也喝着啤酒。充分冷却了的碳酸似乎渗进了睡眠不足的大脑。
"你真好啊。没什么人会和我在诊室一起喝酒。人啊,还是需要这种变通的想法的。我儿子死脑筋又不能喝酒,无聊死了。"
是么,山村随便地应道。他反而觉得,喝酒的理由是想法变通可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说起来他好像不懂日语,没学过吗?"
"教是教过了......"
"谁教?"
"我。"
庸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不懂他的语言吧?"
"虽然不懂,但是日语单词的话宏还是知道几个的。"
"那么我来教他日语吧。虽然不太完整,但我应该有他们部落的词汇表。效率高一点教他吧。"
不是单纯的喝酒!天上掉庸医......不对,是馅饼么。试图用稀少的词汇来表达意思只是徒增压力,这实在是求之不得的要求。
"我以前在亚马孙河流域有过不少野外作业,也兼做过免疫和传染病的研究。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很想问他现在那边状况怎么样、他的部落什么样呢。"
"您能教他语言,实在是太谢谢了。"
"学费嘛,一次一瓶啤酒就可以了。"
山村紧闭上嘴。没想到会免费,但这和想象中自己说出"以礼酬谢"、对方开口要谢礼实在差得太远。但是......不想失去这个绝佳的机会。
"......我明白了。一瓶啤酒对吧。有劳您了。"
"啊,啤酒要500毫升瓶子的哦。"
山村脑中一下子冒出"好沉"这个词。
"为什么不是罐装的?"
"这是原则啦。请拿瓶装的。"
庸医嘻嘻一笑说道,"啊,打完了",站了起来。拔出点滴,宏国轻吟一声睁开了眼睛。再测一次体温,已经降到了37度。"说不好会再发烧哦。"山村便拿到了栓剂的处方。
扛着宏国绕到后门太费劲,山村便拿着鞋从诊所入口出去。宏国虽然退了烧,但发烧消耗了体力,仍然软得没法走路。因为没多远,山村便把他背回了家。
庸医说"方便的时候让他过来就行了",山村心想那工作的时候也行么,却没敢问。那是个会在黎明喝酒的没有常识的男人。问了的话,大概会回答"可以"吧。
天亮了,早上清新的空气环绕四周。稀稀拉拉地有车驶过。从公园旁边经过,一大早就可以听到蝉鸣。
背在背上的宏国蠕动着,绕在山村胸前的手臂用上了力气。背上的男人又重又麻烦,但这样被拼命依靠着的触感也不坏。
即使距离很短,背着人走还是给腰板带来了负担。到了屋里,山村已经气喘吁吁。山村把宏国搬到床上,脱鞋让他睡觉。
山村给手机上了闹钟。床让给宏国睡了,便在榻榻米上假寐。就算是心理安慰,至少聊胜于无。刚好三十分钟后山村起床,开始准备去上班。换上西装,一边想着眼睛好红一边整理发型。感觉到背后的视线回过头,看到宏国正紧盯着自己。
"你情况怎么样了?"
从上往下俯视,山村问道。没有反应。
"自己 情况 好?"
大概是不懂什么叫"情况"吧,宏国歪着头。
"自己 身体 好?"
没有反应,表情也没变。山村早早地放弃了交流。好好沟通的话就要迟到了。
"我去上班了,白天会回来一趟。因为你没饭吃。"
宏国眼也不眨地盯着山村。
"烧也退了,不用担心了吧。"
山村摸摸宏国的额头,宏国一下子闭上了眼睛。手一放开就又睁开眼睛,盯着自己。虽然没有像在诊所时候拉下摆那样的动作,但山村觉得好像被那注视自己的视线绊住了。
"你啊,难道一个人会寂寞?"
宏国没有回答。
"我不能总是请假。今天就先忍着吧!"
说完,山村走出房间。刚锁上门,隔壁房门就卡啦一声打开了。T恤、半截裤,穿得像个男人的大妈露出脸来。昨天因为宏国发烧而慌了手脚,想都没想就向她求助。虽然幸好有大妈帮了大忙,但一见面还是有些难为情。
"早......早上好。昨天真是对不起。"
"没什么啦。对了,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托您的福,已经退烧了。"
"真是太好了。趁这个机会,你把体温计买了吧。"
说完这些,大妈回到屋里。似乎只是担心宏国才露面的。
山村从公寓的台阶走到步道上。从诊所回来的时候还是晴天,不到一个小时天上的乌云就多了起来。说不定会下雨。山村无意中回过头,看见自己房间的窗户开着。他不记得自己开了窗户。是宏国打开的吗?明明摇摇晃晃的,连站都站不起来......山村放心不下,原路回去了。
宏国像枭首一样把头搁在敞开的窗框上,一直盯着回到楼下步道的山村。
"关上窗户,回床上睡觉!不然又要发烧了!"
就算怒吼,也无法传达给宏国。所以他并没有回到屋里的意思。
"身体不舒服我也不管啦!"
山村再次走开。他会用窗户。宏国很想开窗户。因为讨厌空气不流通,偶尔也会开着大门。但是比起坐着应该还是睡着比较舒服。不知道宏国在想什么。想吹吹风?但又几乎没刮风。
难不成......山村不自觉停下了脚步。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掉头回去,一边走一边用手机给公司打电话,撒谎说感冒复发想休息。山村在便利店买了便当和几个水果,原路返回,看到了公寓二层自己的房间窗户。
宏国依然在窗边。只伸出头来,低头盯着回来的山村。
晚上7点,在跑完业务回公司的车上,山村的手机收到一封电邮。是庸医落合发来的。
「阿宏来我这里了。请买两瓶啤酒来接他回去。」
信号灯转绿,山村把手机往副座上一扔。
"不是每教一回就一瓶吗。那个庸医......"
一边抱怨一边踩下油门。染上感冒的宏国虽然在得到落合诊治的第二天仍有些发烧,不到三天时间就痊愈了。刚想着"还真快啊",第四天落合就把电话打到山村手机上,听完对宏国情况的汇报,说:"明天医院休诊,反正没什么安排,宏国要不要来学日语?"
虽然山村觉得比起教日语,说不定他更想听宏国讲各种事情。但不管什么形式,只要能教他语言......这样想着,山村去上班时把宏国带到了诊所。宏国似乎很讨厌医院和白大褂,闻到消毒药水那独特的气味,脸就皱得像嚼了苦瓜一样,但他似乎对能讲自己部落语言的落合感兴趣,当出来应门的落合用部落语跟他打招呼,就用山村不懂的语言作了回答。
带他过去的第一天,宏国和山村同时回公寓,似乎整天都在落合家里度过。后来宏国就天天都去落合家。落合看病的时候,他就在正房里呆着。到了傍晚,落合就一定会发邮件说:"来接阿宏吧。带着啤酒。"
山村在附近卖酒的店里买两瓶啤酒,向诊所走去。每天送啤酒虽然很恼火,可还是多亏了落合,不到三个礼拜宏国的词汇量就突飞猛进。
"阿宏很容易烦呢。不过还是年轻啊,记得很快。"
之前山村用一字一顿的语言,且不严格甄选单词说话就没法表达意思,如今即使他正常说话,宏国也会摆出一副似乎能听懂的表情,实际上只是对山村说的话作出正确的反应。听是多少能听了,但说似乎很难,即使会回答问题,他自己也基本不主动说话。
落合教给宏国的不仅仅是语言。某天晚上,山村看到宏国用叉子吃便当吓了一跳。不光语言,落合连生活中的礼仪都教,宏国似乎也渐渐地变得像个文明人了。
"喂~老师~"
知道多半不会有回应,山村只是招呼了一声就打开了喀喇作响的正房拉门。居住部分的玄关一般都不上锁,今天也是这样。
宏国有些脏了的运动鞋呈八字形摆在那里。效仿山村一开始那样,宏国脱鞋的时候必定要砸向大门,多亏了落合,也开始正常脱鞋放鞋了。只是通常脱了却不会摆好......
经过走廊,从起居室便传来了"啤酒~快点快点"的催促声。落合早已准备好杯子和瓶起子,把啤酒递给他,他便说着"哦,辛苦了,辛苦了",眯起眼睛,嘻嘻笑着开瓶往杯子里倒酒。
宏国在落合身边,盯着杯子里咕嘟咕嘟泛起的泡沫。落合每天都喝啤酒,泡沫应该不希奇了,宏国却总是一边咽口水一边注视着。
"正好还够阿宏的份。"
看诊时会穿白大褂,但脱掉之后落合就基本上是运动衫,看起来和聚集在赛马场里握着马券的大叔没什么两样。
"还有山村的份也是。"
"连我都算数啊?"
"不喝吗?"
"......不,喝是喝啦。"
"啊,厨房里还有汤、饭和剩下的沙拉,想吃的话就吃吧。我和阿宏已经先吃过啦。"
山村于是轻车熟路地去了别人家的厨房。小餐桌上只有一人份的饭碗和汤碗扣在盘子上面。自从宏国来了落合的诊所,大概因为回得晚,山村就经常蹭落合的饭,大多吃现成的剩饭。把锅里的汤倒进盘子放微波炉里热着,山村盛出饭,和盘子一起端到起居室。在那里,大叔已经和宏国一起,把昨天的剩菜、鱿鱼丝和巧克力当下酒菜喝起啤酒来。
"老师啊,这个有点难喝......"
山村一边喝着有点发绿的汤,一边低声说道。
"是吗?很好喝啊。对吧,阿宏?"
宏国面无表情,煞有介事地点头。你真的明白什么意思吗?山村很想问。
"好腥啊。里面放了什么?"
"啊,因为加了青汁。"
山村差点把汤喷出来。
"为、为什么要放那玩意啊!"
"营养丰富嘛。不喜欢的话不吃也行哦。"
闭上嘴,山村默默地喝着汤。难喝是难喝,但也不是不能吃。山村没法相信面前这两人的味觉。自从母亲走后,山村就没自己做过饭。二十年前落合的妻子死了,儿子独立生活,他已经在这房子里生活了十年,自己做饭。
几乎都是很简单的东西,味道却大多异想天开。山村最初心想既然是分来的剩饭,不好对那味道说什么,但实在太不像话的事情一再继续,便开始一点一点地抱怨。如今更毫不客气地对做得"难喝"的本人说了出来。落合却毫不在乎地说着"是吗?我倒觉得很好吃呢",又记吃不记打地做着难吃的饭。
"我说老师啊,一瓶一瓶地买很麻烦,我整箱订啤酒送过来。"
"好啊。那啤酒喝完了直接跟山村你说就可以了吧。"
"一天绝对不能喝超过一瓶哦!"
结果,山村把难喝的汤配上沙拉吃完了,把脏了的餐具拿到流理台清洗。就算再怎么难吃,白吃人家的,相应地还是要有所表示。洗完,山村回到起居室,喝着剩下的啤酒。
落合的家里不用空调,开着带纱窗的窗户,吹电风扇,因为宏国非常不能适应冷气。落合发现了宏国的异常,对山村说:"虽然会热,但在公寓里还是尽量控制一点比较好。否则可能又会感冒。"因此山村今年在公寓一次都没有用过空调。大概也是这个原因,觉得比往年更热。
对面的宏国离开矮桌,在房间一角蜷缩起来。也许是醉了,也许是困了。不管怎样他都自由奔放又随心所欲。
丁零~风铃响了。正房离马路更远些,因此房间里很安静。"电视还有收音机是恶灵的箱子',作为阿宏守护灵的美洲豹精灵似乎是这么说的。"山村正向诊所走去的时候,落合告诉他。
不知道他凭什么认定什么是"恶灵"。落合似乎也解释过什么是电视还有收音机,但宏国心里"恶灵的箱子"这想法并没有改变。无奈之下,只好避免在宏国面前给能发出声音的机器插上电源。
"今天啊,阿宏也说了想回去'哦。虽然他明白了开车回不去,不乘飞机不行。我还讲了那边的情况,但他好像很难理解。而且,他还不太明白钱是怎么回事。"
落合低声说道。
"亚马孙比这里热吧?"
"很热呢。"
"我无法体会他想回去的心情。"
落合哈哈地笑了。
"确实很热,可是我喜欢。同样的日落,在那边景色可不一样。在那种地方,似乎就可以明白把太阳当作神来信仰的心情了。"
山村伸手拿过放在矮桌上的烟点燃。对方说着"我也要",便分给了他。
"如果有来世,我想做原始印第安人呢。"